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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边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零七师五一八团十七连。
一
这一年的四月二十九日,在许多年后,依然是一个令人难以释怀的日子。
清早起来,依旧晴朗,尽管地里没什么活,但方明义和冯英还是坚持早早下地,锄锄杂草,修修田埂,一列列茁壮的棉苗在阳光和清风的抚慰下,看得人心情不自觉地好。发一下呆,恍惚间就能看到花满枝头和硕果累累。中午吃过饭谁也不愿意午休,而是早早地来到地里,坐在阴凉下,盘算着今年的收成。“我觉得今年一亩地打个二百八十斤没问题。”冯英开心地畅想着,“嗯,差不多,北头好一点的那一片,说不定能上三百斤呢。”看到这样的长势,想不乐观都难。
吃过晚饭,曹东没舍得回家,饭盆直接撂在地上,继续跟方明义聊他的地。隔壁李婶的小孙子能吃能睡,长得白白胖胖,李婶一有机会就炫耀。“我天天跟我孙子说,多亏了方大伯和英子婶,长大了一定要孝敬你们!没有你们就没他了!”“李婶,这点小事别老挂嘴边了,那不是顺手帮忙吗,谁碰到了都一样。”方明义脱掉布鞋,把脚踩在鞋上,吹吹凉风,舒服极了。
“田亮今天又是晚班?”方明义随口问道,“嗯,才走没一会儿,领导说虽然天气好,也不能放松,这段时间还不让请假,就怕有情况。前一阵五一六团下暴雨,就是因为岗位上没人值班,才遭了难了,一个队的人都扣工资了。可惜呀,那么好的苗都毁了,又重新播呢!”一阵小风吹来。“现在重新播种,还来得及吗?”曹东忍不住问。“来是来得及,就是收成得晚了。”方明义穿上布鞋,好像不那么热了,天快黑了,起风了。“天凉了,回了。”说完,李婶回家了。
“还是没有雨,天好着呢!”冯英关了电视,从屋里走出来说道。“这会好凉快呀,真舒服!”冯英抬手理了理额边的碎发,她才刚过四十岁,已经有白头发往外冒了。“走吧,回屋吧,越来越凉了。”方明义慢慢起身,准备回屋,一抬头,看见天色有点黑,这不是普通的天黑,像是……要下雨,可是天气预报才报过,没雨。有点不放心,方明义继续抬头看天。
同一时间,团里的防雹队也在密切监测天气情况,天是有点黑,是不是积雨云还不确定,风也不大,而且他们也刚刚接到了师里的预报,说今天没雨。田亮走出值班室,抬头看着天,心里却想着家里的大胖儿子。每天一到家就迫不及待想抱他,可他不是睡着了,就是在喂奶,总也没机会。今天出门前儿子精神很好,让他抱了一小会儿,小家伙越来越沉了。
猛然间,西北方向一股狂风袭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狂风如猛兽一般拽着一条黑色棉被,瞬间铺满了整个天空,看起来又黑又重,仿佛随时会塌下来。队长看情况不妙,赶紧打电话请示上级,要不要架上大炮轰一下。这大风太猛,电话线路信号不好,拨了半天才拨通,上级领导听了情况汇报,让继续观察,临挂电话之前又补了一句,先把大炮架上吧,以防万一。收到指令的队长迅速行动,开始召集队员们忙活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大家刚从库房里出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打到脸上生疼。“抓紧时间,赶快架好!”队长大声喊道。只是话音刚落,地上就叮叮当当响起来!“队长,是冰雹!”田亮大叫。“马上开炮,快,快!”所有人忍着疼,迅速安装,调试,正准备发射的时候,冰雹停了,雨点越来越小,不到一分钟烟消云散,夕阳又露出了灿烂的微笑。“这是什么鬼天气?这么快就没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要不是身上湿透了,谁也不确定刚才真的来了一场暴雨加冰雹。
此时,方明义家的院子,已经被大豆一样的冰雹铺满了,小菜园里的菜都被打倒了,那棵李子树也被打得七零八落。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是的,当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暴雨已经下来了,当他们刚刚冲出院门,想去地里看看的时候,冰雹已经砸完了。冯英忍不住哭了起来,“不是说没雨吗?怎么还是暴雨?还有冰雹?”“完了,地里的苗肯定完了!”曹东也忍不住大叫。“怎么办,明义哥,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啊!”曹东愤怒地砸着土墙,满手都是泥浆。
方明义呆住了,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这么猛烈的暴雨,加上冰雹,足够把那些刚刚站直的幼苗彻底打倒。就快一个月了,棉花的高速生长周期刚刚开始,半个月后就可以分苗,一个月后就能打顶,紧接着就是开花坐果了。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
冯英不顾地上的泥水,软绵绵地坐了下去,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菜园里被打倒的菜苗,她已经哭不动了,只是安静地流着泪。李婶快步跑进院子,看见冯英坐在地上,赶紧冲过去拉她起来,坐在靠墙根的木桩上,搂着她安慰道:“别急啊,没事的,还能补种呢!这才不到五月,来得及呢!”“那么好的苗子啊!”冯英大喊一声,倒在了李婶怀里……
小镇上,孙奶奶的院子也是一地冰雹渣子,镇上的冰雹没有那么大,但也足够把小草小苗打翻。暴雨下来的时候,孙奶奶正在厨房里收拾,根本没来得及进屋,文玉在堂屋的房檐下给瑶瑶折纸飞机,冰雹落地的声音把瑶瑶吓坏了,文玉把她一把搂在怀里,静静地看冰雹砸在地上,把飞出去的纸飞机砸烂。瑶瑶哭着要去捡那些飞机,文玉赶紧哄她,心里却在想着家里的棉苗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好想回去看看,但不可能。她想打电话问问,可是奶奶家有电话,自己家却没有,只能打到连里的商店,请杨阿姨去家里喊妈妈接电话,那样太麻烦了。说不定还会被妈妈误会是她出事了。
就这样,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和冰雹猝不及防地粉碎了所有人关于丰收的梦想,一个无比漫长的不眠之夜来临,或许每个人都跟冯英一样,脑海里都回到了一个月前,还没有播种的日子……
二
四月初的早晨,还是没个春天的样子。几天前突来的一场雪,给刚刚松好的土地又盖上了一层薄棉被,也让春耕的希望再次覆灭。
方明义踩着两脚稀泥回来了,一进院子,一串湿湿的泥印子在厨房门口停下,掀开布门帘,想了一下没进去,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半截木桩上。“还是不行吗?这天,啥时候能晴呀?看你这脚上的泥!换去!”冯英端着一盆西红柿鸡蛋汤面条出来了,看着坐在木桩上的方明义满脚是泥,就什么都知道了。
方明义换下长筒胶鞋,进厨房用湿毛巾擦了把脸,转身就进了堂屋,上桌,端起热腾腾的汤面条喝了一口,胃里马上暖和了,身上也舒服了不少。“这都四月了,还不播种,五月份苗能起来吗?”冯英挑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吞了。“我看没事,最晚五号就可以播。”
“这鬼天气,哪年也没这么晚过。”冯英有气无力地抱怨道。“今年不是特殊吗,没事的,肯定能播上!”方明义吃完了,汤也喝光了。右手巴掌在嘴角使劲抹了两下,还打了个饱嗝。“你慢点吃啊,慌啥嘛?我给你舀了那么大一盆汤,都喝完了,不撑吗?也不知道给鸡留一点。”冯英也吃完了,剩了小半碗汤,马上起身连同方明义的大盆一起收走了。
“你先别忙着洗碗,去摘几个葫芦瓜,割一把韭菜,我再去杀只鸡,等会儿给老太太送去。”“用你说?都准备好了,再给文玉送点钱,万一学校再买个卷子什么的,用得上!”冯英一脸骄傲地撇了方明义一眼。“你可真利索!我还没安排,你都干完了!你都这么能干了,还要我干嘛?”方明义满意地拍了拍冯英的肩膀。
“要你干啥,要你吃饭呗!吃啥都香,比猪还好养!”冯英说着自己也笑了。“照你这么说,我是饭桶啊?还不是你做的饭好吃!”方明义一边说着,一边开心地把摘好的菜和杀好的鸡捆在摩托车上,紧了紧脖子下面的扣子,准备出发了。“哎,到镇上了,再买上两斤文玉喜欢吃的小蛋糕,老太太家有小孙女呢,可以一块吃!还有,别跟老太太说文玉今天过生日,要不然人家又要忙活半天,你就说好长时间没来了,过来送点菜。”趁着方明义出门前,冯英赶紧嘱咐。
“哎呀,我嘴笨,我不会说,你再教我一遍!”方明义故意撇着嘴,挖苦冯英。“赶快去,一会儿磨蹭到中午了,老太太又要留你吃饭。到了那儿把东西放下,坐一会儿就赶快回,屁股别那么沉。这点小事办不好,中午就别回来吃饭了!”冯英说着,又往方明义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这个拿着去买小蛋糕,剩下的钱都给文玉装着,看她自己需要点啥,让她自己买。给钱的时候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冯英把推开的大门合上,站在门口继续嘱咐道。
“我有那么傻吗,这点规矩还不知道?还有没有事了,一次说完?”方明义有点不耐烦了。“没有了,赶紧走吧,路上慢点骑,早去早回!”方明义右脚使劲一蹬,摩托车着了,刚把支架踢起来,冯英又想起点事,“装菜的袋子里,我放了一双新凉鞋,等天热了,文玉就可以穿了。还有一双新布鞋,那个红的太旧了,再别穿了,让人看着笑话。”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很大,冯英生怕方明义听不清,扯着嗓子嘱咐他。
方明义无语了,每次都是这样,出门前说交代完了,一出门又是唠唠叨叨地没完。 突突突……摩托车冒着黑烟走远了。冯英转身拉上小门,回到院子里继续收拾。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女儿了,也不知道瘦了没有。每次都是方明义去送菜和衣服,回来都说挺好的。今天女儿十五岁生日,本来她想趁着生日一起去的,又怕老太太多心,还是让方明义一个人去了。
一大早,方文玉已经在院子当中背书了。虽然今天是周末,但她依然早起,她知道在别人家是不能睡懒觉的,这是爸爸费了好大的劲才帮她找了离学校这么近的住处。孙奶奶是爸爸的好朋友赵叔叔的岳母,孙爷爷前几年生病走了,现在家里只有孙奶奶和她五岁的小外孙女瑶瑶。赵叔叔是连里的电工,工作之余还常外出干点私活,收入相当不错。爸爸的摩托车就是赵叔叔送的,才骑了一年,跟新的差不多。爸爸给他钱,赵叔叔死活不要,他说新摩托已经买上了,旧的反正也不骑了,放在家里还占地方,让他赶紧骑走。
“文玉,这么早就起来了?今天不上学,怎么不多睡会儿?”孙奶奶也习惯早起,她已经去街上把牛奶打回来了,灶上的蒸锅已经在冒着白气了。“睡不着了,就起来了。奶奶,牛奶给我吧,我去热。”文玉胳膊下夹着书,一把接过牛奶,进厨房去了。“你放着,等会儿我来热,别烫着你了。我先看瑶瑶起来了没有。”孙奶奶边说边进堂屋。
文玉进屋先把书放下,然后把牛奶倒在小锅子里,掀开后灶最小的那圈炉盖,把小锅坐上去,然后拉过小板凳坐在锅前等着,她再不敢一边看书一边等了,上次就是这样,看书忘了时间,结果牛奶噗了,整个灶台都弄脏了,孙奶奶一句都没责怪她,反倒问她烫着没有。后灶的火虽然小,但是热牛奶也就几分钟,她再不敢马虎了。牛奶热好了,她把小锅移开,先盖上炉圈,再给小锅盖上盖,放在灶台中间。然后也进堂屋去了。
瑶瑶刚睁开眼睛,正在哼唧,还不愿穿衣服,孙奶奶正哄她呢。“奶奶,牛好热好了,我放在灶边上了,前锅也冒气了,不知道您做的是什么,就没敢动。您去看看吧,我来给瑶瑶穿衣服。”“我不要奶奶穿,我要玉姐姐给我穿,玉姐姐穿的好看!”瑶瑶歪着小脑袋,伸开双臂向文玉扑过来,文玉一把抱住了她。“就你事多,谁穿还不一样?”孙奶奶假装生气,撇嘴瞪了一眼耍赖的小家伙,出去了。
文玉是家里的独生女,这是她第一次和别的小孩住在一起,感觉很不一样,她很喜欢瑶瑶,每次给她穿衣服梳辫子,她就感觉自己像大人一样了。瑶瑶也很喜欢她,所有的零食都会分她一半,文玉当然开心地假装收下,然后再偷偷地放回她的零食罐子。文玉已经很有经验了,一边唱儿歌吸引她的注意力,一边快速地给她穿好衣服和鞋子,顺手整理好床铺,然后一起蹦蹦跳跳地去洗脸。
两个人手牵手进厨房的时候,奶奶已经把早饭摆上桌了,“呀,鸡蛋糕,鸡蛋糕,我最喜欢吃!”瑶瑶开心地拍着小手,主动坐上小椅子,文玉赶紧给她带上围兜,然后自己才坐下。她也非常喜欢吃鸡蛋糕,平常生病的时候,还有过生日,妈妈都会给她蒸一碗。哦,今天就是她的生日,差点忘了,不过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她也不会告诉奶奶,算了,就这样悄悄地过吧,反正还有鸡蛋糕呢!
真香呀,好久没有吃过了,离开家一个多月了,她很想妈妈,这会儿又吃到了鸡蛋糕,跟妈妈做的味道很像,文玉突然很想哭,但她知道绝不能让奶奶看见她掉眼泪,否则奶奶一定会多心,以为没有照顾好她。所以她赶紧吞了一大口馒头,把眼泪噎回去。“文玉,别光吃馒头,喝点牛奶!”奶奶看她咬了一大口馒头,怕她噎着了,提醒道。“嗯!”文玉应了一声。
她其实不爱喝纯牛奶,因为每次一喝,第二天就会上火,所以每次喝牛奶,她都是争着去拿小碗,给自己少盛点。今天因为给瑶瑶穿衣服耽误了,等进厨房时,奶奶已经用大碗给她盛好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喝掉,在别人家吃饭,剩下了总是不好的。吃完饭,她帮着奶奶收拾桌子,奶奶说什么也不让她洗碗,推辞了半天,她就拿起扫把进堂屋了。
太阳慢慢地出来了,今天应该是个晴天。奶奶在院子里给几个大花盆松土,瑶瑶拿着小铲子在旁边捣乱,玩了一会儿土,没意思,就跑到门口找蚂蚁去了。文玉坐在窗前写作业,写累了就读会儿单词,读累了就做会儿卷子。奶奶把瑶瑶看得很紧,只要文玉在屋里学习,绝不让瑶瑶进去打扰。
“奶奶,爸爸的摩托车来了!”瑶瑶边跑边喊着,“你爸来了?”孙奶奶抬头望了一眼院门口,手上的活儿却没停。方明义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停在了门口,然后推着摩托进大门。“啊,是明义来了,听瑶瑶乱喊,还以为是她爸。”孙奶奶笑盈盈地边起身,边拍掉手上的土。“瑶瑶没喊错,这本来就是她爸的摩托车嘛,小家伙眼睛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么早过来,吃饭了吗?”老太太关心地问。“吃过了,我们没啥事,也起得早。葫芦和韭菜都长得好,给您送点过来,还杀了只鸡,我给您放冰箱吧!”方明义说着,就提着鸡进堂屋去了。“看你,每次来都提这么多东西,镇子上啥都有,买起来很方便的,你们那么忙,就别麻烦往这里送了!”孙奶奶客气地回应着,拉着瑶瑶也进了堂屋。
“自己种的菜,反正我们也吃不完,帮着一块吃呗!再说文玉住您这儿添了多少麻烦,给您钱你又不要。”方明义边说边解开袋子找刚买的小蛋糕。“麻烦什么啊?文玉懂事呢,啥都不用我操心,还给我帮了不少忙呢!”孙奶奶一把推过椅子,招呼方明义坐下。“瑶瑶,给你吃个小蛋糕,可香啦!”方明义弯下身子开心地哄着瑶瑶。“我还要一个,还要一个!”瑶瑶蹦着跳着,伸出小手。“来,再拿一个,这还有好多呢,慢慢吃!”方明义又拿了一个出来递给瑶瑶。
文玉在屋里就听见爸爸来了,赶紧收拾了一下桌子,把上周一模的成绩单找出来,准备拿给爸爸看。一出门就看见瑶瑶举着小蛋糕朝自己的房间跑过来。“玉姐姐,吃蛋糕,可香啦!”文玉接过蛋糕,牵着瑶瑶的小手,走到爸爸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句,“爸,你来啦。”“嗯,还是在这住着舒服吧,不用跑路,上学放学几分钟就够了。”“嗯,就是省了好多时间呢。”文玉微微笑着说。
“明义,最近天气一直不好,是不是还没播上种?这都已经晚了吧?”孙奶奶关心地问道。“就是啊,今年这天不好,播种真是耽误了,不过天气预报说今天就开始晴了,不下雨的话,再过几天就能播了。”方明义心里很发愁,嘴上却很轻松。“那就好,天晴了赶紧播上!你们只管忙,别操心我这里,姑娘我肯定给你照顾地好好的。”
“文玉,好好学啊,别辜负了奶奶,作业写完了,就多帮着奶奶干点活。”“知道了,我会的。”文玉小声答应着。“看你说的,到这来住就是为了学习的,省出来的时间好好读书,不用给我干活,我哪有什么活?就做个饭嘛。还有这个小的,一天到晚净调皮,就怕她吵着文玉呢!”孙奶奶倒了杯茶,赶紧回应道。“奶奶,我也要喝水!”瑶瑶踮着脚尖,想要够桌上的热茶杯,方明义赶紧把杯子往里推了推,“小心啊,这个烫。”“过来过来,我给你倒,拿你的小杯子去。”奶奶拉着瑶瑶去厨房了。
文玉赶紧转身,把卷子拿给爸爸,“这是上周一模的成绩,嗯,这次班里第四名,年级第七。”文玉所在的班是初三年级组实力最强劲的一个班,她们班的前五名通常都在全年级的前十名之内。班主任经常调侃他们,二班呀,啥都不行,就学习好!全年级近三百人,每次模拟考完,学校就会把前50名用红榜贴出来,放眼望去,至少一半都来自二班。文玉的成绩很稳定,基本都在班级前五名。
“嗯,很好,保持住!学习我们都不担心,你肯定认真学呢。就是住在这儿,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要把身体照顾好,千万别生病了,还有那个小娃娃,尽量别让影响你。”方明义边说边从口袋里掏钱,“这点零钱你装着,想吃点啥零食呀,缺的文具本子什么的,自己去买。学校要是让交钱的话,你就给老师说等等,反正我经常都来,到时给你补上就行,千万不要问奶奶要钱。”方明义认真地嘱咐女儿,尽管他知道女儿很懂事,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
“我没事的,爸,你跟妈妈放心吧!过几天播种了,你就再别过来了,好好忙地里的事吧!你们也注意身体,别累坏了。”文玉很想回家看看,但她知道这肯定不合适,不仅麻烦了爸爸来回跑,还会让孙奶奶多心。“对了,今天是你生日,你妈说让你自己给自己买点啥吧?现在不在家里,就先不过了,要不然还要给老太太添麻烦。等你考完了,回家再给你补上。”方明义突然想起了生日的事。
文玉有点感动,想哭。原来爸爸妈妈都还记得她的生日,以前在家的时候,经常忙得忘了这回事。她不怪他们,谁让她的生日在春天呢,大人们当然要先顾要紧的春耕。“嗯,我知道,你们也忙,我也忙,哪有时间过生日?再说我都这么大了,不是小孩了,还过什么生日啊?”文玉说着,把钱装进口袋里,正好上周老师让买的卷子,她还没交钱呢。“行了,钱放好,别丢了。袋子里还有你妈给你买的新凉鞋和布鞋,旧的扔掉去,别再穿了。你学习吧,我走了。”方明义说完转身出去了。
“大妈,我走了,别忘了先把韭菜吃了,那个放不住!”方明义推起摩托向门外走去。“今天不忙嘛,吃了饭再走吧!”孙奶奶快步出了厨房,方明义已经发动摩托了。“不吃了,要赶紧回去,我把种子收拾好,过两天就可以播了!”“也是,赶紧播上吧!再别耽误了!下次来了给你做鱼吃!”“好!下次来吃!”孙奶奶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目送方明义远去,文玉站在边上,一直没说话,静静地看着爸爸离去。
“走了,回去了,今天中午给你们做韭菜盒子!”孙奶奶轻轻合上大门,瑶瑶开心地蹦蹦跳跳玩她的小铲子去了。“奶奶,我来择韭菜吧!”文玉拿起韭菜和小板凳,坐在花坛边说干就干。“你去学习吧,我来弄。”孙奶奶也拿个板凳走过来,“没事,我作业不多了,刚刚写得有点累了,正好出来透透气。”文玉抬头看看暖烘烘的太阳,想着过几天就能播种了,心里也开心了不少。
三
三天后,方明义家的地终于播上了!忙了整整一天,搞得灰头土脸,精疲力尽,但心里总算是安定了。天黑前回到家,方明义和冯英都累瘫了,把剩余的种子和工具就胡乱堆到草房下面,“明天再收拾吧!”冯英叹口气道。“吃点啥呢?”方明义中午就没顾上吃饭,这会儿感觉整个人掏空了。“吃啥呢?没劲了,下点面条,随便吃点吧!”“行嘛!”方明义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虽然他这会儿特别想大吃一顿,但他也知道都累了,哪有力气做?如果文玉在家,这会肯定就把饭做好端上来了。只可惜,孩子不在呀。这一个多月,文玉住在外面,家里感觉少了好多人似的。
“明义,你俩回来了!还没吃呢吧?”是隔壁的李婶。“哎呦,李婶!我们刚进门,这是干啥呢,我们家里有饭呢,马上就好了!”看着一大盆热腾腾的鸡汤,方明义很是兴奋,嘴上却不敢说实话。“你们有啥饭呢,忙了一天才进门,”李婶放下鸡汤,转身喊道:“英子快过来,别做了,拿点馒头就行了!”冯英手里捏着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青菜叶子,眉开眼笑地招呼李婶:“哪能吃您做的饭呀?我下面条了,马上就好了。这么好的鸡汤,给小陈喝呀,她现在最需要营养了!”
“本来是给她做的,今天去医院检查完,大夫说她营养过剩,这不快生了,害怕娃娃太大了,到时候不好生,医生专门嘱咐让少吃肉,少喝汤。炖了一锅,我和老头又喝不完,你们帮个忙,赶紧喝了。也累一天了,吃点有劲的,青菜面条就别吃了,吃这个!”李婶不容分说抢过冯英手里的菜叶子,放到了一边。“哎呀,真是沾你们的光了,面条下好了,我捞出来,一块吃点儿!”冯英转身准备去厨房。
“我们吃过了,你俩赶快吃吧,都累了一天了,明天再把盆还我就行了。”李婶说着就朝门外走去。方明义和冯英赶紧跟上送到门口。“哎呀,这鸡汤看着就那么香,就怕连盆子一起吃光了,怎么还你呀!”方明义开心地打趣道。“那就都吃了,家里的盆多的是!”李婶也是个爽快人,乐呵呵地回去了。一身疲惫又饥肠辘辘的两口子,看着这一大锅热腾腾的鸡汤,开心到不能自已。就着刚出锅的热面条,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接下来两周都是好天气,之前出门还要穿外套,这几天,短袖都嫌热了。昨天,方明义又去看了一趟文玉,给她带了两件新买的短袖和几双薄袜子。又看了她二模的成绩单,名次依旧稳定,文玉也很高兴,买了两颗棒棒糖,给瑶瑶一个,自己留了一个,算是奖励自己。方明义一回来就跟冯英商量,今年师里的重点高中盖好了,暑假就开始向下面的各团场招生,听说只要好的,文玉的成绩肯定没问题。
“到师里去上,那得多少钱一年?”冯英担心地算起帐。“文玉说,老师告诉他们好好考,每个团场中学的前五十名都可以去,前十名免学费,前二十名以内是半费,文玉可以免学费呢,没多少钱!”“学费是免了,那还有吃和住呢!”“嗯,吃住加起来要两千左右了。”“在团里上一年才三百,还能住家里,还能天天看到。去师里了,一个月能不能回来一趟都难说。”“到师里去上高中花钱的确多多了,但是学的可就不一样了。这团里的老师,都是八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自学的文凭,师里的老师可都是正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那差别可不是一点半点啊!”
虽然说到花钱多,冯英心里有点担心,但是想到女儿那么努力,那么优秀,应该去更好的学校。所以俩人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争执,都在心里暗暗盘算着,今年丰收一场,那点钱也不是问题。
转眼种子播下快一个月了,虽然今年下播地晚,但是长势异常地好!最高的快有十几公分了,25到28摄氏度之间是秧苗最佳生长的温度,每一棵苗都在努力地生长。这样的好天气,再坚持半个月,就可以分苗了,如果七、八月份雨水不多,那么今年一定会大丰收!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都很稳定,基本以晴朗为主,尽管如此,方明义还是坚持每天看新闻联播的天气预报,然后是边疆台的,最重要的还是看师里的,这个更加精准一些。
这天晚上,边疆台的天气预报出现了局部地区有降雨,但是没有包括他们所在的区域,方明义不紧不慢地继续等师里的预报,看完那个才能完全放心。冯英收拾完了家务,也坐在旁边等预报,顺便拿起方明义的袜子补了起来。突然,大门“哐啷”一下被撞开,俩人同起站起身,向窗外望去。是李婶!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要生了!冯英一下就猜到了!
“明义,明义,赶紧救命呀,小陈刚刚摔了一下,流了好多血,我怕……万一……”李婶扶着墙边喊边哭,已经语无伦次了!李婶的儿子田亮在镇上的防雹队上班,前脚刚走,后脚家里就出事了,这会儿他还在路上,也没电话能联系他。田叔是退伍老兵,一条腿严重受伤,走路都要靠双拐,家里出事了只能坐着干着急。方明义赶紧扶起李婶,安慰道:“别急,我马上开车,去医院!”然后回头喊冯英,“拿一条厚褥子铺在车上,再拿个毛毯盖身子,快,我去发动车!”
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好不容易把小陈弄上车,盖上毛毯,李婶已经泣不成声,田叔拄着双拐站在门口干着急,冯英比较冷静,一边轻声安慰着喊疼的小陈,一边催促方明义赶紧开车。天还没有黑,路上也没什么人,方明义的三轮车突突地快速驶向镇上的医院。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大人孩子都保住了,就是小陈输了不少的血,身体太虚弱,还在昏睡,估计晚点才能醒。确定了母子平安,方明义赶紧帮李婶打电话给连里的商店,请杨姐给家里的田叔报平安。田亮赶到的时候,方明义和冯英已经走了,李婶不断地嘱咐儿子,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田亮看着昏睡的妻子,难过地不住点头。
回到家的方明义和冯英这才发现,刚才走得急,大门都没关。刚把车停好,就看见曹东从屋里出来,“明义哥,你们干啥去了?大门都没关,电视还开着,以为你们在家呢,看了一圈才发现没人。”“哦,刚出去了,走得急,忘了关了!啥事?”方明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准备把衣服换了,刚才着急,又热,衣服都湿透了。“你才进门,那你肯定没看上天气预报,说是这两天有暴雨呢,也不知道局部地区有没有我们?”曹东一脸紧张。“是吗?说了有雨?那应该是靠山边的地方,咱们这应该不会。”方明义也有点担心,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曹东刚开始种棉花没几年,没什么经验,一有什么事就跑来请教方明义,今天看了预报,说有雨,就紧张地不得了。方明义安慰了他几句,就打发他回去了。晚上躺在床上,尽管累得不行,但完全睡不着,脑子里始终转着曹东那几句话。“到底有没有事啊?会不会下到我们这?”“唉,不知道呀,这会儿下雨,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咋办,真下了不就完了,现在苗还小,稍微大一点的雨点怕是经不住的。”冯英也激动起来。“哎呀,不是还没报清楚吗?具体哪里下还要再观察,别瞎猜了,自己吓自己。再说真要下了,还有防雹队呢,他们肯定先看到云层,几个大炮就把云打走了。没事!”“对哦,还有防雹队呢。”冯英总算有点放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方明义更加严密地监视天气情况,不过暴雨没有下到他们这里,气温仍然保持稳定。每天,看着长势越来越好的棉苗,大家都淡淡地忘记了春耕的不顺利,这样发展下去,今年说不定会有一个超级丰厚的收成!曹东每天晚上都端着饭盆来方明义家,乐呵呵地说着他地里的苗长得如何地好……
四
当然,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终究都会到来。只不过这个黎明,不是伴随着希望和美好开始的,昨天的那场暴风雨依旧深刻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此刻,几乎每一块棉田的地头都回荡着痛苦的哀嚎……
李婶搀着冯英,歪歪扭扭地在棉田北头徘徊。没一会儿,李婶站不住了,扶着冯英慢慢坐下,她的胳膊已经酸胀得抬不起来了。冯英抚摸着光杆的棉苗,就像摸着自己刚刚摔倒的孩子,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李婶不住地用一条不太酸疼的胳膊搓着冯英的后背,生怕她再哭晕过去。
方明义走进田埂,仔细观察着被打过的苗,他再一次确定,这些苗活不过来了,只能拔掉。曹东也在自己地头转了几圈,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方明义,“明义哥,我的东北角一小块地没被打上,其他的都光杆了,咋办?都拔了吗?这会儿了,还能补种吗?”“能!咋不能呢!肯定能,大不了收成晚点。”方明义决定了,补种!“能行吗?”“能!”有了方明义的话,曹东心里踏实些了。
没一会儿,连长和指导员带着连里的所有干部,一路走一路看,很快就朝这边来了。“明义,看过了吧,基本上都打完了,看样子是缓不过来了!你可是党员,你要带头作表率,跟大家说没事,抓紧时间补种,来得及!”“嗯,我看了,就得补种,时间还早呢,不能让后半年的地都荒废了。”“好样的!就知道你最快想明白,先做做家属的思想工作,赶快振作起来!这是天灾,谁也没办法,保险公司可能会赔点钱,但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是得靠我们自己补种啊!我已经跟团里报告了,让把种子钱先垫上,报告一批,咱们马上开干!”连长拍拍方明义的肩膀,继续向前走了。
大路上虽然已经干了,但是田埂里还是一脚稀泥,什么都做不了。师里的午间新闻,详细报道了昨天下午的冰雹。这的确是一次非常特殊的天气过程,暴雨和冰雹出现的区域也出奇的诡异,不是一片,而是一条自西北向东南的斜线,但凡是分布在这条斜线区域的地块,几乎全军覆没,斜线区域以外的地块却安然无恙。而五一八团近乎一半的连队都分布在这条斜线上,方明义所在的十七连,连同附近的三连、八连、九连、十一连、十三连和十六连等兄弟连队受灾最为严重。
与此同时,师党委领导连同受灾严重的各团的领导,正在抓紧商量和部署下一步的春耕补种工作。临近五月气温逐步升高,如果抓住这个好时机进行补种,挽回损失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天气依然晴朗,但人们的心里,却很难透进光亮。通常的晚饭时间,今天却都在各家门口的路边坐着,没人着急回去做饭,也没有人想吃饭。“明义,你说,这咋补呢?种子基本都用完了,还得重新买,地也湿得厉害,还得先拔掉,再晾干,再重新耕,这磨蹭磨蹭就到五月多了,别人都开始分苗了,我们的还没冒头呢!”关大叔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他家的地也基本打光了,家里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女儿远嫁外地,这会儿可能还不知道情况呢,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只是多了一个担心发愁的人而已。
平时不怎么抽烟的方明义,这会儿也点起了烟,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我看能行,时间抓紧点,可以补上,这会儿有的地已经快干了,最晚明后天都能晒干,就能重播了!”大家伙都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天,晚霞很灿烂,却不刺眼。
突然,广播响了:同志们,同志们!大家注意一下,下面通报师党委和团党委的统一决定:第一,必须补种!从明早开始,地块先干的就先犁地,把光杆和薄膜全部清干净,然后马上下种、铺膜!大家放心,种子、薄膜等费用,团里全部先垫上,等到秋后丰收了再跟大家结算。第二,今年的上交指标进行大幅下调,具体标准看秋收的情况,现在初步决定下调百分之五十,大家放心,肯定不会亏!第三,各家各户马上核对自家种子的剩余数量,需要多少尽快上报,明天去农机站登记领取!尽快做好重播前的所有准备!
最后,所有人,眼泪擦干净!马上振作起来!特别是干部和党员,要给大家做好表率!从明天起,所有干部和党员都下地,分组协助每一户受灾群众进行春耕补种!明天一早,从先晾干的五斗三号地开始犁地!争取头一天犁掉,三天内种上!一分钟都不要耽误!大家齐心协力,力争在一个星期内完成全连所有受灾地块的补种,一户都不能拉下!所有干部和党员,不管什么原因,一个都不许请假!只要头还在,腿没断,就必须下地!
好!好啊!太好了!曹东激动地带头叫好,并鼓起掌来,周围的人迅速站起来,不由自主地积极回应着。方明义也起来了,拍拍裤子上的土,大声说道,“那就干吧!明天开始犁地,现在最湿的地块,最晚明后天也能晾干!明天赶紧领种子和薄膜去,不要轮到你们家播的时候还没准备好!”大家都逐渐激动起来,相互讨论起自家还有多少种子和薄膜。
“看吧,还是共产党好啊,关键时刻,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好好干吧,我看今年亏不了,说不定还能赚一点!”白爷爷快九十了,除了走路不太利索,没什么其他病,精神状态一直都很好!白爷爷是个老红军,没有家属和子女,政府给他的退休金,他几乎月月都花光,全都用来帮助别人了,谁家一有什么事,他第一个出钱。他说自己老了,吃不了多少,也用不了多少,也不需要存钱,大家有困难了,他也出不了力,那就出点钱吧!大家听了白爷爷的话,都纷纷点头说是。“赶紧回去吃饭吧,今晚早点睡,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哩!”白爷爷边走边哄着大家回家吃饭。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致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广播里传来熟悉又震撼人心的歌声,以前在电视上听过的。方明义还知道,这是唱给下岗工人的一首歌,听的时候,就觉得这歌写得真好,让人听完了就很受鼓舞。当时他还跟冯英说,下岗工人太可怜了,从头再来,谈何容易啊!冯英却说,不容易也要干呀,要不然一家人咋办,总不能都等着饿死。
而如今,他们自己也要经历一场从头再来,他才切身体会了当时下岗工人们真正的不易和艰难。冯英拿着菜叶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她凝神流泪的样子,让人看得无比心疼。是啊,劝人都容易,只有自己真的经历了,才知道从头再来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多么坚强的决心。
尾声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这是一场和无情天灾的决斗,更是一场为丰收而拼尽全力的战役,而勤劳又坚强的劳动人民,注定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者!丰收万岁!人民万岁!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为边疆农垦事业默默奉献的先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