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是一本非常出色的西方哲学入门书，作者通过哲学史上的若干哲学问题，带领读者经历了一次严肃而有趣的哲学之旅。作者通过若干个哲学问题引出了历史上相当重要的哲学观点，希望藉此使读者对这些问题作出思考以找到自己的哲学路径。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常识其实不是那么“常识”。我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原来还有其他答案。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其中一个目的，引出一些不那么显然的常识。
豆瓣有网友评论，“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然而审视过后更迷茫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局部的迷茫其实没有那么坏，这样会更有动力寻找答案。真理是相对的，变化是永恒的。
哲学是什么
哲学有时候会被认为是一种极其艰深抽象的学问，但实际上，哲学恰恰是要努力去理解我们是谁，我们是怎样看待自己，以及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从一个更加世俗的角度去看，哲学是一种世界观，一种生活方式。
正如苏格拉底所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在生命旅程中，我们可能会多次追问生活的意义，会对现在的生活方式感到迷惑。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无论我们是否去努力寻求答案，这个问题都必须在某种形式上“得到解答”，区别在于，是我们自身努力思索求得还是从社会上分配得到。
哲学是对价值重要性的坚持，是对完全陷于生活琐事而仅仅随波逐流的拒斥。哲学与通俗的替代品之间的根本区别是思想的性质和理解的彻底性。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依据思想而生活的，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从事哲学与否，而在于是接受一种廉价的、没有挑战性的替代品，还是试图进行真正的思考。
西方哲学传统
西方哲学发源于古希腊，并通过犹太——基督教神学和欧洲科学的兴起而得到发展。西方哲学观念存在一种著作保存完好的、论证性的、比较有科学性或文学性的传统中。这种传统要求字面上的哲学真理，而不能仅仅停留在隐喻或寓言的层次。
这和其他哲学如中国哲学的方式有很大区别的。中国哲学在很大程度上使用的是类比和类比思维，很多时候会用讲故事的方式来提出哲学观点。本文所涉及的讨论主要基于西方哲学，因此除了特别说明外，“哲学”一词都意味着西方哲学。
哲学首先是反思。它要求你后退一步，倾听自己和他人（包括那些大哲学家）的声音，并试图对你的所思所闻做出理解和评价。通过反思、明确表达和论证，哲学帮助我们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分析和批判性的考察，帮助我们把关于自身和世界的看法综合起来，将其整合为一种独立的、统一的、能够为之辩护的看法。
生活的意义
在日常生活中，当我们不对事情进行哲学思考或一般性思考的时候，生活似乎充满意义。我们有试要考，有工作要做，有电视剧要看，有约会要去，但是当我们认真思考时，会发现这些小的事情都无法承担生活意义的重任。因此，我们会转向一些更大的事情——金钱、事业、成功、权力和爱情等。
我们说某个东西的意义，一般是它所指向的某种超越它自身的东西。例如，有些人会觉得上学的意义就是为了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学习某种技能的意义就是可以更好地服务于生活。按照这种方式来理解意义，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所指向的某种什么东西。
另一方面，意义只有在某个基础或共同体内才有效。语言学家认为意义必须在语境中才能找到。一个词之所以是有意义并非仅仅因为其所指，更因为其在相应语言中的含义。例如，“significance”对于一个不懂英语的人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因此，生活的意义可修正为，在某种程度的限制下生活所指向的某种东西——只有在我们的生活情境中找到，而不能诉诸生活以外，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这个答案是相当个人的。
近代一些哲学家认为生活毫无意义（虚无主义），但事实上，如果一个人能够真正贯彻生活毫无意义这一观点，如加缪，通过反抗人们通常赋予生活的有时是自以为是的错误而有害的意义，拒绝参与世界的这种不公，尽情享受生活而使生活值得过（具有意义）。
尼采就曾反驳一般意义上的虚无主义。“上帝已死！”，说的是从信仰、理性及道德层面上对上帝的全面驱逐，而面对既有价值的丧失，人们容易陷入所谓的虚无主义。尼采认为，虚无主义就是最高价值的缺失，使生活和世界失去意义，其源自形而上学。尼采终其一生都在攻击形而上学的两大基础，即永恒和统一的最终实在。
自柏拉图以来，形而上学可以说是整个西方哲学的核心。无论是否认同，至少对它们进行了解是无法避免的。形而上学是研究关于实在以及万物最终本性的理论，其目标是形成一种关于宇宙的全面而整体的世界观。
“形而上学”这个术语或许看起来不够直观，根据维基百科的解释，其中文词源取自《易经•系辞上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个人理解，道是指规律，最终实在；器是指具体物质。从这个角度上看，“形而上”或许还是比较准确的。为了更好地说明形而上学中的实在，首先我们来详细分析一个在西方社会非常常见的观念——信仰上帝。
信仰上帝
在传统西方哲学中，自然神学是形而上学的一个重要分支。这里的“上帝”指的是广泛意义上的神，包括一神论和多神论。信仰上帝包含两个层面上的意义：相信上帝的存在，以及信仰在某种意义上的上帝对我们有某种程度的影响。
要理解这个问题，首先得明白我们所说的上帝是什么。罗马神和希腊神是完全拟人的，犹太——基督也不例外。在我们的日常观念中，上帝的形象类似于拥有超能力的白发老爷爷（人形上帝）。但这其实是“远古时代”的上帝，远远不是现代甚至近代哲学家和神学家讨论的上帝。那么，为什么时至今天我们还会有这种印象？我认为，宗教信仰和宗教机构并不是完全联结在一起的。首先，宗教机构是一个社会机构。宣传这样一种人形上帝（不管是宗教机构宣传还是别的什么组织宣传），可以更容易使大众信仰或不信仰上帝。除了这样一种“远古”上帝外，其实历史上的哲学家和神学家都有他们自己的上帝论，而且不少科学家也是有神论者：
- 斯宾诺莎主张泛神论，上帝与宇宙同一。我们就是上帝的一部分，信仰上帝就是意识到我们的真正所是，而不是诉诸于某种超验的、不包含我们的东西。
- 黑格尔认同泛神论说的上帝与宇宙同一，但他认为人在本质上是精神的主要表现，上帝就是联系每一个人的普遍精神。而且，上帝并不是静态的，而是过程的，永远在不断自我创造。
- 伏尔泰主张上帝是物理学的第一原理，即上帝是不包含道德存在的物理学必要前提。
- 克尔凯郭尔主张人不可能认识上帝，也不可能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上帝是超验的，理解上帝与信仰上帝相对立。重要的不是上帝的观念，而是我们信仰祂的激情。
回到信仰上帝的问题上，一般说信仰上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上帝的道德特征——对正义的维护以及对我们的关切。这就使得自然神论变得无关痛痒（客观的物理假设），同时使超验的上帝这一观念变得有吸引力（我们永远无法体验祂的存在）。
如果上帝是一个道德存在，那么就有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恶的问题。
- 首先我们用三个假设概括我们对上帝的理解：
- 上帝是全能的；
- 上帝是全知的；
- 上帝是善的。
- 如果世界上存在着恶，那么就可以推出下述三个陈述中至少有一个是真的：
- 上帝对此无能为力；
- 上帝对此一无所知；
- 上帝对此漠不关心。
针对这个论证，存在着多种解答：
- 直接否认上帝的存在，因为祂不可能同时满足上面三个假设。
- 最少的恶：上帝看到世界所有的可能情况，发现恶是必然存在的，于是选择了一个苦难最少的世界。
- 审美整体解答：这种观点认为规定世界的是美学的范畴，而不是个人福祉的狭隘坚持。整体的美和善依赖于恶和悲剧，恶在某种意义上的必要的。
- 上帝的神秘主义：由于我们无法理解上帝（超验），因此我们也无法对祂进行质疑。
- ……
上面的讨论只涉及到了上帝的定义，对于信仰上帝这个问题仍然没有回答。信仰的方式与理解上帝的存在的方式相关。对于非理性的信仰，就像克尔凯郭尔所说的，超越理性的激情信仰，就不存在理解上帝的存在这个问题；对于理性的信仰，大多数哲学家是诉诸论证上帝的存在，因而信仰上帝。
个人认为，历史上逻辑论证上帝存在的观点，要么已被后人驳斥，要么在逻辑论证上正确但既无法证明，又无法证伪，这很可能和逻辑语言有关，没有展开的必要。
实在与真理
实在指的是世界的最终本性。作为形而上学的基础，实在是永恒的和统一的，可以类比为科学中的自然规律。本体论研究的是什么东西是最真实的，而认识论研究的是如何判断某些东西是真的。也就是说，当某个哲学家提出某个东西就是世界的最终实在时，他需要给出相应的逻辑论证（起码在西方哲学是这样的），而其他人可以通过认识论的知识来判断其观点是否为真。
历史上关于实在的两大哲学流派，唯物论和唯心论。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无论是唯物论还是唯心论，他们都认同世界的组成既有物质（原子、夸克、电磁力、核内作用力）也有非物质（数、精神、心灵）。它们的区别在于，唯物论认为物质先于意识，意识是物质相互作用的结果；唯心论认为意识先于物质，例如罗素认为，如果物质无法被我们所认知，那么它就是一种我们无法知道它是否存在的东西。这里的物质是一个更加抽象的概念，类似于柏拉图所说的“理式”。在这里特地解释唯心论，是想说明唯心论并不像我们被灌输的那么可笑。用作者的说法，唯心论是天才的想象力加上严谨的逻辑论证得到的哲学观点。
罗素的《哲学问题》是了解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极好入门书，相比之下，《大问题》在深度上略显不足。
关于最终实在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和上帝的问题联结在一起的。从之前的讨论或许已经可以看出，回应一个哲学观点一般有三种方法，第一是赞同它并举证；第二是反驳它并举证；第三是重新定义概念。例如，斯宾诺莎是泛神论者，通过重新定义上帝而说明上帝与宇宙同一，那么对于他来说，最终实在就只有一个。类似地，黑格尔认为世界是一种试图理解自身的宇宙意识或普遍精神，通过我们所有人和历史来展开它自身。这暗含一种目的论世界观，世界最终有一个目的，而且正朝着这个目的前进。
当我们需要辨识这些观点正确与否时，就需要用到认识论的知识。认识论认为世界上存在两种真理，一种是因事实为真的经验真理，一种是因理性为真的理性真理。经验真理只有通过观察事实才能认识，但当有更多的事实出现时经验真理可能为假（黑天鹅），因此又称为偶然真理；理性真理是指像1+1=2这样的必然真理。
除了以上两种真理，还有一些更加基础的原理是无法质疑的，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相信或认识任何东西。例如，人们会怀疑世界真实的样子会是怎样的，但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世界是否存在。又比如，有果必有因（普遍因果性原理），它既不是理性真理，也不能在现实中经验，反而是作为一种原理指导人们认识现实世界。
今天，当我们需要寻求真理时，一般会诉诸科学。科学虽然是一门经验学科，但和形而上学一样，它也包括猜测、想象以及对不可见事物的说明。主导观察和实验的是假说和理论。假说告诉我们什么事实是需要寻找的，理论告诉我们应当怎样去理解这些事实。
因此每一次科学观察都在某个预设的理论框架中，那么我们如何确信科学相比于其他权威如宗教、政府等更具有可信性？主要基于以下两种理由：
- 科学在预测自然方面一直是非常成功，它使我们有能力发明出工具，按照我们的意愿去改造环境。
- 科学同时具有经验的和理智的诚实性。科学假说必须被一次次地加以验证，科学理论必须经得起新问题和新挑战的考验。
自我与心灵
谈完世界，再来谈自我。我们一般会觉得个体的自我是我们每个人首先能够确切知道的东西，像笛卡尔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是某种偏向心灵层面的自我。这种观点一般被称为“自我中心主义”，即个体的自我是我们全部经验的中心。
但这种观点无可避免会遇到“他人心灵问题”，也就是说，我怎样才能知道除了我的心灵以外还有其他心灵存在。标准回答是，我们可以通过类比来认识到他人的心灵，即可以完全了解他人具有心灵这一事实。由于我们无法真的确切观察到另一个人是否真的有心灵，我们只能根据我们与他人的外表、行动之间的比较，通过类比去理解他人。这样又会遇到另外一个问题，如果一个机器人能够在相同的场合做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我们是否可以说这个机器人就具有心灵呢？这种理论看起来也相当可疑。
一种可能是，我们最开始的前提就是错误的，即我们不能直接了解自己的心灵，将自我等同于意识或心灵很可能就是错的。随着神经科学和脑科学的发展，现在一种比较流行的观点是身体和心灵不可分离的，具体的精神事件和具体的大脑事件是相关联的。但有些哲学家认为这种观点将自我的问题还原为大脑的问题显得太过狭隘。他们认为自我并非只是自身的意识，更是与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中存在的自我。
萨特的存在主义认为自我是一种选择，自我永远存在于未来，是我们试图把自己变成某种东西时的目标所向。这种观点认为自我是不断处于创造阶段，我们要负起创造自我的责任，否则就是自欺。自欺包括试图通过佯称你的生活由已有事实所限定，以此作为借口来逃避你对你所是和你将要是的东西所承担的责任，而没有认识到你可以试着把这些事实解释成符合你心意的东西。心理学上貌似也有类似的观点，但我认为关键在于这个“解释”。由于过度地“解释”事实而超越现阶段自身能力，只会适得其反。过去所积累的心理模式对未来必然会有影响。
对于黑格尔来说，世界是某种包含我们所有人的共同精神。因此他认为个体的自我是不存在的，这只不过是某种类型的社会强加给我们的观念。而黑塞认为我们在生活的不同情景中存在着多个自我，他打比方说，传统观点认为人是一个桃，中心是一个坚固的核（灵魂）。然而，实际上人是一个洋葱，存在的只是一层一层皮（自我），没有核心。这两种观点都从不同的角度认为传统的自我不存在，所谓的自我必须是社会的和关系的。也就是说，正是在某个共同体中，自我才有意义，这其实就已经预设了他人的存在以及我们与他人的共处。如果完整的自我是依赖关系而存在的，那么所谓的生而孤独就根本谈不上人类的普遍境况，只不过是特定类型的社会所导致的不可避免后果。
自由与自我
对于生活意义这个问题，无论我们如何回答，最后都要付诸行动。所以，最后想谈谈自由，我们究竟有没有选择的自由？究竟是我想做什么然后踏实去做就能实现，还是说有些事情无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到？换个角度，是不是单是考虑一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无法实现这个想法就限制了我们选择做这件事的自由？
首先，定义什么是自由。自由其实是一个比较大的词，在不同场景出现往往意味着不同的意思。但总体来说，有两类自由，消极自由（即摆脱……的自由）和积极自由（即做……的自由）。它们总是同时出现，只有这样才是合理的自由。崇尚绝对自由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例如说一个人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情，意思可能是，对想做什么一点主意都没有（没有积极自由）。
热衷于反对什么东西是很容易的，以致于为之奋斗的目标常常被忽视，或者称为某种类似“自由”这样的空洞口号，而根本没有考虑其内容。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实并不是自由，或许做自己才是真正的自由。那么，这里又回到了自我这个话题。自我究竟是像萨特那样说的自我实现期望，还是像黑格尔说的那种关系，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如何定义自己的自由。
如果真的像萨特所主张的，自由可以由纯粹的自我决定，这就遇到一个哲学问题——自由意志问题。由于普遍因果律的存在，一件事的发生必然会有背后的原因。今天，大多数人都相信一个人的行为和性格是基因和教育造成的，也许还有我们永远意识不到的无意识的恐惧和欲望参与。如果一切都已经决定，那么我们还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甚至，有可能我们拥有自由这个想法都是之前的观念灌输的。
这就是所谓的决定论：宇宙中的每一个事件，包括人的每一次行动在内，都有其自然的解释性原因；如果较早的情况已定，那么一个事件就会遵照自然定律必然发生。首先在微观的物理学领域，决定论并不正确。根据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粒子的位置与动量不可同时被确定，这就意味着在亚原子层次上对未来进行预测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宏观层面上，决定论就比较难否决了。不过，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人是享有自由的观点，又无法轻易舍弃。康德认为我们只有了解和分析某种东西时才会采用决定论——用一种可预测的方式来把握事物，但是当我们真的要做某件事时，我们就会切换到实践的立场，按照自己的意志或决定来看作我们行动的原因。当我们需要做决定的时候，如果诉诸决定论来预测自己的做法而真正这样做了，这其实也是一种即时的选择。
自由其实并不像说起来那么轻飘飘的东西，自由往往意味着甚至可以等同于责任——对自我的负责。当我们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起码当我们是这样认为的时候），这就意味着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由我自己负责，再没有外界理由可以用来推搪，再也没有“命运”可以替我们选择。因此，自由其实是有点重量的。
后记
其实写完发现也没有什么个人观点，看完这本书帮我理请了一些思路，而这篇文章所写的也不过是非常基础的东西。由于西方哲学往往需要诉诸语言论证，因此有时候会感受到语言的影响，偶尔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没有答案的问题还是没有答案，不过这很可能会是一个常态，但总的来说，有种模糊的感觉，有个着力点。作为一本入门书还是相当出色的。接下来大概会干点正事，毕竟看这种书真的颇费心机，或许会去看看维特根斯坦的传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