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犯难
列车进站了，轮毂和铁道的摩擦溅起一串火花，划入车厢前部正在下水的下水孔，立马就又消失不见。整辆车都在卯足了劲从只有每节车厢前头才有的下水孔处向外喷水，把积攒了一站、两站、三站，很多人，从家乡到异乡距离的空调水、废液从下水孔排出去。
和列车很像，很多乘客也卯足了劲往车站外钻，渴望着吸到不同于家乡的空气。但是也有很多旅人，正在车厢外卯足了劲抽烟，像是要在列车排完水的三五分钟内将积攒了一肚的痒劲耗光，再积攒一肚子的烟。老旧的火车站内，是有异乡的空气，但是也只有充斥着烟味的异乡的空气，所以很多人以为异乡的空气，不如家乡的清新，甜美。
又一辆列车进站了，车身顶不断打出着频率极高的亮光，将车外的穹顶照得异彩斑斓。车内的乘客是没有机会看到这景了，列车的速度，停靠的速度也像这了亮光一样，快到了能够打消所有人下车的念头。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打消了念头，能被打消了念头的只有那些在上车前已经迷醉在异乡那像被亮光照亮的穹顶一样精彩的天空的游子，对于记忆中褪了色的家乡的天空，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当然，也有耐不住寂寞的烟客，三三两两在车门不远处吸着快活烟，他们不敢离开车门太远，崭新的列车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往往只能饮恨将半根未尽的烟头踩灭在脚下，在光洁的大理石月台上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迹，转瞬即逝。
站在和售票口只隔了两三个人的王二，犯起了难，代售点离这座城市的两座火车站都很远，但是离家乡的距离是一样一样近的。然而即使是他犯难，选择哪列列车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过去也许可以，但是现在他没有了选择。
停开了的老列车即使是再铆劲，也动不起来了。
二.海上
老列车是什么时候开始停开的呢？王二的思绪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可能是在他开始喜欢最后一个上公交，喜欢站在离司机最近的那条扶柱旁，关心起公车离合、联动、换挡、踩油门的那一瞬间从脚底传来的点点狂躁的时候，像是每个躁动的少年一样，渴望着能有一辆驰骋在空荡荡的深夜马路上的肌肉车的时候。
只是那个时候离现在实在是太遥远，远到王二已经记不得那时那条横在学校门口，工期贯穿了他的整个青春的马路是不是已经破土开工，也许是开始铲掉坑坑洼洼的旧水泥了，也许只是开始拆路旁破旧的老房。
至于，为什么记不得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又记得是那个时候停开的呢？大概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去老火车站，去老火车站接哥哥，海上。
海上没大他多少，但已经在异乡拼搏多年。王二喜欢撵着他，虽然仅仅是因为他当了个论坛的版主，取名海上。王二喜欢去他家过夜，看他在论坛上和一个叫诺诺的人在每一贴的最后，像是没人能看到似地聊得昏天黑地，每天为了排行榜上的第一的位置争到深夜。在他的老家，能有连上网的电脑是件光荣的事，能在论坛上当个版主，怕又是一件很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数一数二的光荣事。
因此，这次，一听海上回家，王二就破不亟待地报名要去接哥哥。
火车站的接站口只有一条小缝能看到火车站里面的情况，所以接儿子接女儿接同学接朋友的大伙总是挤着向前，小小的狭缝外挤着的人多到连一整个列车的游子都下来也比不上。狭缝外的空气中充满了盼望的味道，盼着看到儿子脸上的神气，盼着看到女儿脸上的依恋，盼着看到同学、朋友脸上的热切。但是，这股盼望的味道往往化成了失望的臭味：列车上下来的人实在是太多，有到站的游子，有未到站的游子，还有烟客，但是他们都是一样一样的，一副副没有了表情的脸。唯一的不同，到站的游子，除了一副没了表情的脸，更是拖着行李，低着头，形色匆匆，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狭缝外的人呀，怎么能从这小小的狭缝找到自己想接的人。
王二不怕，这天，他和大舅子一大早就到了火车站，抢到了狭缝前数一数二的位子，虽然前面还有点人，但是这架不住王二的高个子，虽然还刚刚发育，他已经是这儿数一数二的高个子了。此外，王二打心里也是不怕，海上，这儿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王二他崇拜的人，最熟悉的人，怎么还会找不到呢？
但是，不就，王二害怕了，他的小眼透过前面一两人组成的人墙，从火车站的这一头扫到那一头，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有找到海上。他害怕了，害怕再也找不到哥哥。只是，那火星将尽时，他听到了火车发出的刺耳长笛，看到了那庞大的身躯透过着小小的孔洞向外排水的蛮劲儿，仿佛整个月台都在随之缓缓地躁动，比公车油门带来的躁动强烈了许多的躁动，这给了他新的依靠。
“这火车怕是快要停运了，以后回家没这么容易了。”原来海上早已找到了舅舅，只是王二已经不能从人群中分辨出他来。
后排的人群渐渐躁动了起来，3点50分，离代售点关门的时间不久了，有人开始抽起了烟，室内本就难以流动的空气变得愈发不堪入肺。王二身前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只是王二的思绪并没有被这股渐渐弥漫的躁动与不堪拉到现实中来，老列车真地是那个时候，那个他失去了海上、找到了新的依靠的时候，那个他对于未知有了一丝幻想的时候，停开的麽，他不敢确定。
三.旋律
深插入耳的耳机中传来了风声，像是深夜，将自行车踩到底时呼啸着的空气，没有一点杂声混入，直接从心田里刮起的那种风声。王二喜欢这种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因此在有能力自己决定用什么耳机来听歌后，他再也没有选过入耳耳机以外的耳机。渐渐地，耳机的音腔离鼓膜越来越近，但离心田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甚至成了入不了脑的旋律，就像现在的风声，这是首写给爱人，还是泪别朋友的歌，王二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能听到那似风的旋律。
老列车停开似乎也是在开始听不懂耳机里的歌的时候，还是从一开始拥有耳机，他就已经听不懂耳机里的歌，不过没差，这也没差多少工夫。
王二的第一个MP3，第一副耳机还是从他哥哥那传下来的。那是一个有着一寸左右大小的蓝黄黑三色的彩屏的MP3，还就是在那一次的火车站拿到。海上看着已经快要追上自己个头的王二，用尽脸上每一丝肌肉的力量挤出了一个笑容，手上的动作到是快乐很多，把那套MP3和耳机不容分说地塞到了王二手里，他渴望着王二的眼神，欣喜、崇拜、什么都好。但是，没有，王二还沉浸在躁动里面，手里多了个东西也没注意到。海上也就像是好不容易鼓起了腮帮子的河豚，一下子撒了气。
回家的路上，王二发现了手里的MP3，一股对于海上的敬意油然而生，那崇拜的眼神，像是要扑到海上身上去不可，只是这个时候，海上早就昏睡在椅子上。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Life is like this, that's the way it is”
耳机里的歌，王二一首都听不懂，但是这些歌像是和刚才火车发出的躁动一样，拥有着魔性的旋律，拍打着王二的心田，让他无法自拔。从那时起，王二就不再听这儿放着的能听懂的歌，能听懂歌词缠绵的歌。
“火车要停开了怎么搞得，这让人家慢腾腾倒汽车回来？晚上非得和镇长谈谈。”前排大舅子对着海上，对着空气，发着牢骚，趁着耳机里切歌的时候，传到了王二耳朵里。
看来确实是那个时候老列车停开了，是么？不容王二再想，“去哪里，什么时候？”“到你啦，快点咯”，身后的躁动变成了真是的推推搡搡，有好心人提醒了王二一下。
摘掉耳机，“明天白天最早啥时候有车到帥州？”
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帥州，白天都没了，晚上9点还有个卧铺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