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回爸妈家跑得很勤。
因为回一次少一次。
过完这几天,他们就要搬家了。
他们要搬离山东,搬离生活了28年的家。
每天到爸妈家,从第一天看到的杂乱狼藉,到逐渐条理,再到今天的空空荡荡,随着一声声刺耳的封箱带的声音,大纸箱被捆得结结实实,一个重叠一个,方方正正地码在墙角。
妈静静地坐在床上,清理着抽屉里的小物件,一件一件拿出来,又放下,沉浸在她思绪的河。
爸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打开各个箱子柜子,检查有没有遗漏,絮絮叨叨告诉我们这个不能扔,那个还能用。
爸妈是要搬回老家,搬回阔别28年的老家。
出走半生的少年,归去已是垂垂老者。
爸心里是欢欣的,欢欣得像鼓满风的帆。如同一个孩子,在春游的前一晚激动得睡不着,眼巴巴等天亮。
妈心里是不舍的,如同28年前搬离老家来到山东。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像和它长在了一起,要生生地分开,自然会有剥离的痛。
在外公外婆家进出了这么多年,俩妞今天才发现了宝藏,开心地在一片狼藉中翻寻,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呼,那便是又寻着宝贝了。随后会拿着满是灰尘的新宝贝向我展示,要和我分享她们的惊喜。
我看着她们手里一个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旧物重见天日,嘴里是嫌弃的,心里却像是一个捆扎得结实的大布袋被撕开了一道口,里面满满的零碎随着那口,倾囊而出,滚落一地。
平素里干净整洁的小院,堆满了杂物,纵横零乱,烦躁便混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在心里喧嚣。
只有这座老房子,依旧保持着安静。如同一位老人,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安详平和,用冷眼和静默包容世间的风云变幻。
还有那两口大木箱,当年就靠它们装满全家人的家当,跟着主人,从老家到这里,安了一个新家。如今新家已成故居,它们会留在这里,年深破旧,映衬故居的风影。
主人要回去,回到来时的地方。
它们的脚步,却就此停留。往后的无边孤寂,不知它们会不会想起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院子里花盆里的花草,被满院陈列的物件挤得狼狈不堪,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高傲和优雅,无人有暇再去欣赏。
只有屋外那棵高大的月季,依旧挺立绽放。它的美,不为任何人停留。
妈走到院子里,弯下身,小心地捡开砸到一盆花上的旧杂志,像平日一样呵护。
我明白,她的心里和这即将被遗弃的小花一样,是委屈和惶恐的。
她不明白,她的女儿们,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她以为她已经尘埃落定,可为什么又要离开?
离开了她的女儿们,到一个几乎已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还有没有能力如何开启新的生活?
对未来未知的惶恐,像荒原上刮起的寒风,在她心里凄厉地嘶叫。
然而爸是船长,她只不过是搭乘的那个无力掌控无处可依的人,随船漂流。
妈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一只惊慌的兔子,怯怯的,不安在明显地跳动。
反反复复的安慰无力又空洞,我只好帮她把一摞厚厚的照片装好,齐整地码在她的箱子里。
这是她要带走的记忆,好似她在这里几十年的人生,就这样被浓缩在一张张照片里。
所幸这些照片记录的都是欢声笑语,那么多少能给她的寂寥换回些生气。
人的一生,就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飘散,不知落脚在哪里。
一路飘泊,一路停留,便洒了一路的回忆。
这一路,或许生根发芽,或许开枝散叶落地开花,但繁荣只是一刹那,当热闹散尽,仍是只剩自己,孤零零地不知扎根在哪里,了却余生。
“这个世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们只能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爸的老同事,妈的老姐妹三三两两来寒暄送别,一拨又一拨,沉寂的小院热闹起来。
这些老人,或精神矍铄,或步履蹒跚,无一不表达着不舍和祝愿。
叮咛,拥抱,泪洒,挥别。
反复上演。
没有挽留。
或许对于行走在生命黄昏的人来说,落叶归根是他们最完美的期许。
让人生谢幕在开始的地方,就像完整地画了一个圆。
这是最好的归宿。
我不忍惊扰这一丛丛苍苍白发里的情谊流淌,默默地蹲下身,在那堆陈旧与杂乱里翻寻我的过去,掸去上面的灰尘,带回我的窝。
俩妞也淘来了很多宝贝,欢天喜地,满载而归。
路上,听见安安对平平说:“姐姐,去外公家收获挺大的哈,明天我们再去找找看。”
她拿着一个从外公那儿淘来的收音机,翻来覆去研究,爱不释手。
收音机里吱吱哑哑地在播放着什么节目,很刺耳的噪音。
俩妞饶有兴趣地仔细听着。
这个上世纪的古物,我以为它早已不合时宜,它却重获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