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武纪
裸露贫瘠的山丘布满了粗犷的线条,寂寥的黄土上星星点点的白色云朵,羊倌带领着他的子民啃食着枯萎的树皮草籽,起风时风沙弥漫,晴天时靛青的底子和黄土枯树映衬的深冬时节的卫村透彻的萧索。
失踪一周的阿辛。
尸体被发现在一口水井里。
这个消息在小小的卫村炸开了锅,人们捕风捉影的猜测着阿辛的死因。
阿辛做了一辈子羊倌,他是几百头羊的王,靠着他的子民们发家致富。
一家人到了最风光的时候,盖起了卫村最早的小二楼,来借钱攀亲戚的人络绎不绝,借钱总是天经地义,从不见还回来的钱。小儿子祥子考上省城的大学。
“娃考上大学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老羊头,不错啊,羊护长供出了一个大学生,以后祥子发达了,俺们可要跟着一起发财哩”
老实巴交的阿辛免不了杀了十几头羊,办一场羊肉宴席,招待村里的老老少少。在鞭炮声里,劝酒声里,祥子肩头铺满了被面,面色通红,大人们摸着他的头各怀心事,阿辛那天喝了很多酒,说了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多的话。阿辛一直笑呵呵的,脾性也像温顺的羊儿,村里男女老少都叫他“老杨头”或“阿辛”并没有人知道他的大名。
阿辛年龄大了,黑瘦干瘪的身体,腹部不间断的绞痛使他脸上年轮褶子愈发的深刻,两搓小胡子上总是沾着干粮沫儿,像一头年迈的老山羊,他再也没有更多的气力跟着他的子民满山跑,大儿子和二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老行当。
卫村西边的刀子山见证了阿辛一家的起起落落。
物什,景物本身不具有特殊的意义,只是它们的存在,是故事起承转合的存储器。
村里爆发口蹄疫,阿辛的羊王国受到重创,一下子死了很多羊,最终只剩下几头老弱病残,二儿子要将病死的羊卖给收购贩子,老大执意将尸体就地掩埋,两人因此起了争执,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又被扯到台面上去讲,两家吵红了眼,自此不再往来......
如今尖刀形状的山被铲去了山尖儿,突兀的裸露着的黄土上生生插着信号接收器,卫村东边的山被一排排冒着黑烟的厂房取代,每天都有卡车满载着从石山深处开采的矿石驶入厂房。高高的烟囱冒着黑突突的烟不曾停歇。
阿辛家的小二楼透着颓丧的土黄色,林立于卫村的漂亮小二楼之中,在呜咽的北风里摇摇欲坠.....
小孩子手臂粗的麻绳缠着脚踝,连同一块七八十斤的石头,和阿辛一起坠入井里。
正是北方深冬季节,打捞阿辛的尸体废了好大的周折,结冰的棉袄,僵着的尸体,附着着一条命的石头。
警车开到了卫村,拍照调查取证,初步判定杨阿辛死亡时间为一个月以前,死亡原因排除他杀,判定跳井自杀。
案发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村民,老的捂着少的眼睛。
“小孩子家家的,别看,晦气不吉利”
“啧啧啧,这够惨的,这上个月刚查出的肝癌,阿辛家的尸骨还未寒,这就又去了”
“你们说他为啥自杀,有啥想不开的?”
“这一辈子和羊打交道,羊倌,屠夫,杀了多少生,煞气重,那些死掉的畜生来索命了”
“你咋尽胡说呢,阿辛待你也不错的,你儿子的工作还不是阿辛让祥子在省城给找的,说话积点德”
“估计是那个癌,都到晚期了,疼的哟......”
“咦,有好几年没见到强子和虎子了吧......”
“散了,都散了吧”
人群像圈禁在水塘里的鱼,乌泱泱的聚拢乌泱泱的散去。
我记住了,他叫杨阿辛
我一直在想,阿辛站在井边,有没有一丁点儿后悔。我总在好奇,是石头将他坠入深井,还是他决绝的一跃而下,连同那块石头,在坠落中获得释怀。 后来等我长大点了,才知道,最透彻的绝望是怀抱着巨石,温柔的和生活缴械投降,在坠落中绝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