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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姥姥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没有人为她著书立传,没有人为她歌功颂德,在那样的时代,我相信这样的老太太很常见,像田野里的草一样普通。
姥姥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五吧。瘦脸,戴一对发黑的银耳环,头发盘在后面用发网装了一个发髻,上面卡了一个大黑卡子。常年一身黑衣裤,上衣是偏襟盘扣黑罩衣,每到过年会做条蓝色的挂脖围裙。下身常年穿黑棉裤,夏天也穿。白袜子,最显眼的就是姥姥的小脚。
她的鞋都是自己手工做。白袜子穿黑鞋,姥姥的鞋前面窄后面宽,像两个变形的小葫芦,看上去很精致。姥姥走路总是脚后跟先着地,有种特殊的,蹒跚摇摆的节奏。
姥姥一生不曾生一儿半女,抱养了两个女孩。
一个是我的姨妈,一个是我妈。
姨妈招了姨夫做上门女婿,留在姥姥身边为姥姥家繁衍后代。姨妈生养了四个儿女,两男两女,其中两个孩子姓姥爷姓为姥爷延续血脉,两个孩子姓姨夫的姓血脉为姨夫家繁衍香火。
我妈就嫁给了我爸。
当时姨夫和我爸都是工人,姨妈和我妈都是家庭主妇。
姥爷去世早,姥姥一个人带大姨妈和妈妈。
姥姥疼爱姨妈,让姨妈上了学,读了书,入了党,在村里当了什么干部。可是在姨妈生下第四个孩子后,姨夫先是双目失明,后来就离世了。
姨妈也成了寡妇,姥姥更加疼惜姨妈,先后帮姨妈带大四个孩子,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劳动。
妈妈从小有些调皮叛逆,所以姥姥没舍得让我妈读什么书,只让她干粗活,仿佛我妈的存在就是服务姨妈一家。听我妈说怀着我的时候,都快生了,妈妈还在地里给姥姥劳动挣工分。
姥姥矮小瘦弱,可勤劳不辍。厨房里的活,做饭洗碗且不说,家里零零碎碎的家务,比如:挑水,磨面,整理屋子,缝缝补补,还要种几亩地。姨妈从来不做家务,表哥表姐要读书,家里家外都是姥姥。
仿佛从来不知道疲倦,总是亲力亲为去干这干那。需要帮忙时也是叫我妈和我爸或者哥表姐。她舍不得姨妈干活,她把姨妈宠成了公主。
二
童年时只要去姥姥家,我就跟在姥姥屁股后,观察姥姥走路,模仿姥姥走路。惹得姥姥大声骂我。
一次爸妈出远门,让我去姥姥家住。我特别想借机会看看姥姥的小脚,想看看为什么姥姥的脚像个小葫芦。于是晚上就一直等姥姥洗脚,哪里知道姥姥洗完脸,稳稳当当地盘腿坐在炕沿歇着,那时姥姥家里没有床而是用砖砌的暖炕,我看姥姥不洗脚,就用鋁制洗脚盆打了一盆热水放在姥姥脚下,说了句:“姥姥,快洗脚吧!”
没想到姥姥还感动得嘴唇抖动甚至涌出泪花,看来她是被我的孝心感动了。
她哪里知道,我只是想看看她的小脚而已,于是我就帮姥姥脱袜子,姥姥见我如此热情,脸上洋溢出温和而慈祥的笑,她用干瘦的戴着银镯子的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又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是个仁义闺女。”
我准备给姥姥脱袜子时,才发现那不是袜子,而是一条长长的白布,原来姥姥是用一条长长的白布条缠在脚上,大约在解开六七圈白布后,我才看到了姥姥的脚,我用手把姥姥的脚轻轻放在热水里,慢慢摩挲着,那双脚前面只能看到大拇指,脚面像鼓鼓的肉馒头,应该是有些浮肿或水肿。在给姥姥洗脚的过程中我摸到她的脚底多了一些肉垫,那肉垫竟然是其余的四根脚趾,那四根脚趾头仿佛已经是脚底的一部分,很自然地粘在脚底,我摸着这粘在脚底的脚趾,心里竟然有种异样的恐怖、惊讶,感叹,还有一种重新认识姥姥的感觉。
原来,姥姥就是踩着这双带脚,做全家六口人的饭,挑水,洗全家所有衣服,还要去地里春播秋收;就是踩着这双脚去西村头的高地放羊;就是踩着这双脚去砖窑外捡回没烧透的煤炭来供家里使用;就是踩着双脚做了高粱秆的笸箩,端饺子的盛盘;就是踩着这双脚做了全家的棉鞋,棉服。
可是,那明明是一双残疾了的脚。
一向忙碌无情的姥姥,此时在我心里霎时变得高大而惹人疼。
我又看了一眼姥姥的脸,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看到了姥姥那张脸,瘦瘦的,眼皮松松的,眼角带着笑意,有些浑浊的眸子里充满慈爱,脸上的皮仿佛没有铺展的的棉布一样柔软亲切。
我讨厌她曾经大声地呵斥我。
“把碗里的饭吃干净!老是剩碗底,糟蹋粮食!”
也憎恨她曾厉声警告我。
“离大公鸡远点儿!知道它啄你,还专门去逗它,啄你活该!”
更怨恨她曾无情地训斥我。
“这么好的洋柿子吃一半就扔掉!瞧我不捶你!你不怕下雨龙抓你?”
当时老人们都说做了坏事比如小孩浪费粮食,会在雷雨天被龙抓。我不怕龙,我又没见过龙,我怕姥姥,准确说我讨厌姥姥,讨厌她无情地凶我!
可是这时的我,一点怨恨也没有了。
我想:如果我长了这样的一双脚,绝对天天疼得难受,难受得天天骂人。
我突然原谅了姥姥。我抹去了姥姥在我心里所有不愉快的印象。
三
然而,姥姥后来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她的小脚。
姥姥家有五间房子,是姥爷在世时盖的。中间是三间正房,两边各一间配房。西边一间配房是厨房,东边一间是表哥和表弟住。
一般当家人住正房。由于家里人多,女眷多。平时,正房里住着姥姥,姨妈,我的二表姐,大表姐偶尔要回家住一下,姨夫去世后大表姐接了姨夫的班,平时就住单位。
眼看大表哥就二十出头了,到了娶亲的年龄。姨妈和姨夫都品貌好,所以四个儿女都长相不落俗。
媒人介绍一个女孩,那女孩一眼就看上表哥的品貌,但是有两点不满意,一是家里有个八十岁的老人需要照顾,二是房子不够住。
房子问题,姨妈想了办法,把中间的三间主房又找人隔了一间,这样,东边就有了两间东屋,表哥和表弟各一间,最东边的给表哥当婚房。
老人问题,怎么解决呢?
要说这女孩其实也不是嫌弃老人,只不过是提了一下。女孩不知道的是:这么多年来,家里几乎所有活都是八十岁的姥姥做的。当然这个理由也不能解释。
姨妈是被姥姥捧在手心捧大的,姥姥朴素的观念里,姨妈是家里开枝散叶延续烟火的功臣,应该捧着。
因此,姨妈说什么她都顺着,从不敢反驳,自从表哥提亲后,姨妈就交代姥姥:
“娘,没事你不要乱说话,家里来人您老不要往前凑,新媳妇来了让你天天看个够啊!没事你去地边溜溜,放放羊,大宝的婚事要紧,但不用您参与,不要添乱就行,不敢说错话了啊!”
姥姥静静地听着,就像一个小学生听老师训话。听完后低头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踩着小脚在院里提了竹篮子,拿了铲子,出大门去捡炭核了。
大门口的槐树有一支树枝不知什么时候折了,耷拉下来快挡住人头了,每日人来人往,没人顾上管,姥姥计划用小铲子把那枝多余的树枝铲下来,她个子小,搬了椅子也够不着,于是她拖来了木梯,这多少年来都是姥姥得心应手的小事。
可是,姥姥忘了,她已经八十岁了,也许是着急,也许是心虚,她从小木梯上踩空摔下来了。
过路的邻居把姥姥扶进屋。同时叫人找到正在帮姥姥磨面的妈妈,我跟着妈妈在磨坊,也赶紧跟着来了,妈妈把梯子拿进院子。姥姥嘱咐妈妈:“二丫头,把梯子放回东墙根儿,我怕你姐回家瞧着不好。”她怕姨妈批评她。
已经托有人去找爸爸了,爸爸找了一个医生来家给姥姥看病,医生看了看说:
“老人的胯骨裂了,暂时不能走路,年龄大了,不建议做手术,保守治疗吧,我在外打了石膏,静养着吧。现在天冷,不要乱动,开春了会长得快些,或许夏天就好了,让老人家静养着吧。”
姥姥脸上不是受伤的痛苦,而是委屈和愧疚。
身为干部的姨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姥姥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
姥姥躺在床上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姨妈批评。
姨妈果然激动地提高嗓门:“娘,你是不是看着我守寡好活,能不能给我省心些,你八十了啊娘,你以为你十八啊,家里有两三个年轻人,还需要你去做这些事吗?你专门给我脸上抹黑,让全村人都笑话我不孝顺,是不是啊娘?专门给我添乱,大家都忙着,你…”
姥姥委屈地哭了,她用她干瘦的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什么时候说你不孝顺了,我就是知道你难,才不愿意当闲人,我不想拖累你。”
姨妈恼怒地说:“好,这下你不能走路了,躺着等人伺候,全家都在忙着筹备彩礼,你倒好,还说没有拖累我,成心捣乱!”
姥姥默默抽泣着,嘴里带着哭腔喃喃说:“我真后悔,我不是专门的,我不该上梯子,我不是故意的。”
四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老人也可以像小孩子那样无奈和委屈,也可以像小孩子一样无助和卑微。
那一刻,我怀疑姥姥八十岁的躯体里住着一个八岁的灵魂,一个需要呵护和关爱的孩子。
我走过去,轻轻拂去姥姥脸上的泪水。姥姥抓住我的手,放在她嘴边,我感到泪水湿湿地痒痒地在手心里爬着。
那边媒人催着大表哥办婚事,全家都在筹备彩礼,这边姥姥没办法做家务,还得需要一个人照顾,二表姐在附近的小食品厂打零工顺便给全家做饭并伺候姥姥。
没人知道姥姥在想什么,因为姥姥几乎不再说话了。
有好多亲朋来看姥姥,拿了罐头,点心,蛋糕之类。姥姥感激地给人家作揖。什么话也不敢说,生怕说错。
姥姥手没有受伤,可以动,所以她不用二表姐喂她,二表姐还要做全家人的饭,又要上班,也就顺着姥姥,每顿饭表姐都盛好放在姥姥床头,姥姥侧躺着自己吃。
家人都说姥姥饭量不错,每顿饭都吃得干干净净,连姨妈都说:“好不容易有人伺候了,看,饭量多好!”奇怪的只是不再有大小便。
大约十几天的样子,那一天快中午的时候,正好星期天,农历八月初二,天气很好,我和妈妈在家洗床单,表哥被一个骑摩托的人带着来通知我妈,刚进门就说:“小姨,姥姥快不行了,要见你,快走!”
妈妈心慌意乱地带着我就赶往姥姥家,匆匆进了主房,已经有好多人在了,姥姥静静躺在那张单人床上,床边的小炉子烧得正旺,那炉子里烧得正是姥姥捡来的炭块,红红灰灰的像一个个小精灵在说话。
姥姥仿佛缩水了一样,小了两圈,蜷缩着,本来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子,如今更像个小孩子一样。
妈妈对姥姥一直有怨气,怨她偏心,怨她溺爱姨妈。这时她看到姥姥这个样子,还是难过地哭了,“娘,就是个骨折,内脏又没毛病,你怎么就这样了娘?”
姥姥握住妈妈的手,示意把银镯子拿下来,那银镯子是姥姥六十岁时爸爸买的礼物。妈妈一拿,那镯子自己就脱落,姥姥的手腕已经瘦得戴不住镯子了,姥姥把头扭向我,妈妈说:“你是想把镯子给霜儿?”姥姥点点头。
“不用,娘,她还小,我给你放着,等你好了再戴上。”
姥姥又指了指罩衣肚兜,妈妈摸了摸,硬硬的一块,掏出来,是用鞋带绑着的一卷钱。姨妈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姥姥,姥姥几乎是用全部气息说了一句话:“我不拖累你们了,快把新媳妇… ”想说的还没说完,眼睛慢慢凝固,不再动了。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姥姥的嘴角竟有些笑意。
众人把姥姥从床上抬下的时候,才发现姥姥的床铺有些潮。把两件衣服拿开,挨着床的墙缝里,竟然有饭粒,妈妈躬身掀起遮盖床底的床单,再看看床下,有一件姥姥的衣服,衣服上,有一堆堆成小山的饭,许因为有炉子,好多饭都变干了。
我们当地人都说:一个老人临走时床上没有粪便,就是干净。临终干净的老人就是不给后代找麻烦,不招人嫌。
原来,姥姥卧床以后就水米未进。
来帮忙做家具和收拾婚房的人都哭了,他们都说:“大娘走得真干净!”
好多人都哭了,姨妈重重地跪在地上,大声喊“娘啊!”
妈妈哭得伤心,嘴里边哭边说“娘啊,你偏心了一辈子,连死都是为了不拖累我姐啊,娘。我怨恨你,你把命都搭上为我姐啊,娘!”
妈妈哭得伤心,姨妈也哭得伤心,几个表哥表姐都哭得伤心。我哭不出声来,抱着妈妈流泪。
婚事暂缓了,做家具的木工师傅先回去了。
为姥姥早就准备好的棺材被爸爸和表哥从村里的奶奶庙里拉回来了。
村委后面有个庙,家里有病人或老人的就早早做了棺材冲喜,做好了就放在庙里。也有人在做了棺材后病情好转的,棺材放了十几年。姥姥的棺材是去年新做的。那是她自己要求我的父亲为她选木料,找手艺好的人做的,棺木手工做得精致花纹描得细腻,姥姥看了很满意。
今晚,她终于躺进她自己满意的棺材。
在当时当地,年龄上了八十的老人去世,算喜丧,出殡可以不哭。
可是,街上好多人都在流泪,为姥姥守寡勤苦,为姥姥的刚烈决绝,也为姨妈艰难无助的命运。这朴素的眼泪就是对姥姥一生的评价。
然而,姥姥不喜欢人随便哭,她曾因为我哭而狠狠骂我。
“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抿住嘴,擦干泪,一边儿玩去!”耳边仿佛响起姥姥严厉的呵斥。
姥姥走后,姨妈仿佛变了,没有人宠爱她,没有人心疼她,没有人帮她做这做那。她不再是公主,头发越发白得多了。
她也变得勤苦,什么家务也做,姨妈也像姥姥一样坚毅,自己带着四个儿女努力度日,不曾掉过一滴泪,不曾诉一次苦。
大表姐长相俊秀,又接了姨夫的班,嫁了同村有工作的姐夫。二表姐嫁了部队复员的村干部。表弟娶了县城里一个贤惠的女孩。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很好,让人羡慕。
只有大表哥,如今也快六十了,从来没有提过娶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