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奶奶的荔枝又红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炎热的夏,空调连轴转,风扇开大马力来助阵,都不免都觉得乏闷,不免想要逃离这城市的喧嚣,逃到记忆中的夏天里,阳光倒热得可爱。

奶奶是最爱在这热日里晒黄豆干的。

小时候我家门口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铺满了青黛色的四方砖。光天化日时,成群的鸡鸭鹅都在这空地上来回飞奔,打架,产蛋,鸣叫。到了雷阵雨天气,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前兆时段里,会有漫天的蜻蜓在这空地的低空飞来飞去,小孩子们杨着竹穗挥来挥去,总能抓到几只玩玩耍耍。看到两只蜻蜓交尾也好奇,活生生把人家拆开了。夏雨过后,四方砖间隙长出了青绿色的杂草,奶奶便弯下腰把草丛一根一根拔去,方不显得荒芜。

承载我许多童年趣味回忆的空地上,奶奶偏爱用去晒黄豆干,地瓜干,荔枝干,萝卜干,酸菜干,稻谷粒、花生粒…

奶奶亲自晒的黄豆干做成的豆酱是最好吃的。那些被晒过的黄豆似乎是要拿去自然发霉,再加入从海边人手里买的粗盐,熬制一两个小时,然后放在一口很大很大的红糖色陶缸里继续发酵。这发酵的过程必须有明媚的阳光配合才是正好。最后晒的过程是最重要的,怕天下雨就酸坏,怕苍蝇拉屎就不干净,所以奶奶总会在豆酱缸口封一层塑料纸。

但奶奶的手艺绝不止熬酱油。还有煮地瓜粉加地瓜绿豆汤也是极好喝。奶奶会在稻谷收割季熬这汤,自家种的红地瓜本来就甜,再加点红糖就更香甜了。我总可以喝上一大碗。后来我吃过许多次地瓜粉熬地瓜汤,总感觉没有记忆中的可口。而这味道,是属于六七八岁时的记忆了。

我甚是记不起哪一年发生的事,记忆远去总是不经过与你打招呼,而你对它也毫无办法。

不过尽管奶奶能做这些好吃的甜汤,我可并不对她很喜欢。她可是重男轻女的封建奶奶呀,爱护弟弟多过爱护我。比如说,弟弟起晚了,我等不及他就自己去上幼儿园,奶奶就骂我不懂爱护弟弟。我可只比弟弟大两岁而已啊。

后来有一天弟弟去了县城读书,奶奶就去县城照顾弟弟了。我当然是有时会去看弟弟的呀,因为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

有一次周末,爷爷说要带我去县城找弟弟玩。我当然开心得很。这距弟弟跟我朝夕相处的时光已经好几年光景。但爷爷带我去县城并不是坐车去的,是骑自行车。不是爷爷骑自行车载我去的,是我们一人骑一辆。爷爷骑的是80年代的黑色凤凰,而我的那辆车,我记不起牌子。那时候我似乎是十二周岁,我们家离县城三公里。那是我第一次用骑自行车的方式丈量三公里是怎样的距离,远到不能想象。每每我感觉我累到要窒息的时候,爷爷就会说再坚持一下下,马上就到了。事实是只过了一半的路程,爷爷骗了我。

在县城过的那段假期非常愉快。我和弟弟每天就去书店看书,中午了就回家吃饭,奶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还知道回来吃饭啊,都几点了。周末就跟着爷爷奶奶到基督教堂做礼拜。那段时光里看过的书全都忘了,但我真的很羡慕生活在县城的弟弟,有许多许多免费的书可以看。只是几年后到县城上高中,我却对课外知识没有了探索的欲望。

因为种种原因,弟弟长大了以后,奶奶就回到老家继续过着操劳农事的生活。但她却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她不再重男轻女,叔叔成家后生了两个女娃娃,奶奶也是很疼爱。

我上了高中以后,回家次数减少了许多,特别是高三时,总是两个或三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奶奶都会把自己熬的鸡汤鸭汤大骨汤端到我面前,说我读书真是太辛苦了,都瘦成猴,需要补补。而那个时候,我总说,奶奶我以后一定要赚很多钱孝敬你。奶奶说,我可是不敢想,一个人一生能赚多少钱天注定。时到花会开,人是急不得的。

奶奶回到农村生活以后,依然会在每个周天的上午走上很远很远的路去做礼拜。那是她的信仰,那个信仰里藏着她年老生活的孤独和无助,只是我不曾懂得。

她的床头一直放着一本老旧的《圣诗》。她最骄傲的事是她会读《圣诗》,尽管她从未上过学,但她认得几首诗的字。奶奶总是抱怨爷爷不教她写字。她说,你爷爷总是嫌弃我笨,其实是他懒,不想教我。所以每次我回家,她总用一种祈求的语气让我教她读《圣诗》。对于奶奶的祈求,我是百般敷衍,就连她盼着我陪着她一起睡,我也是百般敷衍。少女情怀,诗意不在亲情里,亲情只忍受敷衍和叛逆。这愚蠢的不懂珍惜的少女心。

奶奶的一生活得像钢,强硬中带着坚韧,不易被折断,也不易变形。

她在临近八十岁的时候,还敢爬上李子树去摘李子。被同村的后辈看到了,她就露出整齐的假牙,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都这样爬,没事的没事的。也许她从未想过,原来年轻已经远去,原来有些事不得不忌讳和规避。幸而这种登高望远之事轮番被儿子儿媳妇骂过之后,再也不敢做了。

别看奶奶年老还雷厉风行,命也是蜿蜒曲折。她给我们讲过的故事令我们瞠目结舌,却是那个时代的宿命。

她说她小时候卖豆腐,卖着卖着日本军就从头顶上投下炸弹,幸而没被炸死真是万幸。十九岁就被她爹卖给我爷爷当媳妇儿,就卖了三斗米。二十岁的时候生完第一个孩子,自己大病一场。摊在四合院的大房间里,无人问津,还要自己煮点白米粥喝,我太奶奶原以为我奶奶熬不过,结果我奶奶活下来了。然而那个大孩子却是死了。

算起来奶奶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嫁给我爷爷之后生了许多个孩子,活了七个,有一个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得癌症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她更是切肤体会。也是因为这一子得了癌症,求医无门才从一个封建世俗迷信改信基督教,从此余生对耶稣一心虔诚。

七个孩子个个成家我奶奶却也没能安享晚年。六十几岁的时候再次大病一场,也是走了一趟鬼门关。命没被病魔夺去,留下的病根却注定她年过八十时三年要做四次手术,还有一次进了icu,愣是活着出来。

她是对命这东西,不服气。

在我大三那年,过完春节,回学校上课之前我带奶奶去漳州一所军医办了住院。那几日大概是我此生能尽到的最大孝顺了。上上下下绕着医院做了许多项检查,奶奶都会说,这个之前做过,那个之前没做过。每天早上五点,我起来买早餐给她吃,吃完就在走廊的床上等床位,看到一群医生来查房,就说医生又来查房了。还跟旁边的人唠唠嗑。她的思路清晰得很。

在我离开医院去学校上课之前,刚好看到奶奶从手术室被医生推出来。被剃光的头发,拿掉假牙后凹下去的脸,带着氧气罩显得更加惨淡和凄凉。我没来没见过如此奄奄一息的奶奶,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而其实在之前的两次手术中,我从未回家看过她一次。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学生,穷得连车费都舍不得。我以为战胜病痛的奶奶身体安康,会寿比南山。

我责备那个时候的天真。

在我二十三周岁那年,固执地创业开小店。那是2014年,之后的2015年才刮起了全民创业热。因为创业的事,我跟我父亲冷战了许久的时光。我父亲认为我一定会失败,而我认为我父亲不够相信我。那是我当了二十几年的乖女儿第一次如此固执地不听从我父亲的话,跟他对抗跟他冷战,伤了他的心。我索性搬到外面住,也不跟我父亲联系也不回家,一个人忙到昏天暗地生意却不见起色,人生悲伤到绝望。

有一天我奶奶特地让我姐姐带她来店里看我,她这看看那看看,坐坐,谈谈,我都表现得很欢愉。但生意惨淡她大概是看在眼里的吧,只是不忍心打破我的幻想。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含着泪说:一个姑娘家家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瘦得不成人样。我笑着对她说,奶奶,你别担心我,我没事。转身,两眼泪流。固执都是因为像你一样,不服气。

后来果真如父亲所料,小店倒闭钱也亏了,我家也没回就来厦门继续漂泊。我的固执注定我,没有做出点成绩不敢回去面对父亲,还有周遭的耳语,会击毁毫无自信的我。

后来的时光,总是从电话里知道爷爷奶奶的情况每况愈下。先是爷爷摔断了腿,不久爷爷离世,后是奶奶的病情再次发作,医生说再也不能做手术。

我带着谈了一年的男朋友回家,奶奶依然躺在那专属于她的躺椅上。她最爱看的是闽南歌仔戏。以前陈亚男还在厦门卫视的时候,她最喜欢陈亚男,因为只有陈亚男说的闽南话她才听得懂。后来陈亚男走了,她念念不忘了许久,总说那个女孩子怎么再也不出现了呀。她在那躺椅上度过了她的歌仔戏时光,闹闹哄哄许多年。每每我回去,奔着她的小院嚷嚷,奶奶我回来啦。她就很利索的起身拖把椅子给我。或者把风扇拉过来,生怕我觉得热。而这一次,她却很疲倦地躺着,想要起来却感到力不从心。

我说,奶奶你就好好躺着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像是知了命数一样,用微弱又哀怨的声音说,再也好不起来了。

她把我的手拉过去,触摸她的胸腔,她的肚皮,被割划得零碎,毫无完整的皮肤上爬满了奇丑的针眼。正是这些针眼让她三番两次死里逃生。这一次,却好似逃不过劫数。

她对我男朋友说:我二儿子自己生的就这么个女儿,一生也是艰辛。我也不求你赚多少钱,能多大富贵。就求你好好待她疼她,那就足够了。其余的也是不奢求。

后来我终于知道,那一天奶奶是在对我们交代关于我的遗言。她心里挂念着我。

她甚是想看着我成家。所以软弱无力的她,最终挣扎着起身,去问我的大伯母,问说我爷爷逝去还未满一周年,可不可以提前变红。在闽南,家有白事,都需事满年做完祭才能办红事。我的大伯母说,爷爷走时算高寿,怎能提前变红,这是被看小的事,不能这么办。奶奶过来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是希望被打破的落寞。当时我才二十四周岁,并不想急于成家,所以也就安慰着奶奶,没事的,晚一点都一样。而她自己心里是最明白,命尽矣。

两年前我不想成家,是因为我的工作犹如半空气球,漂泊不定。谁也无法许给谁未来,不能如此轻率地对待婚姻。但我却当亲情轻率地应付了。

母亲说,奶奶的生命是渐渐消逝的。像一支朝阳的向日葵,慢慢的弯曲,慢慢地蔫黄,慢慢地落叶,最后倒地消逝。

在奶奶生命临近尾声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工资只有三千块钱的小文案。在厦门三千块钱的工资,付房租都不够,更别说生活了。我又是固执如父,对家里报喜不报忧。然而那般贫穷,也造就了我的不孝,让我此生遗憾自责。我在奶奶逝去一周前有着生命最直觉的感应,当时我是那样猜测的,如果不回去,怕是再也不能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果不其然,过了那一周,父亲说奶奶走了。

因为没有碰上周末,又不敢请太多天的假,所以当我回去时奶奶已经入了棺。我在她的棺旁呆了好几天,她始终见不到我默默流泪,也始终不会回应我一句,你教我读《圣诗》可好?你晚上陪着我可好?

我最后见的奶奶不是她临走前的气虚无力,而是火葬时被熊熊烈火烧成了一具瘦细的骨枝。一个人的鲜活热烈,以及对生命的顽强抵抗,最后都躲不过那烈火的燃烧。生来带着别人欢笑的热闹,死去只剩一捧静寂的灰。

在奶奶走后的第一年里,我时常会梦到她,梦到她冷,梦到她走着躺着劳动着,有时在梦里跟我说说话有时又对我无言。我对奶奶总感觉没有尽到孝道的愧疚,她没见到我成家,没看到我生活变得更好。在她离去的这两年里,每每想到奶奶总是不禁地流泪,满满的都是怀念。

我曾以为奶奶永远不会老去,我永远不会长大长到比她高,她永远也不会有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她会永远乐观积极与通透,然而一切二十几年光阴不过一瞬之间,而如今家门口的那块方地,看着很小,长满了荒草。

此文,纪念你的离去。对离去的亲人,永远怀念。余生不多,请各自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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