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州站外一次次拒绝宾馆老板和摩的司机的邀请,就像拖着行李走在陌生的雨林里,拨开一路乱坠着的藤蔓,又要像揭开珠帘一样轻轻地清出自己的道路,生怕稍用力些就是互相伤害的结果。
我尽力把行程安排地详细周全,在衡量自己现在所能承担的的金钱和时间成本,并和返工高峰期所剩不多的车票协调后,选择了这种时间成本巨大的普列中转方案。但模棱两可的一点,在到郑州站后等车的这八个小时里,是找熟人“厮混”,还是住店,再或者直接待在车站慢慢消磨——我没拿定主意,只留给自己一个选择题。到郑州站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而去南京的车要在凌晨四点才到,真正面临这些选择时,比如“厮混”?如果找老同学,刚开学正忙于学业的那种,至少在时间上会给对方带来麻烦,而且总不能拖着行李到处跑,郑州站的的行李寄存似乎不怎么样,看到广场上售货小亭旁露天排列着的行李箱,更是没胆寄存。
在手机上找了离站最近的青年旅社,想开个床位休息下,也提前体验下青旅的氛围。地图显示直线距离500米不到,但跟着导航上路走了快一千米才知道,不巧赶上两条近路修地铁被封,还要绕道过去,一路上到处都是摩的司机在拉活。在拒绝一大叔后他还是紧随着搭话问我到哪儿,我随口问了回郑州站最近的路,操着方言的大叔敞快地回答:“东广场嘛!” 对附近很熟悉的样子。当时我正在犹豫是接着走还是回车站去,看线路终点是在一个小区里,而且拖着行李往返于青旅和车站也挺耗费时间精力,正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有方向地到处走。
“谢谢!”
“那儿路不通。”大叔还在接话。
“我找个地方歇会儿。”
“你去那边石墩那儿歇嘛。”他继续。
“好好,不用管了。”我只想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去理理头绪。
大叔好像急了,“哪儿管你了,管你,我会能管得到你。”我真的分不清在这布满藤蔓的路上,他的热情只是在套近乎黏人还是不求回报的真心助人,也不想再徒增烦恼,又连声道谢后就原路返回车站。
回去就直接进候车室了,返城打工的高峰期车站里人头攒动,许多用编织袋或能塞下两三个人的帆布袋兜着行李的中年人,还有不多的,开学的,或者打工,又或者旅行的年轻人。
郑州站的8个候车室排列在一条像短街一样的不算窄的过道两边,我直接去了第二候车室准备去等六个多小时,去等能带我去南京的那列绿皮火车。人很多但不差座位,坐下后就开始百无聊赖地没有一点快感地吃喝玩,很闷热,也很噪乱,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也挡不住频频从工作人员的手持扩音器里传出的粗糙刺耳的实时播报,不知道在故事FM节目上听了几个故事后,听到喇叭里“吆喝”到 “由于设备抢修,请旅客朋友们转移到其他候车室” ,检票口的人重复了几遍后人海开始翻涌起来,然后有几个穿着车站制服年轻男的开始分散到候车室各各位置催人离开。
从第二候车室流出来的人与过道里往里流入的人对向冲挤在一起,我不想多走就直接挤到对面的一候车室,但同样的,待了一会儿后一候车室也开始清人,车站的人们就像鸡群一样被几个人赶来赶去,这次我也忘了钻到了哪个候车室,就一直待着,时间还没到午夜。
同样百无聊赖地翻手机,突然做梦般看到半夜十二点多了张到南京的票,我急忙收拾行李出车站改签,如果能改签到这张票就可以少后半夜三个多小时的煎熬。
“阿姨,看下最近的到南京的票。”我在窗口前翻找着旧票和身份证。
“郑州东站还是……”售票员语气麻木。
“郑州站,就这儿。”
“明天早上九点无座。”
“额,今晚十二点多的那趟没票了吗?”
她没回我,意思是我问了句废话。
“额,好,谢谢!”有些愣,但也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没事儿。”没有表情。
重复的工作内容总能磨平人的各种棱角,终于像个机器一样重复着。铁路系统的工作似乎也是让亲友值得一提的铁饭碗,但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内容,就像刚才候车室里听的,故事FM里一个地铁工作人员讲,自己每天就站在自动扶梯那儿,不管有没有人,就看着扶梯不停地转,听着地铁咚咚地开过来,不管有没有乘客,关门的报警声响完了,就又开走了。就这样成为地铁系统重复着的一部分,直到退休——生活似乎就没有其他可能性。
如果不久后这些重复的工作都被机器取代,或者说还不会使用互联网购票的那一代人都成为过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恼于失业。
没买到那张票,本以为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却没想到又是命运的玩笑,但既然已经出站了,就索性到外面去吹吹风透透气。
已是深夜,广场上没剩多少人,只有迎面的武警医院和郑大五附院还有些零星灯光,半轮月亮在亮着红的“郑州”右边挂着。
我在入站口坐了会儿,环卫阿姨推着木屑越来越近,要扫到我脚下时跟我随口说了句“进去吧。”就也随口回了句“里面太闷热了,出来透透气。”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广场遛弯儿,一个中年妇女慢慢走过来,从袖里拿出一个写着“住宿”的小牌子,问我住宾馆吗?我戴着耳机摇了摇头,然后又被几个人问了同样的问题,有点摩的司机的感觉,车站总是聚集着这类服务业的生意人,常会怀疑他们这样的招揽生意的作用有多大。
一个大叔问我住不住宿时,我跟他搭起话来,本以为他们是自己闲置的房子拿来改造下赚些外快,这样的话还多少有些惬意,听他讲才知道他们也是租的一套商品房,改造后再作为宾馆营业,这就是本职工作。
“不好做,主要还是缺乏信任,别看我是做这个的,我要在外面我也不信,不敢去住,总怕遇到黑店的……说我们影响城市形象,所以就做一个小广告牌揣袖子里悄悄做,不让做也得做呀,说是不让做,钱还是得赚……手机上也能订,在车站这儿也做一些……住满还行,一个月差不多五六千块钱……”
可能是问到收入总会让人有所回避,看大叔有结束聊天的意思,就没再多问。又在广场上到处转了会儿,第一次感觉到在不熟悉的城市里无处落脚是怎样的体验,各种百无聊赖和漫无目的中,时间过得很慢又很无意义,选放了首唐朝的《国际歌》,才勉强又有了些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动力。
月亮变得朦胧时我打算回站里坐着,进站前跟手机外放着音乐的宾馆大叔作别,“您忙,我进去了。”然后是一句挺灵的“再见!”在广场上看他们有时候被一些人直接无视,就像发传单的被无视时一样,只希望所有不昧良心的工作都被善待。西安站比郑州站老旧得多,还有一点没有郑州站舒服的,就是西安站拉人住宿的妇女很多会在被你拒绝后还跟随你很远,不听重复他们店有服务,说要给你找年轻小姑娘。
黑白颠倒的一个月,也被颠倒的生物钟在等车时用上了,至少不用被扰人的困意折磨得生无可恋。
车厢里形形色色人类的大多数,都在由金钱区别的阶层里相差无几。这趟车基本连站票都没有了,车厢的角角落落都挤满了人和行李,货架上放了不少的编织袋,他们的主人多是皮肤粗糙,头发蓬乱的各种不怎么讲究的中年人,认清自己阶级并接受现实的他们,明白自己可以以怎样的形象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他们习惯了自己已经持续十几二十年的生活模式。但跟封闭循环的体制内的工作或者服务业工作不同的是,在外到处务工的他们可能有更加自由的喜怒哀乐,没有体制内的条条框框,出卖劳动力的工作不大要求在其他人面前伪装自己,又没有太多机会去接触陌生人,每天只要做完自己的工作,领取自己的薪酬,只要有他们洗个澡,下个馆子,再有些养活老婆孩子的钱,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赶上了智能手机的时代,有空闲时间就通过手机娱乐接触各种言论、新闻、小视频,不管是什么学历他们都可以凑在一起谈天说地。
不知道靠在大爷的肩上睡了多久,突然惊醒后抖擞了句“不好意思”,也把大爷尴尬得面带囧色说不出话来。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后,列车缓缓驶入南京,二十多年我只在中、西、北三个区域有活动,高考后不顾劝阻第一志愿填报了深圳大学,却也因一分之差破灭了东南飞的梦,现在终于来了。
在跨过长江的铁路桥上,也是我第一次来到长江,第一次亲眼看到长江上称得上轮船的船。过江后,高架的铁路线一边是被拆迁的区域,另一边的老楼,每个窗口都往外伸出一个围成矩形的晾衣架——像一席《空响炮》的作者王占黑讲的那样,什么样的衣物都可能在那儿挂着,青春期的男孩到女孩家楼下接她出去玩,抬头可能就要看到女孩隐晦青涩的内衣在窗口晾着。
下车后出站前,在南京遇到的第一个印象深刻的事,不是什么好事。
车厢里挺多人都是奔着南京来的,到站后车站的路上熙熙攘攘,一个楼梯口有几名警务人员在疏导人流。走过去不久,听到后面一声玻璃脆。回头看,一老一小,一前一后两人,后面那个拎着编织袋的大叔可能撞倒了在前面小叔的行李,小叔的玻璃杯从袋子里甩出来摔了个粉碎。
小叔瞪着老叔,几秒的紧张气氛后——“你啥意思啊!”
谁还不是在敝塞狭窄车厢中混着二手烟味和卫生间味的污浊空气里泡了很久,“啥我啥意思!你啥意思!”
提着颗心,我在等几米外的穿着警服的人过来制止愈发激烈的冲突,在他们高声争吵时,车站里除了他们两个的所有人,似乎都过着彼此互不相干的生活,到他们两个开始推搡起来时,车站里除了他们两个的所有人,过着彼此互不相干的生活。
没有等到穿着警服的人来化危为安,我的视线已经被人流淹没,为什么不是我去调解一下?可是我去了能做些什么呢?让大叔赔钱?让小叔不再追究?
算了,我爸说社会险恶,让我在外面不要充什么好人,对,就是这样。
南京阴沉沉的天气跟郑州挺像的,太阳只像是灰色天空上的一点白斑,空气里混杂着跟自己不相干的噪音,方圆也都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绿化和不相干的楼——我是个外人。
看完南京站的地上世界,认了下进站口后,就又拖着行李钻下去找地铁。南京地铁站不知道什么时候支持扫码过闸的,不知道南京是不是已经不屑于这等技术,不像西安地铁站刚支持扫码过闸不久,到处贴着“支持支付宝”,在过安检前我没找到什么迹象说明南京地铁可以扫码。
人不多,也很安静,除了安检通道另一头一个对老夫妻正在跟安检人员争执些什么。听起来似乎已是尾声,满头银发的老姨正伏着身子把东西放回包里,并表达最后的不满——“我好声好气跟你说,你……”几个拿着胶棍的女安检员皱着眉在旁边站着。
我不想在任何一种或好或坏的气氛里显得碍眼,没多问,地铁自动售票机就排列在安检入口外面,零星几个人在那儿站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到南京半小时内就看到两个让人不适的争执,这个城市已经给我留下了不怎样的第一印象,此后对让我感到不舒服的事情,我变得更敏感。
我所在的地铁车厢里有两个婴儿车,离我近些的是一对夫妻推着他们看起来有三四岁的孩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聊天,扶着车厢中间的金属杆把小车在中间。我看了眼老幼病弱专座,上面坐着一些若无其事的人,另一个婴儿车是一位年轻母亲推着,也是站着。那个三四岁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本专注力训练的书,从见到他们,到夫妻推着孩子走出车厢,小孩低着头没动一下。
因为在地图上全景模式看过地铁到站后的路线,到了地铁站后一切都还算顺利,但从火车到站开始,我一直在等桃子的电话,一个店里的正式员工。到这儿之前已经告诉她我到达南京的大概时间,但从在郑州站等车那晚之后,手机除了家里问了到站情况再没其他消息。
我不奢望店里来人接我了,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搜集信息时也有看到有人打工换宿联系店家时,店家亲得像亲戚一样,到站之后就不得不面对老板爱搭不理的现实,可能要被当苦力使唤,还带着在陌生城市无依无靠的无声威胁,相比廉价劳动力,几乎没有成本的雇员,雇主当然更不会客气。
我拖着行李箱开始按照在地图上浏览过的路线走,店里没人主动联系我,我就也不主动去联系,只是自己酝酿着去处理可能遇到的各种糟糕情况的方法。
突然一辆厢式货车从绿化带间隙斜插入非机动车道,把路直接堵死。同方向一个骑电动车的阿姨对着驾驶室嚷嚷着催促让司机挪车让路,车停在那儿几秒后,副驾驶上下来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有些不屑地看了阿姨一眼后就绕到车头,被拦住的所有行人都以为货车要挪车让道,结果中年男子开始指挥货车继续往车道里塞,他们只是怕发生剐蹭。
虽然是在南京市中心,但这里就像一个老市区一样,很多建筑都不算高,很多看起来也挺老旧,路也不宽,货车顺直后也把绿化带界出来的非机动车道挤得满满当当的,所有人看直行没戏,就都绕道到机动车道走。
我拖着行李箱在不太平整的路上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到了目的地的下面,是一个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我围着那个弧形楼角从北侧绕到东侧又绕回北侧,没找到入口,就眼睁睁看着终点就在上面却不知道怎么上去。看到两个年轻妇女走进的那家美容店有楼梯,我犹豫要不要上去看看——但那是美容店,而且门前没什么标识牌说可以通到青年旅社,我放弃了。
又尝试绕到建筑物后面,终于在第二个单元入口处看到了不太能引人注目的牌子上写着“徒行陌客”。
看长相她应该就是桃子了,虽然第一次用照片跟真人比较的话还是不敢确定,我戴着给她发的照片里都没有戴上的眼镜和黑色鸭舌帽,她没认出我来,我想试试水,如果有什么让人不适的异常,可以直接当自己没有来过。又或者我可以定一个床位,就在这儿休息到她想起我,心想或许可以表达下我的不满,如果一切挺好的话,也算是开了一个亏本玩笑。
她在前台,沙发上一个大长腿高个男生看到我后站起走来过来。我告诉没认出我的桃子“你好,住店。”
“请问有预定吗?”她上套了。
“没有。”
“那可以先带您先参观一下,因为这边不同床位价格也不太一样,然后也熟悉下这边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