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黎明
天刚蒙蒙亮,康昊霖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永平村外走去。
其实吧,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模样还挺俊。
只可惜天生就是个瘸子,请过多少次郎中,就见郎中摇过多少次头。
“小康!”还没到村口,便有一个水灵灵的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这么早,是要上哪儿去哇?”
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刚上任不久的村支书孙迎彤。
于是,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俺去镇子上买点苞米,喂一喂门口那些乌鸦。”
镇子可算不得近,一个人起码得走上一天一夜才能到。
“那可不行!”孙迎彤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了起来,“现在镇子上可不太平,天杀的小鬼子到处杀人,你要是有个万一……”
“过两天,就是俺娘的祭日了。”话还没说完,便被康昊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断了。
看见眼前这个挠着脑袋的青年,孙迎彤不禁愣在了原地。
她知道,康昊霖的母亲是满洲人,早在七年之前就惨死在日军手里。而他的父亲则参了军,至今下落不明。只有他,不知跑了多远,才来到了永平村。人们看他可怜,便将他安置在了一间破旧的城隍庙里,分了他一亩三分地。
但这和乌鸦有什么关系?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康昊霖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一段距离。
“我家田里也有苞米啊!”孙迎彤灵机一动,朝着那个背影大喊,“你上我家掰去,别去镇子上了!”
那个背影似乎摇了摇头:“俺掰了你家苞米,那你还吃啥呀?”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远处那人摆了摆手,迎着渐渐升起的朝阳,徐徐前行。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村民们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一个村民明显有些不满:“现在兵荒马乱,饭都吃不饱,还要喂什么乌鸦!你说,这荒不荒唐?!”
说着,便把锄头“嗵”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他老娘不是满洲人吗?满洲人都信乌鸦!”另一个村民便随声附和,在说到满洲时,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鄙夷。
听见有人赞同自己的看法,那人更是不依不饶:“那村支书也是,惯着他干嘛?本来就在打仗,还在村子里喂乌鸦,晦气!真不知道她这村支书是怎么当的!”
说罢,还朝地上狠狠地淬了口唾沫。
然而,围观群众们却听不下去了。
“村支书人又不坏。之前俺家儿子生了病,还是她和俺一起犁的地呢!”
“是啊是啊,之前村支书还帮俺家舂过米咧!”
于是,那人不说话了。扛起锄头,便朝着地里走去。
地平线的那头,是绵延千里的远山。远山的上头,是一片鱼肚般的白。看着康昊霖渐渐模糊在晨光里的身影,孙迎彤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黑色的不安……
二,八路
谁都没有料到,就在当天下午,康昊霖便回到了村子里。与他一同回去的,还有一支十来人的队伍。
在队伍的末尾,有四个伤员,纱布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哥?!”人群之中传来了一个震惊万分的声音,“你不是该在前线打仗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朝着那声音的方向一看,才发现先原来是村支书孙迎彤。
人群瞬间如同沸腾的油锅。
“本来要跟着大部队前进的,没想到中了小鬼子的埋伏。”站在队首的那个青年人拳头攥得死紧,“我们的人丢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被打散了……”
永平村里,一个老人拍了拍孙迎彤的肩膀,问:“你哥是哪支队里的啊?”
还没等孙迎彤回答,队首的那个年轻人便抢先一步做出了回答,声音是那样的明朗而自豪:“八路军,孙安辰。”
那沸腾的油锅,炸了。
这支部队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八路军!
八路军里竟然有他们村支书的亲哥哥!
随后,人们便七手八脚地开动了。打扫房屋的抄起了扫帚,准备伙食的抄起了铁锅,甚至就连村人们一直没舍得吃的那只老母猪都没能幸免遇难。
直到夜晚,繁星闪烁之时,村子里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城隍庙前的台阶上,康昊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眼眶有些发红。
他没买到苞米。过两天就是他母亲的忌日。他已经来不及去买了。
突然,一簇棕褐色的穗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苞米?
顺着那簇穗子向上看,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随后便是略有些厚的嘴唇,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双清澈的眸子。
“彤姐?”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这是……”
面前这位漂亮的姑娘微微一笑,像一丛盛开的迎春花:“你不是没买到苞米吗?”
“这……这个俺不能要。”康昊霖想了想,却还是拒绝了,“俺……俺已经欠了你们太多东西了……这个……俺真的不能要。”
面前的那张脸仍旧笑着,月亮仍在天上皎洁:“帮助群众就是党员的职责啊。”
说罢,她便将这两个苞米放在了台阶上。
就在她认为康昊霖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了少年人略有青涩的声音。
“彤姐。”
“嗯?”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其实,俺爹是主动参军的……”
入秋了,星空很亮,月光静静洒落。一阵晚风吹来,凉凉的,吹开了某个被藏在少年心底的故事。
三,那年
俺娘是满洲人,你应该知道吧。
她总跟俺说,乌鸦是守护森林的格格,是可以带来好运的神仙。
她经常用苞米去喂那些乌鸦,说是这样可以保我们全家安康。
但是日本兵打过来的时候,乌鸦全都“呀”地一声飞走了。俺娘就把俺藏在地板下面。我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见脚步声,俺娘的喊叫声。
当时地窖里好冷啊,她的血渗了下来,就落在俺的脸上。
但俺不敢哭啊,就只能在嘴里含一把土。
过了好久好久,俺爹才回来。那个时候,娘的尸体都烂了。他只是抱着俺,手上的力气很大,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过了几天,他就把我送到了一大批人里,叫俺跟着他们走。
而他却去参了军,要去为俺娘报仇。
俺问他,能不能不要去,能不能和俺一起走。俺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他说不能。
“爹必须去,去当一个英雄,为你娘报仇,也要保护你,保护这片俺长大的土地。”
说完以后,他就走了,俺也再没看见过他。
后来,俺和那批人走散了。
再后来,自己走了好几个月,俺就到了永平村。
每到俺娘的忌日,俺就会喂一喂乌鸦。俺娘是那么崇拜它们,既然它们护不了俺娘,那么总能帮俺带几句话吧?
少年的故事讲完了,他的脸上早已布满泪水,反射着点点星光。
孙迎彤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
然而,康昊霖却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目光坚定而平静,说出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话:“彤姐,我想参军。”
旧庙四周,树林淹没在深深的黑暗之中,不时传出几声乌鸦的呼唤。
“可是……你为什么想参军呢?”看着眼前这个面容俊俏的少年,孙迎彤不禁发问。
她知道,康昊霖是个瘸子,到战场上无异于白白送命。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里的想法,少年嘿嘿一笑,挠了挠头:“俺娘已经没了,俺爹也下落不明。俺也想当英雄,像俺爹那样,保护俺从小长大的地方!”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孙迎彤的眼眶再一次泛了红:“我去和我哥说一下,但要是他也不同意……”
“谢谢彤姐!”少年的眼睛似乎更亮了,“俺知道,要是他不同意的话,俺就不去了!”
他有预感,那个叫做安辰的士兵不会拒绝自己。
一阵风从树林中吹来,有些凉,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四,入伍
次日一早,安辰便来到了旧庙,手里捧着一套绿军装。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们队里的兵……”
就在昨晚,他和孙迎彤考虑了很久,最终他们做了个决定:就做做样子,就当帮助康昊霖实现个心愿。
但话还没说完,他便听见孙迎彤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不……不好了。那群天杀的小日本……好像要打过来了。”
空气瞬间沉默。
片刻之后,安辰便冷静了下来:“你不要慌,现在立刻带着百姓和伤员撤离。我们的人会用尽全力拖住他们,为你们争取时间。”
听完这话,孙迎彤只觉得脑子里突然一空,愣在了原地。
她怎么会不清楚,此行一别,便再无归期。
“没有可是,”安辰扭过头,将拳头攥得死紧,“这是最好的办法。”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咬紧了牙,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了一个字:“是。”
说罢,便跑回了村子。
看着妹妹向着村子里跑去,安辰如同梦呓般自言自语:“小孙啊,替我去看看那个没有战乱的时代吧。”
“辰哥,”康昊霖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俺们什么时候上战场啊?”
听到这句话,安辰先是愣了愣,随即便说到:“你跟着小孙他们一起撤离,不必和我一起送死。”
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得尽量轻松。
“我们要守护还活着的人,守护这国土四方。这是我们的责任。你,好好活着。”
没给康昊霖继续请求的机会,安辰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其他士兵休整的地方跑了过去,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晨光之中。
五,撤离
孙迎彤带着一大帮子人,辗转许久,终于到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
这次的撤离很顺利,人一个都没少。
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康瘸子哪儿去了?腿瘸跟丢了?”
“不会吧,我走的时候还看见他去王猎户家里拿了把猎枪呢!”另一个声音做出了回答:“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还给我做了个怪怪的动作。”
说罢,他便略微笨拙地比划了一下。
那是一个走了样的军礼。
“那小子,真的上战场去了……”孙迎彤的声音有些哽咽。
山洞里,陷入了一片庄重的沉寂,像是祈祷,又像是哀悼。
六,烈火
一颗手雷在康昊霖的耳边炸开。
轰的一声过后,便是尖锐的耳鸣。
他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时不时地朝着敌方开上一枪。枪法算不上准,却也还是杀了两三个小鬼子。
就在他第八次射击时,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左下方肋骨。
但他还是完成了最后一次射击。
当啷。
他的枪掉到了地上。
已经顾不上去想子弹到底命中没有了,剧烈的疼痛使他倒在了地上,五官都因为痛苦而拧成了一团。
痛啊!痛啊!
就……就这样结束了吗?
痛啊。痛啊。
爹啊,俺这算不算当了回英雄啊?
痛啊……痛啊……
彤姐她们应该安全了吧?
俺这……也算是报恩了。
痛……痛……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在他记忆里出现的,只剩下了一片模糊的天空。那么蓝,那么净,似乎与这残酷的战火扯不上半点关系……
七,盛春
都是后话了。
日本投降后,幸存的村民们再一次回到了永平村。他们根据记忆,为那些曾战死在此的英雄们刻了雕像,供在一座崭新的城隍庙里。
其中,有那么一尊雕像,穿着粗布衣裳,杵着一根拐杖,却戴着一顶威风的军帽。
他的肩头,栖息着一只小小的乌鸦。
再后来,沧海变桑田,永平村里也盖起了高楼大厦。唯有那座城隍庙,一直都静静地伫立在哪儿。
后人们为庙中的这些神像编造了无数的传奇故事。
有人说它们是曾经的八仙,而杵着拐杖的那位便是铁拐李的化身;也有人说他们战死后,便化作了这八尊石像,继续将这片土地守护……
某个清明,一大群小学生来到了城隍庙前。
梨花早已绽放,白茫茫的一片,在温煦的阳光之下竟被镀上了一层微暖的光晕。
“孙老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一条红领巾用她那软软糯糯的声音问到。
年迈的女老师想了想,慎重地回答:“有的,当然是有的。”
“那为什么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神仙?”另一条红领巾觉得不可思议。
老师笑了笑:“不对,你们啊都见到过神仙。”
说罢,她指了指身后的城隍庙,随后便继续说道:“这里面供着的城隍神,其实啊就是很多年前保护了永平村的神仙。”
顺着孙老师手指的方向,孩子们看见了八尊神像。
他们要么坐着,要么站着,似乎与平常人没什么区别,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伟岸。
“他们都是凡人,却总会牺牲自己,以保护他人。”她平静而年迈的声音继续响起,“他们都是住在人间的神仙。”
随后,她便和那些学生们讲起了那年的故事。
孩子们听得那样认真,清澈的眸子一眨也不眨。
不知是不是因为故事有些沉重,孩子们走进城隍庙的脚步都变得有那么些小心翼翼,似乎是担心惊扰了先烈的安眠。
孙老师停在了两尊神像之间。
“哥,小康,我又来看你们了……”
春天的风是那样温柔,吹过芬芳的草地,也吹过细碎的野花,最终涌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带来了一片盛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