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上电话,我立刻后悔了。
车窗外,最后一抹余晖落下,远山只剩下黛色的模糊轮廊。
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经过村里,那时天色早就黑了,那么晚让母亲站在路口做什么?
火车在夜色中呼啸。望着车窗外的阑珊灯火,我一路忐忑。
那天,我从广州乘火车去一个叫吉安的城市参加会议,这趟城际列车要穿过家乡的村庄。我离铁路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五六百米。
火车夜过家乡,最熟悉的景致与最亲近的人就在窗外一闪而过,近乡情怯,兴奋激动转眼间又成远离失落,那种感觉难以描述。
十多分钟前,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我要坐火车吉安,要路过村里。母亲很高兴:“去吉安做什么?大概几点钟到?”我一一回答,但我有些遗憾:“可惜村里没有站,不然可以回家看看。”母亲说:“你忙你的,我身体好好的,不用管。”说完这句,电话里一阵沉默。
我理解这时的沉默。我与母亲都不太善于表达感情,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沉默,诸如爱与想念这类的话语,我们一也说不出话。
父亲在世时,彼此都习惯这种沉默,即便一句话也不说,却也温暖而坦然。但现在的沉默让我内心紧缩。父亲过世后,母亲常说,时间过得慢,太阳总不落山,天黑后,天又总也不亮。
近些年,我隔三岔五总要打个电话问问,很多时候不为别的,就为听听母亲的声音。
即便电话经常联系,但如果不是假期或者有特殊事情,我一般很少回家,原因在于,没个理由跑回家去,每次母亲都会责怪我。母亲总是说:“你哥你姐就住在村里,我身体好好的不用挂念,打个电话就行了,那么远,跑来跑去浪费车费!”
我理解母亲的本意,儿子好不容易在城里立足,她希望我小M翼翼走好每一步路,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都不要后半点闪失,因此,她不愿意耽搁儿子的时间。在母亲的眼里,总是把孩子看得重泰山,却把自己看得轻于鸿毛。
车过村庄,母子相距几百米却不能相见,对我来说终究是一个大大的遗憾。于是,我打破沉默:“妈,要不火车快到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你,你去村里的铁路口等我,我十二号车厢的门口,会向你招手,你就可以看见我,我也可以看见你了。”
对这个突然的提议,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和为难,夜色中叫母亲在路口等着见我,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母亲很高兴,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都知道那个路口,那个叫小米田的路口是连接村庄与地的一个主要路口。近些年火车多次提速,由单线变成复线后,铁路沿线早在多年前就全线封闭了。
小米田路口虽然说还在,但已被栏栏隔断,现在只剩下几米宽的道口,火车通过那个道口需要多长时间呢?估计是一闪而过吧,我与母亲相互能看见吗?
火车快到时,我就给母亲打电话让她去道口等着。离我们村不到二十公里。估计不到十分钟我就可以看见母亲。
此时一明一暗,车里车外仿佛两个世界。我把脸贴在十二号车门的玻璃上,努力寻找熟悉的山川轮廓。
窗外模糊一片,夜色包裹着车厢,我计算着时间与路程,却总不能见到熟悉的村庄。
焦躁中,却看见远远的公路上有车流的灯光,黑夜中流光溢彩。
正纳闷这是哪条路呢,远远的路上放着光芒的“宁都竹笮大富收费站”白色的大字突然出现了。我心里一陈酸楚,“宁都竹笮大富收费站”已是隔壁的村庄,火车刚在一分钟前驶过布头村,我竟然没有看见熟悉的村庄与站在路口的母亲。
我颓然地打电话告诉母亲:“妈,天太黑了,我还没等看见你,火车就已经到了大富村。”
母亲也说:“刚才有趟火车经过,太快了,没有看见你。火车已经到了大富村。”
我为自己的粗心愧疚不已,说不出话来。年迈的母亲在黑夜的冷风中站着,我在明亮、温暖的车厢里坐着。本想让她看见我,我也看见她,却害得她在路边白白等待和空欢喜一场。
竹笮村的一草一木,我再熟悉不过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不甘心,对母亲说:“妈,要不明晚我返回时,在最近的九塘站下?站上有到村里的公交车,二十分钟就到家了,住一晚再回广州,方便得很。”
电话里,母亲慌忙阻止,语气固执而又坚定,仿佛我如果这样做,都是因为她引起的。我没有办法,告诉母亲,那明晚还是在这个路口,到时候我会站在最后一个车厢的车门旁招手,我们一定可以看见对方。
翌日返程,我早早地走到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旁。黑夜的火车如一条光带在铁轨上漂移,伏在玻璃上我把眼睛使劲睁大,可不是很难看清车窗外的任何景物。
这时候,我又看见了“宁都竹笮大富收费站”几个字。
车内外温差大,窗户上起了一层薄雾,我慌忙用手掌擦拭玻璃,用双手罩住眼眶,以遮挡东内的亮光,在微弱的光线下仔细搜寻外面的景一物。我终于能看见车灯照出几米远模糊的路面轮廓,还看见了如萤火样的村庄里的昏黄灯光。
就在一个路口,我突然看见有束手电筒光在黑暗中照着火车!我刚要摇手呼喊,火车却又过了!
我忙掏出手机,颤抖着告诉母亲:“妈,我看见你在路口了。”
母亲在电话里说:“我也看见你了。”
两句话说完,车外再也没有村庄,母亲越来越远了。
我在夜色的火车中,不过是一晃而过的黑点,那个叫作小米田的道口,不过只有三四米宽,而站在道口等我的母亲,她还不到一米六高啊!
车厢内的我,热泪满脸,泪水滑落在我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