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希波克拉底和盖伦,一边是华佗与仲景。中医、西医、与中西医结合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塑像把医学院分成了三个迥异的世界。
在帮助邱瑞参选的过程之中,邱瑞那个身为路西法制药公司董事的父亲可谓是机关算尽。邱瑞团队的每一项活动背后都有其父银行卡中燃烧的数字发出铜臭之气。
“路西法原本是上帝身边的大天使,但他最终变成了堕落天使。他带领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反抗天庭,最终被神的怒火发落到了地狱。真不知道是谁脑子进水了给自己的公司起个这么脑残的名字。”我听到白鹰缓缓从地上爬起,她的声音依然神气溢泄。
“我看过描写路西法公司发家史的一本书,据说路西法是一个隐喻。警惕公司的制药人员要抵制诱惑,不要让原本造福人类的药物变成恶魔一样的毒药。若是这样说来,这名字的意义还是很有内涵的。”我说。
“哎呀呀,随他吧。我这副眼镜看来是报销了,乌鸦,你卡上还有钱没有?送你去上课之后我怕是要去配一副新的了。可怜了我这一千五百度近视的双眼啊,又要被那部验光的机器蹂躏了。”白鹰把那副已经碎裂了一半的高度近视镜勉强架在鼻梁之上,其上蜘蛛网一样的裂纹已经纵横扩展,几乎绵延到整个镜面。
“白鹰,你忘了。现在学校已经开始启用全面现金流通,没有一家店铺支持手机支付,所有网购的通道也都黄了。据说k省的疫情已经开始蔓延到了雨城市的郊区,已经没有快递公司敢接我们学校的单子了。我这里现金还够,你多拿一些。最近真的是,学校里物价涨得厉害。一碗清汤面都要几十块钱,可乐快比外面的汽油贵了。”
语音未落,一双十分强横的手结实握住了我轮椅的把手。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连同整个轮椅都被瞬间举起一样。
“白鹰,你不必送他了,我来送。还有乌鸦,你今天怕是不能去上课了,有更重要的事情你必须现在就去做。”
是周简川的声音。气喘吁吁,气急败坏。那尖锐的鼻端喷涌而出的火热之气,几乎把我的肌肤烫熟。我能感到他的声音极其不耐烦,并且飘扬在他身上的是未干的汗味和劣质的啤酒味道。
“哎呀,是小战犬哥哥啊。那白鹰就不客气了哦,你们久别胜新欢哈!”白鹰接过我递给她的现金,闲庭信步一样慢慢离去。
“阿犬,你要我没有任何请假就逃课?”我感到今天的战犬攻击性十足,并且丝毫不受控制。
“那又如何?现在学校值班的老师不足平时的半数了,都是一帮学生会的学生在执勤。皇妃那边我早就打好招呼了,你一上午不去也不会错过什么。”
“你要我去哪里?”我有些不习惯他这样强硬的态度,但战犬绝对不会害我。
“去了,见了那个人,你就知道了。闭上眼睛吧,就当是途中小睡一番。去感受这凛冬到来之前的疾风。”周简川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于是我和我的轮椅被战犬推着,一路疾驰。
我们沿着运动场和商业街,一路狂奔。
我眼看着周遭的景物飞快后退,空气猛地灌入我的口腔。风刀霜剑,我的眼睛被急速撞来的气流刺到生疼。我只得紧闭双眼,任战犬推着轮椅在我身后狂奔嚎叫。
我虽然身在轮椅,却仿佛以一介残疾人之人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周简川身上炽热的汗液、迸发的荷尔蒙也仿佛传染到了我的身上。我身上原本蔓延缠绕的寒意如今竟然在飞速行驶的轮椅之上渐渐冰释,消融。
我感受这快意,双腿依然不能行动。我被困在这轮椅的果壳之中,却胜似无限空间之王。四十余天以来双足被石膏囚禁的苦闷,几乎都在这个瞬间化解。
直到我感受到一阵强烈的震颤,轮椅开始减速。我感到轮椅仿佛脱轨的列车一般在学校的路上因为紧急刹车发出嘶哑的鸣叫。我拼命抓住轮椅,才不至于从其上直飞出去。
战犬方才推着我就仿佛推着一辆无人的轮椅,在校园中如入无人之境。所幸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在广场上跳脱衣舞都没有几个观众。
我们已经在校园中横穿了大半,触目空旷,无人阻拦。
“我们快到了,乌鸦。你是不是应该看看这些塑像?”战犬忽然把他的脸凑近我的耳际,他鼻端烧灼的空气喷薄欲出。
“什么塑像?”我的双眼紧闭,还未从快速冲击的空气之中缓和过来。
“我们已经到了三个学院的临界了。三座雕像,三个学院,三条道路。三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处十字路口,分隔了三条道路。两条分别向左向右,一条朝向向上的山路。每一条道路之前都竖立着一尊塑像。向上的山路被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封住,寸步不能接近。而另外两条道路毫无阻拦,可见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
他们都怀抱着至少一摞书本,低头匆匆行进。神情紧张如同临盆的孕妇,没有人注意到战犬和轮椅上的我。这毕竟是医学院,大部分的学生每天都要应付砖石一样厚重的书本和车轮一样碾过自己大脑回路的全满课程。像全日制高中一样从周一到周六,没有一节课空缺。而周日则是不允许请假的全天自习。
我张开双唇贪婪地呼吸,抓紧时间凝望那三座雕像。
左边道路上的塑像是一个身穿亚麻布长袍的古希腊人。他的头发秃掉大半,卷曲的山羊胡须爬满了大半个脸颊。他的神情肃穆,手中握着一根缠绕着毒蛇的木杖。他的唇舌微张,口中仿佛念念有词。他站在两千年前的光阴里。
他就是希波克拉底,古希腊著名的医师和解剖学者。在传说中,他是西医学的创始人。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向左凝望着整个西医学院。他口中不住念诵的,乃是任何一个西医学生都必须熟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右边道路上的塑像是一位身穿民国时期长衫的老者。他留着极为简洁而短的寸头,没有胡须。他的神情严肃,法令纹和眼袋十分明显。他的身躯因为衰老已经渐渐显得佝偻,他拄着木制的拐杖。他的神情和服饰已经无比接近现代人了,他站在一个旧世界和新世界猝然碰撞的交汇坐标之上。
他就是中西汇通学派的集大成者,张锡纯。他尝试着把中医和西医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论整合交融,在清末民初那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之中攫取两种医学的长处。他的努力折射的是自从西学东渐以来,一代代在中西文化之间交错碰撞的医者的不懈努力。
我把目光投向中央的塑像。不同于之前的两座雕像,中央的塑像之前是紧锁的铁栏。我只能像囚徒一般透过铁栏向上仰视。而那塑像之后就是阴森陡峭的山路,依稀可见望不到尽头的渺远山峰。
经过这座塑像,就能一路跋涉山路到达中医学院。
这是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者。他头戴布巾,身穿右衽交领长袍。腰间缠绕麻绳,绳上悬挂着一个潇洒的酒葫芦。他看起来比左边和右边的塑像都要年老,如雪白须萦绕他的脸颊。
值得注意的是他手中握着一卷书,书却被刻意雕刻成了被火焰燃烧殆尽的模样。看起来,他手中握着的是从火焰中惊惶抢救而来的一页残卷。
我当然知道这位老者就是东汉末年的华佗,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中医。他的医术自是臻于化境,但他的生平已经如云雨隐入悠悠青史当中,神龙不见尾。他已经从为曹操医治风邪头痛的神医变成了一个文化的符号,活在一代又一代医科学生的惊叹和想象里。
而他手中所握着的残卷,乃是被曹操亲自下令焚烧的《青囊书》。华佗的著作已经不存于世,唯一传说是他所写的《中藏经》也被后世学者证明是旁人托名所著。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最有名的神医却没有著作横行俗世。只有《三国志》里一篇亦玄亦幻的传记遗落人间,徒留叹息。
三座雕像分别割据一方,代表三个不同的世界。希波克拉底的西医学院、华佗的中医学院和张锡纯的中西医学院都向各自的方向凝望,各有千秋。他们代表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医学培养模式,代表了建国以来医学院校对两种不同医学教育的尝试和努力。时至今日,孰是孰非仍待时间证明。
“阿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通向中医学院的山路陡然袭来凛冽的寒风,让我不禁眯起双眼。看到去中医学院的道路被铁栏紧锁,我心中不禁一紧。
“去西医学院,我们去见释梦师。”战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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