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洞口的珙桐树花瓣,在雨水中泛光,梵净山的雨,下了整整一个夏季。
洞穴里一块巨石上,铺着潮湿的枯草,中央匍匐着一只蓝色的小狐。
她是小离,一只瘸了腿儿的小狐。
大概是百年前,她被遗弃在这里,那棵老珙桐也陪了她百年有余。
昏昏然睡着,眼睛却睁得很大,珙桐树上一只小松鼠,湿漉漉地歪脖子冲她挤眼睛。
蓝光中,她站起来,也冲小松鼠挤了挤眼。
小松鼠嗖地不见了,枝头叶子落下大片水珠。
一个闪电,蓝狐捂住耳朵,她知道接着便是响雷。
不动。
这样的情形,在梵净山数不胜数,她早已看倦。
雷光中落下一只红色的大鸟,重重地砸在珙桐树上,枝叶遍地,惊起蓝狐。她飞身跃起,尖锐的趾甲露出,摆好预战准备。
大鸟一只翅膀张起,一只翅膀耷拉身后,白色的嘴里流出一丝血迹,一只脚鹤然跃起,嘴里发出“毕毕”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头巨兽,自天空跃下,张开血盆大口朝大鸟咬去。
只见这巨兽,生得煞是巨猛,形如虎,体覆二尺犬毛,生了副像人的面孔,却长了猪的口牙,一条尾巴拖在身后,长约一丈八。
“毕!毕!”红鸟凄惨的尖叫,冲破沙沙的雨声,在山谷响起。
红鸟的另一只翅膀,扑棱棱掉下许多羽毛,那只耷拉的残翅,无奈地前后摇摆。
蓝狐小离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她飕地直立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瞬间变幻出人形来,又一招手,洞中黑暗处,亮闪闪飞来一把精巧的铜剑。
蓝光闪闪,裙带飘飘,一场搏斗,在洞中进行。
红鸟单足跳向洞内深处,抖下羽毛上湿漉漉的雨水,口中吐出一朵红色花,急急给自己受伤的翅膀疗伤,那红花所触之处,肌肤生津,缓缓地生出鲜丽的羽毛。
小离很久没有幻化人形,剑光中她有些生疏。
师傅所授剑法,皆是护身保命的招式,些许法术和幻术,也是被嘱咐慎用。大多时候,她只是一只卧在师傅脚下打瞌睡的小狐狸。
剑刺巨兽,居然毫发未损,反倒是那巨兽厚敦的反击力,震得她连连后退。
巨兽显然对突然的干扰不悦,它立定身子,瞪着眼睛看了看眼前这蓝花四溅的小离,鼻孔里咻咻喷出火一般的气浪,巨尾拖在洞口外剧烈地摇摆着。
“啊呜”夹杂着一股腐臭,那大口又冲小离咬来,同时一只巨爪也高高举起,重重地拍下来。
小离只有躲闪的份了,那可以把她卷走的呼吸气流,令她不得不念起千金诀。
不能再往里了,洞口卡住巨兽的身子。
小离见状,瞄准巨兽的前爪缝隙,闭上眼刺将过去。
“嗷——”
巨兽显然疼了,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受伤的前爪观看。
血汩汩地往外冒着,滴滴答答落在巨兽身前。
巨兽大怒,鼻孔张开,身上的毛也炸开了。
小离吓呆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短剑在她手里颤抖,她缩在大石后哆嗦。
“丑家伙!看斧!”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明显是来自洞外。
“砰——砰——砰——”
砍剁肉体的声音,急骤而有力。
巨兽大吼,面目狰狞。四只爪子焦躁地往后挪动,笨拙地把前身倒出山洞。
“嗷——”
巨兽的尾巴在上下翻滚,抽打着那棵巨大的珙桐树,树叶和黄色的花蕊纷纷,一片残落。
小离诧异地看向洞外,雨中站立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之人,雨水冲洗着手中巨斧,滴滴答答的血水流向山石。
巨兽顾不上许多,上前叼了自己的长尾,大叫一声踉跄离去。
血水浸泡着珙桐树的根,泛起飘落的珙桐花。
“哈哈哈,这丑家伙,竟是个脆皮,经不起我三斧子!”
蓑笠人得意洋洋地将板斧别到后背,抖了抖雨水,进洞。
“不!”
小离使劲发出人的声音,却忘记了变身诀,只是惶恐地杵了个人身子,瑟瑟地看蓑衣人进洞。
“哈哈,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可有家人陪你?”
这人脱下蓑衣,摘下斗笠。
顷刻间,一个白衣少年,风度翩翩地站立在那里。
小离不语,警惕地看着他的举止。
“莫怕,莫怕。我迷路了。”
蓑笠人径直走向小离,小离跳向一边。
“要不是我,你可就成了那丑家伙的吃食。”
蓑笠人坐到石板上,自腰间拿出个葫芦,打开木塞仰脖猛灌。
“你知道下山的路吗?”
小离依然不语,狐疑是她的天性。
一个可以砍跑巨兽的人,谁敢说不是更大的威胁?
“哔哔哔——”
红鸟跳出,远远地冲少年点头。
“咦?毕,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兴奋不已,他看着红鸟哼起了小曲。
毕也是师傅的徒弟,师傅有无穷法力,只是很神秘。
“走吧。”
少年迎着红鸟,眼睛却望向小离:
“一起走啊,小狐狸。”
小离后退两步,身后已是石壁。
啊,少年认出了自己,她摸了摸尾巴,索性变了回去。
红鸟跳过来,口中吐出红花,递到小离面前:
“哔哔哔哔”
小离凝目,这红花透着红彤彤的灵气,应是凝了红鸟的真气。
收下,含在嘴里。红花化作烟雾,轻轻地钻进小离身体。
白衣少年只好拎起蓑衣,他知道这是小狐狸的栖身之地。
小离被红烟惊得连连后退,大口大口往外吐,还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少年看着狼狈的小离,笑得弯腰拱背不能自己。
“你真是可爱,喏,这个送你。”
他取出个碧绿的玉石,放在石头上的蒲草里。
“送你,刚捡的。”
洞外雨停,一抹夕阳透过云彩斜照进来,碧玉发出七彩光泽。
少年起身,却不见了小离。
一道蓝光,嗖地钻进洞外草木从中,一串波浪,甩起晶莹水滴,在夕阳下远去。
2.
梵净山飘起了雪,真是少有的天气。
小离凝眸望雪,任雪融化在蓝色的毛里。
红鸟的一朵灵花,给自己原本阴凉的身体,注入太多的热力。
师傅外出云游,此时不知在哪里。
这空旷的山,此时变得好没意义。
“吱吱吱,吼……”
金丝猴小灰那乌黑的眼睛充满不解,它穿着小离编织的蓑衣,戴着小离制作的斗笠。
小离接过它递来的毛桃,咬一口,冰凉无比。
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吃了它多少桃子,小离无以数计。
师傅说,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可修仙,这是一片公平无争的大地。
在师傅的教化下,她早已不食肉,只对果实嫩草感兴趣。
她再次幻化人型,抱起小猴,向山下走去。
衣衫还是早年的衣衫,草履却早已不是草履。
跛着的左脚,觉不到冰凉,也感觉不到暗藏的荆棘。
她来到山下一家农户家。
“姑娘,换身衣裳。”
善良的农妇抱来粗布衣衫,端来盛满水的铜盆。
这是山下一家农户,小院里堆满粮食和扒犁。
她是善良的母亲,见不得小姑娘衣衫褴褛。
二话没说,她决定收留小离,教她说话,教她梳洗。
金丝猴啃着农妇煮熟的热苞米,小离忙着洗锅扫地。
她是聪明的狐狸,三天的时光便把人的生活全部学会。
农妇的儿子叫臻,他那粗壮的身材力大无比。
他是夜郎国的军中勇士,很久没有战争了,他便退役回到家里。
成年的臻还未娶妻,他深深喜欢上纯真的小离。
看着她裙裾翩翩活跃在家里,他的心便随着她进来出去。
安稳的日子终究还是要过去,她总是被一个遥远的声音从梦中吵起。
“小离……”
“小……离……”
这个声音时而微弱,时而刺耳如同拨弦。
“涂山。”
她莫名地吐出两个字,望向农妇朴实善良的眼睛。
“我带你去。”
臻毫不犹豫地站起,他以为涂山住着小离的娘亲。
农妇没有阻拦,她知道孩子大了,出去有出去的道理。
俩人背起小猴,告别农民、木犁还有他身后十二个孩蛋蛋。
“此地东行。”臻指着太阳,黝黑的皮肤闪着光。
“走。”小离目光坚定。
小离知他温饱,懂他烦恼。
她给他编草鞋,摘野果,还会攀着他粗壮的胳膊撒娇
会追着蝴蝶开心的玩,跳着拍手,尽情地大笑。
有一点风吹草动,她总是缩到臻身后探头探脑,仿佛忘记自己的法术,自己的功力比臻高。
臻早已知道她是小狐,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觉着自己喜欢就好。
眼前河水潺潺,山花烂漫,像极了梵净山的春。
一朵墨蓝色的花飘来,落在小离肩头。
她伸手轻轻摘下,花如莲,却花瓣稀落。
黄色花蕊中,一抹玫红若隐若现,刚要触碰,却化作烟雾散去。
涂河从山上流下,水面漂浮了白色的毛发,还有条条墨蓝色丝绦。
她低下头,脚趾勾住山石的棱角,流出同样墨蓝的液体。
“疼。”她低下头。
她嗅到同类的气息,还有——死亡的味道。
远处箫声响起,小离紧张地张望。
臻没有觉察到异常,在细细草棵中,他愈发显得粗壮。
空旷大地,箫声回荡,这声音由远及近,瞬间已在身旁。
“妖女!拿命来!”
箫声止,人影晃。
臻举起镰刀,小离亮出短剑,金丝猴惊叫着躲向一旁。
一黑衣男子,长发飘飘,横眉冷目,手持洞箫挡在前方。
男子冷喝,洞箫指向臻:“一介凡人,缘何与妖同行?!”
臻将小离挡在身后,黝黑的脸抽搐着:
“关你屁事!”
“你可知,她是狐妖,妖专食人心。”
洞箫男表情怪异,恐吓着臻。
“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臻气冲冲举着长镰。
狐妖?小离头一次听说。
她探出脑袋,小声说:
“我、我是来找娘亲的,我不是妖。”
声音中有些颤抖,她开始承认自己胆小。
“不用找了,我来收了你。”
洞箫男阴冷的声音,如同一阵阴冷的风。
他伸手探出一个葫芦,拔下木塞,咚咚猛灌。
“你、你得说清楚,为啥打架!”
臻严阵以待,他要全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小离。
“为啥?就因为她是妖,我是除妖人。”
那人的语气容不得一点商量,说话间已经亮出进攻的姿势。
小离只好亮出短剑,她深吸一口气,做好开战准备,可目光却藏不住那一丝慌乱。
“闪开。”
她把臻拨向一边,轻轻递过手里编织一半的竹篮。
“打吧。”
起身飞过,剑指洞箫男,发出一招仙人指路。
“我接!”
洞箫男不躲不闪,迎面挡来一轮法器,如盾,上面镶满宝石。
短剑刺到法轮上又轻轻划过,当啷一声清脆,如同击磬。
“你为什么偏要打她!可曾吃过你家一粒米!”
臻已急得红了双眼,挥动镰刀开始一通猛砍。
洞箫男一手持轮,一手持箫,左右翻转。
他也只是试探小离的功力,并未使出绝杀技能。
而这个黝黑的壮汉,呵呵,给他个箫慢慢玩。
小离不知道自己可以打斗多久,也不知道这黑衣人会把自己怎样。
“妖——”她的心里默念,什么是妖?
和金丝猴相比,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幸运得到师傅教导的小狐狸。
移步之间,法力已开始不支。
她的喉咙一阵泛酸,迎风吹来一个声音:
“小离,我是娘亲……”
黑衣男一愣,手下的法轮慢下来。
一个白色的影子横在小离和黑衣男之间。
这影子虚若浓雾,飘然变幻,突地自雾中探出一只巨手,抓向洞箫男。
“嚯!你个老狐狸!”
洞箫男一个闪身,向后跳出三丈开外:
“你个杀不死的老妖怪——”
小离眼前模糊起来,她看到白影逼近洞箫男,死缠住不放开。
黑白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看得眼花缭乱。
“快走!涂山不是你来的地方,快些离开……”
声音苍老而凄凉,小离听着熟悉又陌生。
“你真的是我娘亲?”她用狐语问道。
“小离,你的左脚有宝物,取出来,报仇!”
白影挟裹着洞箫男越战越远,小离知道那是幻术,只是挡住了那人的视线。
她知道是“娘亲”给自己争取逃离的时间:
“走。”
一挥衣袖,蓝烟升腾,小离带了臻和小灰,遁离而去。
“这真是个怪人。”坐到河边,臻喘着粗气。
小离从水里捞出一个蘑菇状的球,蘑菇里是哀泣的灵魂。
“死了。”
小离把蘑菇球放回,眼里流出泪水。
“我的同族,都死了。”
她幽幽地说着,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见。
“打得好好的,为啥跑?我就快砍死他了!”臻拍腿跺脚,甚是遗憾。
小离没有理他,在她的心里,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她满以为,涂山是自己的福地,这里有娘亲,有同族,它们可以和自己一起,无忧无虑地修行,可如今……
水里的蘑菇球漂游而去,一盏盏不知飘向哪里。
她仿佛看到白影散去,魂魄变成晶石,镶在黑衣人的法轮上。
3
左腿?宝物?
她卷起裤管,向那跛脚望去。
一个圆圆的鼓包,似乎在皮肤下游离。
拔出短剑,对着鼓包挑去。
蓝色液体渗出,接着一粒晶莹剔透的圆珠飘起。
它在空中旋转,找寻着主人的口鼻。
咕噜噜,钻进嘴里去,她的喉咙上下跳动,那圆珠滑进她体内。
小离出了满头大汗,她缩在河道里,脚下是涓涓流水。
抱着脑袋,小离头疼欲裂。
有个难以控制的力量在体内膨胀,搅动她五脏六腑。
臻和猴子蹲在左右,臻的水囊递到她嘴边。
小离推开水囊,嘴唇干裂却不想饮,她的脑子里,有个水葫芦晃啊晃。
摸摸左脚,还在。
摸摸尾巴,没了。
她站起身,默念变身诀,却是如此无力。
涂河里流淌的魂魄聚来,向她嘤嘤地诉说着什么。
她弃了狐的躯壳,身子如白蚁蚀骨,痛苦令她在河道里翻滚着。
“啊——报仇——”
臻无法靠近,他眼睁睁看着小离蜕变,看上一刻还是天真小女,此刻却变成黑衣人说的妖魔。
“小离,不要,我们回家去啊——”臻丢下镰刀,跪在她身边。
“我们?”
她的目光闪过仇怨,她的喉头划过饥渴的吞咽。
娘亲所说的宝物,竟是一颗,凝结冤魂怨力的“聚魂丹”。
“报仇——”
她的短剑嗖地变成一把锋利的剪。
“灭我全族的是人!”她声嘶力竭地大喊。
臻盘腿坐定,闭上了双眼。
他愿意死在小离手下,并请求自己的魂魄留在她的身边。
金丝猴瑟瑟发抖,它看着她把臻的魂放入七彩石,看着她把臻的血喝干。
“我知道,这都是娘亲为我准备的。”
她声音冰冷,如冬月的风。
“你竟然吃了臻,他是你的朋友。”
“他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敌人。”
“人类是你的敌人,去吧,去食人心——”
她的耳边声音嘈杂,她的心里乱如麻。
她在清醒时流泪,想要用剪刀扎死自己,却扎不死。
她控制不住体内,驻进的诸多同族冤魂。
她一边捶胸顿足,却一边又沉醉人血的甘甜。
涂山脚下,渐渐隆起成群的坟墓,坟墓里躺着清一色的男人。
坟墓里的男人,腰里都挂着葫芦。
白天,她蜷在涂山昏睡,深夜,她嗅着人味道行动。
猴子还是猴子,只是脖颈上多了个链绳,一头系在她的腰间。
猴子逃跑过几次,她恨不得也吃了它,终归打消邪念。
涂山笼罩着浓雾,山间游走着众多孤魂。
他们在白天蛰伏,夜间出来扰民。
他们怨亲人没有保护自己,怨父母把自己生成男人。
渐渐地,山下的男人越来越少,女人只敢生养弱小的女婴。
涂山的墨蓝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涂山的鬼魂多了又多,终于多不起来。
山下的女人都迁走了,小离累了。
蒲草长满了土屋,藤蔓绕满了房梁。
这无人的村落,处处凄凉。
有梵净山冷清吗?那里有见不到影子的师傅;
有蓝狐的山洞荒芜吗?那里只有一团栖身的蒲草。
她还是等来了洞箫男,那个灭了狐族的人。
她知道,凭这个人的法力,不足以灭了狐族,她想知道所有的渊源。
洞箫男的法轮再次旋转,她已不是那日的小离。
幻术、迷惑、狐媚,这些统统不需要修炼,自从她剥离出那颗丹。
几个回合,她已将那男人控制在剪刀下。
“你要怎样呀?”洞箫男俯在她身下,法轮已经黯淡。
“睡你。”她褪下蓝袍,拔下发簪。
望着男人的眼,她的心突然跳动,她也不知为何有了这个念头。
“妖——女。”洞箫男一愣,法轮落地,表情判若两人。
他乖乖闭上双眼,他知道此妖女已非彼妖女。
她的双臂悬空而止,蒲草团下蓝花朵朵钻出地面,瞬间编织成柔软的花毯。
她缓缓转过身,月光透过破漏的屋顶,她胸前的彩石泽泽闪光,里面有颗红花般的心。
“斧,丑家伙。”她喃喃道。
“什么斧?什么丑家伙?”男人一脸迷茫。
她一愣,静止不动,似乎在拼命寻找自己的记忆。
洞箫男趁机握箫在手,腾空而起,屋顶的瓦砾一块块跌落,蓝花萎去。
“人各有道,各行其道,人妖殊途,岂能苟合。”
言毕,箫声起,小离渐渐清醒。
“缘何灭绝涂山狐?”她声音哽咽,手捂彩石。
“狐是仙,多修长生之术,食山间野果,未曾屠杀生灵,缘何结怨?”
洞箫男止住吹箫,沉吟片刻:
“江山社稷大事,亦是奉羿君之令……”
“灭狐与你,有何得。”
小离凛然而斥:“我杀人,你说是恶,你灭狐,又是什么?”
男人不语,被小离给问住了。
“狐是妖,妖就该被灭。”他绕了回来。
“梵净山。”
小离艰难吐出三个字来,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魔力,再三试探。
“你可砍过巨兽的尾?”
洞箫男挂在树上,怔住。
“你可迷路进到一个山洞?”小离又吐出一句。
“不听你胡说,走了。”一言毕,人已了无踪影。
“我就是那个跛脚小蓝狐……”
小离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喊。
大片凄凉涌上心头,她跌落在枯萎的蓝花间。
泪水滴进彩石,滴进蓝莲花,滴进身下的蒲草。
彩石里的臻望着她,着急地又跳又蹦;
蓝花碰到泪,嗖地钻进土里;
蒲草沾到泪,瞬间燃起一团火苗,她挥袖扑灭。
“羿为什么要灭狐?”
“人为什么要把狐称作妖?”
“这人间,真是污秽。”
一声长叹,她摘下猴子脖颈的链锁,挥了挥手。
“去吧,回梵净山去,那里才是净土。”
猴子眨了眨眼睛,不走。
“走啊!不走我也会吃掉你!”
她把头埋进双膝,声音变得那么无奈,那么有气无力。
“去找我师父。”
她再次扑倒在蒲草间,耳朵贴着蒲草,听着猴子渐渐远去。
是时候离开了——
她起身打坐,仰望着月亮,落下两行清泪。
4.
天苍苍,野茫茫,疾风吹劲草,烈日照当头。
奔走的小离,揣着剪刀,四处捡拾草地里结的野果。
离开涂山的魂魄,走出笼罩的阴霾,小离仿佛开阔许多。
她驾驭着人的身体,感受着人类的生活。
褪下朴素的蓝袍,她给自己换来七彩的霓裳。
她在阳光下起舞,在草丛中歌唱。
华丽的舞姿,吸引来鸟雀,也吸引来华丽的车辇,车辇上端坐着,有穷国的国君。
他喝令停车,抚着陪巡的小厮,望着萋萋绿草中,那一团飞舞的霓裳。
“大风起兮,绿草萋萋兮,安得美人兮,入我怀兮。”
小离顾盼之间,眉目闪烁,一颦一笑间,君王失魂落魄。
小离的剪刀紧握,她知道他便是羿君。
杀他易如反掌,可是,杀便是报仇?她摇了摇头。
且随了他的车辇,去看看洞箫男所说的江山,是怎样的江山,可以让她的家族惨遭涂炭。
有穷国的穹庐内,小离在捻绳制毡。
她已是羿的妻,每天睡在这个雄壮老男人身边。
夷羿是国君,是众人拥戴的英雄,他射过妖射过神,一把长弓还射过天。
他有美人无数,女婢上千,却独宠她。
帐外他是君王,帐内她是他的王。
她有了新的名字——纯狐,老男人赐的名字令她笑了好几天。
她是狐的时候,叫着人的名字;如今是人了,又被称作狐。
老男人夜夜歌舞升平,小离宵宵把酒言欢。
臻在彩石里唉声叹气,她缝了个香囊,把彩石塞进香料里面。
她还不知什么是江山,她也没见到江山。
她愈发的妩媚动人,看到她的男人们都会着迷。
羿对她是时刻关注,就连撒泡尿都得看着这个大美人。
老男人年近六十,他恨不得给自己换俩年轻人的肾。
他宠爱小离,宠得恨不得捧到手掌心。
她看见这君王的生活如此奢靡,看到身边的将士满脸的鄙夷,看到被君王称为元老的人渐渐离去,看到那些因嫉妒生了怨恨的嫔妃相残而殁。
这就是他的江山吗?只不过一个偌大的帐篷而已。
仅仅是比农民丰盛的三餐,仅仅是有许多左拥右护的奴隶。
奢靡的日子没过多久,隶属的方夷国发兵反叛。
战鼓声声,号角齐鸣,小离随夷羿到了边关。
有穷国的大雪,在军帐旁堆砌成墙,小离披着单薄的霓裳。
她拨弄着青铜鼎器下燃烧的火炭,嘴里咀嚼着香甜的稞粑。
夷羿的心全在她的身上,哪里听得进将士的谋划。
彩石在香囊里,香囊挂在小离腰上。连同价值连城的玉,走起来叮叮当当。
“狐美人,你不冷?”老君王走过来,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差一点触碰到腰里的香囊。
他害怕香囊,每一次靠近,总是会被灼伤。
他曾趁小离熟睡,拿个大杆子挑起丢弃过多次,却莫名其妙地又挂在小离身上。
一鼎热汤煮好,一个人大步进了军帐:
“义父,召孩儿过来有何吩咐?”
这声音如此英朗,如此响亮。小离歪过头,手里的稞粑掉落地上。
少年的战袍很酷,少年的甲胄很靓,少年背后的板斧闪光,少年腰间的葫芦在摇晃。
帐篷的门帘露着缝隙,大片的雪花欢快地钻进。
风吹着少年的大氅,把大氅上的雪吹进小离的眼睛里。
小离盯着少年已是双眼迷离,她喜欢他的那股子英俊之气。
那眉眼那举止那么熟悉,像当年巨兽口中救下自己的少年,又像那吹箫的黑衣。
少年不敢和她对视,只是轻轻一碰便躲闪而去。
他躬身作揖向君王施礼,她却从他眼里看到对王位的觊觎。
“来来来,这是你的新母后。”
“狐美人,这是我的干儿郎。”
青铜鼎沸,炭火怒燃。汤汁四溢,火星四溅。
小离摇摆着身子轻盈走了过去,手持杯盏斟满酒双手相递。
少年低着头,表情谦卑地把酒盏接了过去。
小离靠近他,把薄纱撩到少年怀里:“我可是认得你。”
她嘤嘤嘻笑着,跑到国君怀里,一只手搓捻着羿的胡须。
那少年面不改色不睬不理,小离却看到他砰砰的心在跳,跳得有点过激。
她多想走过去把爪子探进他的心里,看一眼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干儿,这闹事的方夷,你能否摆平?”
羿开腔说话,眼睛仍然勾着小离,她的身子移到哪,哪里便是他目光栖息地。
“儿子定当效力,交给儿子去罢。”少年拱手,接过羿的令箭。
羿暗自高兴挥手示意少年退去,他早已懒得处理这些疆土战事,何况这干儿甚是效忠卖力。
义父收得惊世美女,少年早有耳闻,却不曾想这女子生得如此妩媚勾魂。她那单薄的霓裳,包裹着娇媚的身躯,如同含苞的花朵,包裹娇美的花蕊。
他搜肚刮肠,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唯有跑出军帐,在雪地里击掌跺脚,嘴里连喊:“可惜、可惜”。
小离缩在羿怀里,心却随了少年出帐,消失在冰天雪地。
体内的狂热再次升起,双目瞬间变赤,望着老国君,她那尖尖的牙齿撩起。
“不,我要留着他,这样死太便宜。”
收起狂躁的心,她笑着迎向羿,小口小口地,吸食他的精气。
帐外的脚步隆隆,马蹄声声。
远去的军队,很快回到营里。
羿没有料到,少年会处理得如此轻松。
“干儿!今夜在帐中吃酒,尝尝你干娘烤的鹿肉。”
两个婢女捧来瓦罐,支起铜架,两个婢女搬来石臼,引燃石臼里的木头。
另有一奴,牵来哀嚎的小鹿,地上摆起个黄铜的容器。
鹿血汹涌喷出,黄铜容器里翻起血花,盆壁挂着血沫。
兹啦啦,鹿肉在奴人的手下拆卸分割,摆满火架上的瓦片。
小离舞动着两根长长的竹箸,一边敲打起瓦罐,一边翩翩起舞。
肉香飘起,小离飞快地将烤熟的鹿肉,布至羿和少年的彩陶碗中,曼妙的身姿,勾着羿和少年的眼睛。
少年是如何与这国君攀上关系,小离不得知,她也不想知。
丢个媚眼过去试探,她看到少年在颤抖,火光下那俊朗的脸庞,羞红乱飞。
她一忽是当年的蓝狐,一忽是涂山的妖女,一忽又成了现在的王妃。三个小离令她本心乱迷,唯有“报仇”二字渐渐清晰。
“戚戚吾离,微微吾矣……”轻启朱唇,小离自胸腔里,吟出一支曲,先是缓慢如溪,继而如河流湍急,再则如海般汹涌。
“媚术——”少年的心低沉,他暗自叫着“不好”,腿脚却动弹不得。
帐外千里冰封,帐内火光通明,曲唱传出帐外,在整个军营缓缓传播。
方才还欢腾庆祝的军队,渐渐酣然睡去。
雪花尽情堆砌,火花渐熄。
小离俯在少年身边,这一干人中,唯独他清醒。
“我是小离,你砍巨兽救下的蓝狐。”
小离泪光盈盈,双手捧住少年的脸庞。
“我知道,那年我砍了巨兽的尾,救了瘸腿的你,随着带路的赤鸟,走出迷途的山。”
少年目不转睛,迎着小离的泪目。
“只是,你为何这般田地?”
小离百口难言,唯有呵呵笑起。
“你可有个吹箫的兄弟?”小离突然想起。
“兄弟?”少年摇了摇头:“我没有兄弟,更没有吹箫的兄弟。”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寒漪。”
“漪。”
她贴上自己滚烫的身子,赶走心里那个浮山的妖女。
“这个身子你可喜欢,送你。”
她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恩人,此刻是王妃在教她读心。
5.
这个名唤寒漪的少年,方才饮下鹿血三碗。
面对投怀送抱倾国倾城美人身,自是欲火中烧。
“喜欢,甚是喜欢。”
他顾不上许多,推开昏睡的羿,将小离抱上毛毡。
“你真的是当年救我的少年?”
蓝狐小离任凭他褪下霓裳,心中怅然。
“当真是。”
寒漪已是口齿不清,手忙脚乱。
“为何不在国君面前相认?”她故意躲远。
小离裸着人的身体,如脂的肌肤在火光下亮闪。
她抬起一只玉足,轻踏在寒漪的腿间,足上跳动的血管若隐若现。
“你不介意我是狐吗?”她呵呵笑着。
“我不介意。”
寒漪一改昔日的伶牙俐齿,此刻竟词穷到抓耳挠腮。
“你不恨狐?”
妖女小离眼中掠过狐疑,接着火光闪闪。
“不恨,我为什么要恨狐。”
寒漪抓耳挠腮,脸色愈发难看。
蓝狐小离推走了妖女小离,保护着少年不让她靠近身前。
云里雾里,小离在火光中迷离。
风里雪里,寒漪已是大汗淋漓。
小离的霓裳飘拂,温暖的床榻高高升起。
一枝巨大的蓝花,托着的竹榻颤颤。
这是君王的女人——他在心里暗暗得意。
征服的欲望如同疆土的征战,
直到涂上标记后,大喊着宣告主权。
“你会杀狐吗?”妖女小离奔跑过来,追问瘫倒的寒漪。
“笨蛋,我要是杀狐,怎么还会有你。”
他伸手摸了她滚烫的脸蛋,做梦也想不出,这如此诱人的酮体,是来自一只狐狸。
“小离——”他欲言又止。
“嘘——我叫纯狐。”
王妃小离一个手指压住寒漪的嘴唇,眼里是不羁的笑意。
“是这个老王八起的?”
他翻身起来,抡起枕头砸将过去。
“他令我杀狐,竟给你起这样名字。”
妖女小离的手指滑向他的脖颈,他抓过衣裳,头也不抬地继续:
“我反对他杀狐,为此还跟他吵过无数次。”
蓝狐小离扒拉开妖女小离的手,就势捋了捋他的衣领,又捏了他通红的耳垂。
“走吧,他们就要醒来。”小离轻轻推开寒漪,整理好七彩的霓裳。
蓝色花消失,床榻落回原地。
说话间羿醒来,他揉着眼看到床上和小离和寒漪。
“你个王八羔子,竟给老子戴绿帽子!”
君王大怒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去抽兵器架上的剑。
但君王接着萎缩了,瘫在架下呕吐不止。
那吐出来的鹿肉,变成一只只狐狸四下散去。
“弓!拿我的弓来!”君王喊叫着,躲闪着不断蹿出来的狐狸。
醒来的奴隶吓傻了,一个个屁滚尿流,跑向飞雪的帐外。
“哎,你看嗨!”寒漪兴奋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指着狼狈的羿:
“小离你快看,原来他是怕狐狸!”
寒漪抓过案上的葫芦,咕咚咕咚一阵猛灌。
“太过瘾!要不要太过瘾!”
他大呼,眼里蹿出绿色的火光。
“你去下边玩吧,这片国土,属于我了!”
寒漪抱起小离,抄起国君的玉,又推到国君的身体。
“你是我的皇后。”
羿在狐狸堆里凌乱,四肢无助地乱挥乱砍。
一缕狐狸毛飘到他的鼻孔,他开始紧张得屏息,接着喷嚏连天,忽然间呼吸急促,喉管间像堵了浓厚的痰。
嘴唇忽地变紫,突兀地瞪起双眼,两只手紧紧抠向脖子,仿佛想把喉咙抠烂。
小离从寒漪怀里挣脱,身体里三个声音在激烈吵架:
“杀了他!一起杀掉!报仇!”
“仇人是羿,跟寒漪无关!”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不可以杀他!”
寒漪抡起戈,戳向即将倒下的羿君,熟练地拔出兵器,又去摘帐篷里挂着的弓。
“这个你可有用?”王妃小离冷冷地问。
“有用,有用。师傅教了我十八般兵器,我稀罕这名贵的弓。”
寒漪忘形地握弓,瞄准逃窜的狐狸开弓。
“涂山。”妖女小离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蓝狐小离心哗啦破碎。
“看吧,我就说他不是好人!”妖女小离大吼大叫着扑了过去。
“我们可以陪着他做国君——”王妃小离跳过来夹到中间。
剧烈的争吵中,那衣裳的裙摆震颤,香囊里射出耀目的光:
“小离!小离!”是臻的声音。
小离摘下香囊,掏出那块彩石。
臻在里面冲小离比比划划,一忽是吹箫的动作,一忽又是抡斧的动作。
“哈哈——”她大笑起来:“还以为你天生愚钝,原来这灵魂还是如此聪明!”
口诀默念,法术暗施,七彩石渐渐变大,惊动了陶醉中的寒漪。
“分魂石!”他惊恐地大喊一声,向后退去。
一阵石破天惊的声响,自军帐中炸开,四周堆砌的雪墙,顿时崩裂四溅开来。随着声响,寒漪的身体,剥离出另外一个人。
只见他黑衣装扮,一手持轮,一手握箫,被这巨大力崩出三丈开外。 “你毒死仙翁,偷了秘笈,吸了我魂魄,以为我收拾不了你吗?”
洞箫男说话间竟然泪光闪闪:
“你还假扮我的样子,利用我和九尾师祖的关系,杀了整个涂山的狐!这笔帐,是清算的时候了!”
寒漪被追问得猝不及防,须臾迟疑,他也是眼光闪闪:
“小离,不要信,他要陷害我们!”
小离此刻冰冷无比,那涌动的火热似乎将消耗殆尽。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方才那番自我斗争,令她已是精疲力尽。
“分魂诀。”嘘嘘地背诵这冗长的口诀,她昏昏地俯在自己亲手编织的毛毡。
“唵!”随着最后一个词的吐出,空中悬浮的七彩石突然崩裂,敦实的臻跳将出来,冲寒漪撞去。
寒漪猝不及防,魂魄同时在体内分离, 洞箫男抡起手中法器,将寒漪的魂魄收入箫内,又封几道法印,将那寒漪封了个严严实实。
臻已是钻进韩漪的身体,他甩动着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好奇这陌生的肉体。
“小离!小离!”
洞箫男收好寒漪,眼瞅着小离滑脱下去。
“涂山,真的被全灭了吗?”她幽幽问道。
“还有你呢。”洞箫男握住小离的手。
“我?我已经不行了……我好像要死了……”
“不会。”洞箫男轻轻小离拥入怀中,缓缓低下头去,嘴巴靠近她的时候,仿佛嗅到梵净山的桃子。
轻轻地贴上去,他的唇齿间吐出一朵如烟的红花,悄无声息地钻进小离口中。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小离惊愕地望着洞箫男。
“因为,你是没理由救过我的人。”
“你是——哔哔?”小离眼角挂着泪珠,模仿起鸟叫的声音。
他一个旋转,幻化成一只火红的巨鸟,一条腿稳稳地立在那里。
“哔哔哔——”赤鸟振动翅膀,将小离卷裹到背上,冲破帐篷,在皑皑中飞向高空。
“哎——我怎么办啊——”臻急得跳起来,他挥舞着手里小离落下的霓裳,冲赤鸟的影子大喊。
晨光微熹,军营恢复了正常。
众将领进营来,见到帐中的狼藉,却是明白了什么。
他们齐刷刷跪下,冲着臻行起大礼:
“参见寒漪君王——”
雨依旧绵绵,这里是梵净山观音洞。
洞口一只灰背金丝猴探头探脑,手里紧紧握着两只大毛桃。
洞内一只蓝色的狐狸俯在蒲团上,专心地听师傅讲经。
“师傅,我有个问题。”小狐狸讲一口流利的人话:
“那个分魂诀,为啥只能念两次哩?”
师傅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没听说,事不过三?”
“可是,我只念了两次哎!”小狐狸喃喃说道:
“事不过三,是不能到三,还是不能超过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