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这棵树,不是长在芳草萋萋的江岸,不是长在寒梅著花的窗前,不是长在万人驻足的风景区,而是长在一个不起眼的校园里,砂石累累的操场上,高低不平的人行道旁。
一个叫“塔山”的地方,曾经坐落一所省级重点中学。这里古木苍天,鸟语花香,美不胜收。我调进这所学校教书,担任两个班的教学和一个班的班主任。我的教室位于塔山最高处,教室门首右侧有一方空旷地,望过去,不太平整,坑坑洼洼,黄泥袒露。
我们校园有内外操场之分,内操场又有上下之别。下操场在半山腰,凹陷处,摊出平地,全校学生在这里集会或出操。上操场就是我教室门前这处开阔地,东端耸立巍峨文峰塔,西头凸出一个小山坡,绿树中掩映着古色古香的图书馆。这块不足半个足球场的空旷地,呈不规则的形状,像油炸煎饼——那黄森森的泥地,正好是它的成色。
我要写的这棵树,站立在上操场的中间。与别的树比较,这棵树不起眼,甚至有点丑陋。它的周围,沿着操场四周及缓坡而下,古樟翠柏、红杉银杏,乔木嘉树,比比皆是。而这棵树,叫做梧桐树吧,毫无美姿丽容,却是矮墩墩,歪扭着一个树脖子。树皮粗糙开裂,槎桠横七竖八,树冠臃肿肥大。这就注定这棵树不受人喜欢,不待人欣赏。塔山周末,校园开放,游人如织。我曾站在教室门口,留心游客,他们或偎依塔旁留影,或背对山城飞吻,或半躺草坪弄姿,然而,不与这棵歪脖梧桐树有半点亲昵。
竖立在操场中间,居高临下,俯瞰全城,远眺常山江,这棵貌不惊人的梧桐树,它的位置很独特,不能不让人关注。我记得第一次对它瞥眼,是在一次升旗的时候。老校园,周一升旗仪式放在塔山顶巅这块操场上。国歌响起,雄壮豪迈;红旗飘扬,迎风烈烈。我班的队列正好在梧桐树下。这倒好,学生纵队,因为这棵树的阻隔,横截两段,见头不见尾了。我看这棵梧桐树,心里嘀咕,偏偏长在这个地方。我遇到尊敬的校长,斗胆建议:为了我班的队形,这棵碍人的树,何不砍掉去?校长笑吟吟,说:队列不整齐,可以再排,树砍了,也就没有了。
当然,这棵树并非一无是处。有一次升旗的半途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学生站在原位,没有挪动步子,躲到树底下避雨。校长走过来了,逐个轻拍学生肩膀,示意他们到树底下去。我的学生围过去,树底下一下子热闹起来。树叶震颤,这棵树妩媚起来。我的眼眶湿润了。一次上体育课,烈日暴晒,师生汗津津的。我途径操场,看见没有轮到训练的学生,站着挨晒。我悄悄走过去,叫学生到梧桐树下去。体育老师与我相视一笑。
于是,不仅改变我对这棵树的“看法”,而且不断增进我对它的认识。
我站在教室门,默默地观察这棵树。它站立在操场中间,孤单并不寂寞。它舒展肢体,承受雨露,沐浴晨风,似乎在叙说着什么。一棵树,无论高低、粗细,还是妍媸、贵贱,都有它的心声。我倾听过古樟,它沉吟,在每一片墨绿的叶子纹路里,跳动着思维的旋律。我注视过古柏,它苍劲,高过百丈,不离土地,却托起脸盘,仰望蓝天。我抚摸红杉,姿态柔美,躯干伟岸,一站一幅画,一树一首诗。这棵不起眼的梧桐树,它在叙述什么呢?
它是一棵平常的树,没有古樟的幽香阵阵,没有古柏的雄姿挺拔,没有银杏的曼妙舞动。它站立在操场中间,不骄不躁,不亢不卑。在晴天,它这般站着,在雨季,它也是这般站着。春,它勃发;夏,它吟咏;秋,它婆娑起舞;冬,它独守操场,等待下一个生命盛节的到来。一棵树,按照自己的天性和个性成长,沒有理由拒绝它。
假若这处操场,没有这棵梧桐树,也许更为开阔宽敞和整齐美观,然而,在一个盛放生命的校园里,多长一棵树,又何妨呢?天穹广袤,因为不拒绝每一颗星星;大海浩瀚,因为不拒绝每一朵浪花;大地宽厚,因为不拒绝每一处绿色;校园博大包容,因为它不拒绝每一个等待绽放的生命。
今天,我突然想念这棵不起眼的歪脖子树,它站在老校园高高的山巅、操场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