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活下去。
岛田洋七在这部小册子里回忆了他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日子。全书不到10万字,很快就能读完,岛田是日本相声演员,并非专业作家,所以文字也算不上非常精致,更多地像是回忆性质的叙述。但是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感觉有一些非常触动自己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细节,这些细节让我有落泪的冲动。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岛田的叙述让我潜意识里回忆起来自己的外婆。
我们的方言里,外婆又是叫做“嫁嫁”(读一声)的。我的嫁嫁是二零一五年八月二十几日过世的。刚好赶在表弟作为大一新生入学之前。伯伯们说,嫁嫁死前还为孙子考虑,不耽误孙子按时入学,如果晚几天入学,表弟的父亲一定是会让他请假的。嫁嫁享年81岁。外公在二零零三年过世的,刚好时隔12年。
其实表弟的情况更像岛田一些,表弟父母在他三年级的时候离开家里外出打工,只留下他和嫁嫁两人在老家居住。表弟六年级也离开老家去父母打工地读书,结束了和嫁嫁一起生活的三年日子。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嫁嫁一个人守在老家过日子,直到她生活不能自理,搬去和自己的二儿子一起居住,直到去年去世。
我们的方言里,叫外公为爹爹。外公去世早,所以我对外公印象有限,但是我直到今天还清晰地记得他的脸。在他去世之前的前几年,他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
对于外公,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次外公一个人来到我家(那时他已经老年痴呆了)。外公不知道怎么地从家里跑到渡口,坐船穿过长江,来到我家这一岸,因为船老大认识外公,因此联系我母亲去渡口接外公。母亲上班去了之后,让我在家里陪外公。结果外公不知为何,执意要离开我家去一个地方。外公虽然神志不清,但是身体非常健康,包括他去世之前也是如此,所以那时才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哪里拦得住他呢?我担心外公走丢之后,母亲要责备我,于是紧紧地跟着他后面,拖着他的手想不让他走,结果却被他拖着走了。
那时自己糊涂,不知道立刻去找邻居来帮忙,小时候家里住的是平房,和四合院似的,邻里之间是常常走动的,是好找人帮忙的。外公不知怎么地,自己找到了上堤的路,沿着堤一气地往前走。我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着后面,无论我是哭喊,坐在地上,还是停下来不走,外公都是毫不理会,没有体现出丝毫的同情之心。那个时候,想必我心里是恨极了的罢。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担心外公丢了我要承担责任,所以我只好一直跟着,高中我时常沿着那条堤散步,现在回忆起当时周遭的景色,我们大约走了5到10公里的样子。
最后,我可能是意识到这样子不是办法,我害怕自己也会走丢,于是开始想办法劝说外公。告诉他走错路了,但是他不听。最后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来外公非常喜欢抽烟喝酒,而因为他的病,家人又不让他抽烟喝酒,所以他看到烟酒就喜欢得不行。于是我骗他说要他去买烟,他竟然同意了,开始跟着我往回走。往回走时就不如他往前走时那么坚定不移了,走了不远,他就开始怀疑我骗他或者怀疑我带错了路(这个时候完全不像个得了阿兹海默的老头),然后他又开始往回走,我又不得不开始夸张地渲染要给他买烟的事情,于是他又忍不住诱惑,跟着我往回走。如此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我终于通过欺骗的手段把他领到离家不远处的小卖部处。我立马冲上去找熟识的小卖部阿姨帮忙,阿姨马上找人把他拉住。只记得那时我已是又累又渴,几乎丧失了声音。后来的事情便不记得了。在那之后我应该就没有再和外公单独相处过了。
大约是这样子一段不愉快的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经历,以致于当外公过世时,我也并没有太多伤心。而相比之下,嫁嫁给我留下的记忆大部分都是美好的,以致于我想起关于她的一些往事时,仍忍不住泪流。
小时候,父母窘迫于生计,在我读小学之前长期把我寄养在嫁嫁家里,据说每次母亲要接我回家时我,我都不认识她,要不是看她来了马上跑得远远地,要不是把门赶快关上,或者站在门口双手打开双脚岔开不让她进来。开始读小学之后,我便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几乎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去嫁嫁家里,直到我开始上初中。
嫁嫁生过两个女儿,但是母亲的姐姐没有养活,所以最终只有她一个女儿,也只有我一个外甥。母亲是最小的妹妹,所以我的表哥表姐都要比我大上好几岁,只有一个表弟比我小一岁。据说是当年他的父亲看到我的母亲生了个儿子之后,也想要个儿子,于是就生了他。小时候我时常和表弟开玩笑,“你看,没有我就没有你。”
据说在孙子辈里,我小时候是被嫁嫁打得最多的,而且最惨的。表弟从小就比我灵活比我聪明,所以挨打也很少,而一个后来考上了北大的表哥从小就一副忠厚老实规规矩矩的样子,据说保持了从来没有被嫁嫁打过的记录。
小时候每年过年聚在一起时,大人们总喜欢添油加醋地渲染我被嫁嫁打得如何惨烈以取乐,然则我是完完全全不记得的了。倒是被我妈打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时常骑在嫁嫁的肩头,嫁嫁走在去我家的路上或者从我家回来的路上。路上就只有爷孙二人。有时候走到池塘边,嫁嫁会把我放下来,去摘池塘里的莲蓬。是否这就是我至今仍非常喜欢吃新鲜莲蓬的原因呢?据嫁嫁自己亲口说,我曾经骑在她肩头毫无征兆地撒过尿,还有一次在她肩头大便了。我对自己可能干过的这种坏事隐隐约约有个印象,却是记不真切了。
记得当年暑假去和嫁嫁住在一起时,生活起居也是颇为拮据,当时嫁嫁、表弟和我餐桌上的菜少得可怜。记得有一次隔壁一家卖面条的大叔还过来嘲笑我们吃得差(我已经记不得他当场的表情和语气,因此也无法判断,是好意还是恶意),我从小便是一身逆骨,当下便气冲冲地反唇相讥,大意是嫁嫁的土豆比他家的大鱼大肉好吃,他家的晚饭还不如喂狗。
晚上嫁嫁、表弟和我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房里没有空调,嫁嫁用蒲扇在我们两个小家伙的背上扇来扇去,一则驱蚊,二则避暑。那时候某台刚刚出了一款新节目,叫做《智勇大冲关》,我和表弟都很喜欢看。那时七八点钟,爷孙三人就洗漱好,躺在了床上的凉席上,嫁嫁就开始对着我们俩讲诉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的事情。表弟向来是一副比较“冷血”的样子,自顾自地看节目里的人掉到泥水里,即使在广告期间,也马上调台到金鹰卡通。而我则因为觉得嫁嫁对着我们讲话,如果我们不回复的话,我担心嫁嫁会觉得难过,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虽然那时对嫁嫁讲的内容其实毫不感兴趣。现在想来,实在是觉得可惜。
“……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有时候爸爸不在船上,晚上自己一个人在船里,害怕极了,听着外面的声音,眼睛都不敢闭上……”
“……他们跑到乡里来,军装是黄色的,还杀人……”
“……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吃的,全部是公社分配,我和你爹爹在农场里工作,那段时候我们倒没有饿到,白天我就从农场里偷拿一些苞谷回来,晚上偷偷地给你伯伯们和妈妈吃……”
“……那个时候好多外地的人没有吃的,逃难跑到我们这里来,有一个人饿狠了,我们给了他一些馒头,他一口气全部吃完了,然后说口渴,跑到井边上咕噜噜地喝水,结果没过多久就撑死了……”
“……那时候什么都吃,吃树皮,还有人吃观音土,结果不消化,没办法上厕所,就活活憋死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们把那个叫萨达姆吊死了,好狠的心啊……”
这些场景,隐藏在我记忆的某个角落,没有人去惊动它们时,它们就温顺而安静地蛰伏着,仿佛只存在过我梦中一般;而当有一个导火索将他们引燃时,却又如何活灵活现地盘踞在我的心头。
当年外公去世时,表哥刚刚上北大开始读大学。嫁嫁去世时,我正是大三上学期刚开学。
有人把哭泣分为三类:有泪无声,有声无泪,有泪有声。成年后,我伤心时都是属于有泪无声型。
嫁嫁出殡的前一晚,我和表哥两人守灵一夜。其实我是很希望表弟也能和我们俩一起守灵的,毕竟平心而论,在这一大群里甥加上我这唯一的外甥里面,嫁嫁最喜欢的便是他们二人,然而我忘了出于什么原因,最后只有我和表哥二人守灵。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一夜我和表哥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我走到嫁嫁的水晶棺前面,看着嫁嫁仍如生人的面庞,忍不住背对着表哥黯然落泪。
外公过世时,表哥是否守夜,我不得而知,那是他还是个大学新生,我还是抱着《哆啦A梦》的漫画看得不亦乐乎的小学生。那时候感觉离他很远,离表弟很近。而当嫁嫁过世时,他已经是一名丈夫与父亲,而我也已经成年,这时发现自己离他似乎比离表弟更近一些。
我想,岛田洋七的这本小书让我心里非常不好受的原因,可能并不仅仅因为他记忆中的外婆如何慈祥,而更多地是因为引起了我的共鸣罢。倘若是我自己没有一位让自己不能忘怀的嫁嫁,或者是童年时,没有和嫁嫁共同生活的经历。大约也不会如此难受。
斯人已去,而如今我写下这些字时,仍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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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华中科技大学
2016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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