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了,是那男孩

现在是八月,孟秋。

一天的大太阳,热烘烘的风,以及突如其来的雨都让人有些懒散,雨没带来更多的凉爽,反而更加的闷热。一整日出汗后,身体变得疲软,似乎脑子也不灵光,思维也不敏捷了。桌上的鸳鸯茉莉是好人离开后留下的。未经过风吹日晒的鸳鸯茉莉,换了地方倒有些不适应了。

起初也是放在房间里的,长势良好,也没有要蔫吧的样子。挪至阳台,有风吹,有一上午的阳光斜射,忘记浇水,蔫吧了。

然后,换地方,浇水。

办公室是个好地方,所以在别人家的办公室寻得一柜子,三层抽屉,顶部平整,正好,腾出原来装着的文件,擦洗干净,抬至自己办公室。柜子头上摆放鸳鸯茉莉,三个抽屉做分配,一个存档类文件,一个放些私人物件,再有一个,一下子没了安排,那就暂且空着吧。

擦净柜面,摆上茉莉,舒一口气,环顾一看,向光长的一面向外,另一面靠墙,很有生气。

两日,树尖上的嫩叶开始蔫吧,耷拉着的叶片开始泛出淡淡的古铜色。

不对,室内温度过高,再搬回背阴的房间,整个人变得小心翼翼。这花同婴孩无多大区别了,不能一下子明白花不舒服的原因,但也不能一下子用力过猛,还得循序渐进,相互熟悉,彼此了解和明白。

晚上八点,天未完全黑定,孟秋的夜晚,安静极了,以至于窗外的夜鸟鸣啼声清晰了,响亮了,仔细听上几声,居然能听出些情绪来。

拿上电纸书,打开手机电筒,提上一桶脏衣服到洗衣房,洗衣服的五十分钟,坐在洗衣房灯光照射的花台边,读枕草子。

四时的情趣,春是破晓,夏是夜,秋是傍晚,冬是晨。读到这里,赶紧抬头看天空,有月亮,将近十五六,满月渐渐变得圆满,月亮周边是一团团被月光笼罩的重云,想要聚拢,又似乎各自为营,都各自蓄满力量,只是迟迟未与身边的云朵聚拢,私心太重。萤火虫自然是没有的。

院子里安静极了,灯台叶脚上偶尔传来几声不知什么动物的悉嗦声。

十几岁的时候,喜欢夏日的夕阳。

吃过晚饭,拿上作业,坐在田埂边上。秧苗长到了膝盖处,一片寂静中,青蛙咕呱咕呱的叫着,这叫声仿佛是寂静中的一部分,直到背着牛草往家走的乡邻抬头打招呼,水田里突然跳跃的鲤鱼,几百米以外院脚的大黄狗突然吼叫,才会将这寂静打破,但是很快又会恢复。归家人没有太多时间停留,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鲤鱼只是偶尔跳跃,大黄狗也只是证明自己的存在。

坐着久了就换个姿势趴倒,厚厚的一层青草,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

累了就摘几把野花,当然我至今不知那野花姓甚名谁,一整个水稻生长的季节,它都存在着,生长着,开着花,结着果。一根稚嫩的树干,长到一定高度,便分出很多枝杈来,每个枝杈顶部再分出小枝杈,开白色小花,六七八九个花瓣,黄色花蕊。水稻的高度就是野花的生长高度。肥沃的土地上就长的高一些,贫瘠的土地上则矮一些,只是自始至终与身边的水稻一样的高度。

徒手摘上一把,枝干上的汁液流露出来,满满的黄瓜香味,然后再到黄瓜藤上摘黄瓜,顶着花,长着刺,扑着白粉,徒手一抹,放入口中脆生生的吃起来。没有人在意那野花残留在手上的黄瓜香味的汁液是否有毒,也没有人因为将残留汁液吞入口中而中毒。

下一次还摘野花、摘黄瓜。

大人们不喜欢白色花朵,所以那些带着黄瓜香味的野花在手心捏了一天之后,还是会在进家门前扔进粪堆里,与猪粪牛粪混合,撒进稻田成为肥料。

光本身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一整片黑暗当中的一束光就比较引人注目了。

门卫巡视中来过一次,多半也是觅着那束光来的,确认坐在光束中的人是我,稍作解释,才放心离开。

楼道口有人上下进出着,黑漆漆,看不清人,更不知道那来往上下的都是哪个部门,哪个员工。

右前方的芒果树林里,手电筒的光随着人的走动,上下左右,不分方向,摇摆着,脚上的拖鞋擦着地面,拖出了一串长长的脚步声。然后他走到了大门口。没几分钟他又回来了,先在旁边一栋楼的楼口坐下,电筒关闭,手机屏幕发出方形的光束来。

休息期间,缅甸姑娘、小伙坐在花台边用办公室的WiFi上网是常有的事。大概两三分钟,那束方形的光朝着我的方向的一栋楼过来了,在与我并排的仓库门口停住。

他坐在了那里。

确认没有上楼,我并转头接着读《枕草子》。可是那方形的光束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要完全安静的样子。它又移动了,没有对话,没有招呼,在离我更近的斜对面的花台上停了下来,我心中闪过一惊,不知那方形光的主人究竟是何人?车间里的某位缅甸姑娘?还是那两位强壮的缅甸小伙中的一人?又或者是种植部不太熟悉的工人?

洗衣房的光透过玻璃窗很宽很长的向外射出,我背光而坐。此时此刻,那个方形光的主人看我是一片清晰,而我看他是一片漆黑。

突然有些热,脖颈上涓出了细细的汗珠子。

不到五分钟,方形光束旁亮起了手电筒的光,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清楚那个光束的主人究竟是谁。直到他带着两束光从我前面走过,洗衣房明晃晃的光将他映了出来。

看清楚了,是那小孩。

小孩是五月来的,之后便入夏了。入夏后便有了雨,有萤火虫,至于星空,应该是有过的,只是没有抬头仰望。

小孩七八岁模样,脸上、耳上擦着淡黄色的缅甸香粉,据说有驱蚊虫降体温之用。

他拿着手机,有时也拿着外放小音响,放着些我们听不明白歌词大意的音乐,音乐一定很美,因为他听着音乐开心极了,坐在光景池边看锦鲤摇摆,自己也跟着摇摆,办公室的人们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他几眼。

他穿隆基,人字拖,一手握着长到胸部的大长刀,在棕榈树林砍杂草。

很年轻,就是个孩子,这是最初的印象。从门口进进出出,来来回回次数多了,很多人都看到他了,众人疑问,这是种植部新招的工人?年纪也太轻了吧!

后来我们得到了答案,是种植部某位男工的孩子,并非做活拿工钱的工人。父亲浇水,他跟着拉水管,父亲砍草,他跟着使长刀一阵乱舞。父亲不似很多父亲的的样子,当然这里纯粹指的是父亲的模样年轻,年龄尚浅。

二十岁出头,十五六岁当父亲,这是后来得到的答案。

晚饭后的斜阳下,路面浅浅的汪着雨水,父亲,小孩子、以及另一位工人蹴鞠,鞠在三人的脚尖、膝盖上、肩膀上、头顶溜过,你来我往,二三十个回合下来,鞠不落地,笑声一片,赞美声一片。

小孩后来不干活了,常常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走着,从芒果林到大门口,再从大门口到芒果林,有时从楼房前走过,有时从楼房后穿过,有时坐在石凳上看手机,有时坐在池塘边看鱼。

小男孩从我面前穿过从洗衣房射出的光束后,先走到尽头的篮球架下,然后又折头往洗衣房的背后走去。大概二十分钟后,洗衣机的提示声证明衣服已洗好,我合上kindle,打开手机电筒往洗衣房的走去,那面一片漆黑。

我就一脚踩上洗衣房门前的台阶,大概是过于用力,顶上的声控灯一下子亮了起来,接着进入眼帘的便是小男孩。他背靠着门前的圆柱坐在地板上,双腿伸直、右腿搭在左腿上,眯着眼睛,此时手机是黑着的,电筒也是关着的。大概是我的脚步声太大,又或者是头顶突然射来的明晃晃的灯光,他一下子缩回伸直的双腿。很明显他被吓了一跳。我一惊,心跳加快,又强装镇定,用普通话说到:啊!原来你在这里呀,还不去睡觉吗?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他刚来中国,一定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对于我的话语作为回应的笑了一下。

我心扑通扑通跳着,想要赶紧推门进洗衣房,可就是在着急的情况下,我竟然忘了那门是往外拉的。我使劲往里推着左边的门,毫无要开的样子,再换手往里推右边那扇门,还是不开。情急中往外一拉,门开了,落荒而逃的进了洗衣房,因为用力过重,我进去后门被重重的合上,门口的声控灯再次明晃晃的亮了起来。

叠完洗衣机里的衣服出来,那孩子不见了,我从他常走的几条路上看了看,不论是电筒光还是手机发射出来的方形光,都不见了。

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很安静。

好人临走前问,屋里的床垫、被子、衣服是直接扔垃圾堆?还是一把火烧了?我说,不如给门口那个姑娘。

好人有所担心。

姑娘的翻译件上的名字叫玛德仁埃,宗教信仰一栏写着佛教。上一个秋天,她与老公同在车间干活,因为车间管理严格,担心自己做不好工作,所以从车间出来回了老家,事实上,她并不是经常工作出错的员工。之后她们遇到过车祸,撞伤了头部,臂膀。

夏天,她们又回到了这里,去了别的部门做工。当然,姑娘不在做工,因为她快要当妈妈了。我依稀记得上一个夏天,我们同坐在仓库门口的花台上,我问,不生宝宝吗,姑娘的老公羞涩的摇着头回答说,不生,不敢生,养不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一阵阵的红晕扑来,大概这个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是极其隐私的。

好人离开时,将一些不愿带走的衣服洗干净单独叠放着,被子干净的放一堆,没洗过的放一堆,人走后还特意发信息来告知。

八点上班后,我在门口的水沟边,对着姑娘的窗口喊她的名字,玛德仁埃,玛德仁埃……四五声后,透过窗子,看到她慢慢起来的身子,我立即招手,示意她跟我走。她很快从屋子里出来。

好人的房间在四楼。我走在前面,姑娘跟在后面,上到二楼,我担心自己脚步太快,姑娘跟不上,随即放慢了脚步,到了三楼我才发现,姑娘跟着我的脚步也放慢了脚步,我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直不变。

到了四楼,好人的房间已被打扫干净,我一面推门进房间,一面示意姑娘进来。当我走到屋子里面才发现,姑娘并未跟进来,我又招手示意她没关系,直接进来就可以。她在门口稍有犹豫,才进入房间。我按好人的叮嘱告诉她,衣服是干净的可以给老公穿,又比划着告诉她被子需要清洗后才能用,蚊帐需要撑起来才行……她一个劲的点头。

拿完东西出来,她穿上了门口那双进门前脱下的拖鞋。

心里一阵痛。

好人走的当天,天气很好,下午两点,姑娘房后的架子上,晾起了清洗过后的被子和蚊帐,随风摇摆的的白色衬衣很干净,很轻盈。

初秋的傍晚,温暖。

据说姑娘的孩子会在季秋时出生,那时她们会到河对岸,生下孩子,之后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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