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头文学
作者:(重庆)文猛
大米,包谷,红苕,洋芋,玉米,高粱,人们都统称他们为粮食,在我们乡村,我们却叫他们庄稼。庄,广字之下的一片土,是广袤天空下的土,是广种薄收的土。稼,家屋边的禾苗,禾苗葱绿着养育家屋。乡村没有成堆成堆的粮仓,没有随处都能领取的粮食,粮食在田里,在地里,在那些青青的庄稼里。乡村难得听到有人呼喊粮食,乡村总是听到亲亲地喊娘。娘养育着我们,粮喂养着我们,我们亲亲地喊娘,我们也是在喊粮。
在喂养我们的庄稼中,我们喊米为大米,就像我们喊大爷、大娘,她们给了我们生命和生存,足见我们对大米的无上尊重,足见大米在粮族中的显赫地位。
我们离不开大米,大米作为我们最好的庄稼,我们身心中每一个细胞都融入了大米的清香和大米的精魂。
在城里询问孩子们一个很简单其实也很厚重的问题:大米从哪里来?
孩子们说大米从超市来从粮店来。
孩子们没有错,这是他们能够看见大米最近的地方,从小生活在这钢筋水泥摆就的城市,孩子们没有更远的关于乡村关于田野的眼光,因为他们是城里的孩子。
收获一袋大米绝不是装袋上秤付款那么轻易的事情,在喂养我们的所有庄稼中,种出一粒米绝对是程序最复杂、过程最艰辛、守望最辛苦的耕耘,大约这也是我们尊称米为大米的又一个理由吧——
在头年秋天收获的季节,农人总会选出最饱满最金黄的稻谷,把她们装进瓦罐中,藏进一方不会被轻易看见被轻易动心的干燥地方。贫瘠的乡村没有更多厚实的衣服装裹我们的身躯,却有厚实的瓦罐木柜装裹我们的粮食。春荒时节哪怕家中没有一粒粮食下锅,谁也不会对那些瓦罐去设想些什么,那也是父母的孩子,那也是父母最大的希望和力量。
春天第一场雨之后,父母取出瓦罐,一边用温水浸泡谷种孵芽,一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把水田翻耕得如同玉米面小麦面一般水乳交融。谷芽撒进平整的秧田,几场雨下来几个太阳一照,布谷鸟声声中,绿油油的秧苗如同我们充满希望的心思一样齐刷刷地长起来。
从秧田里把秧苗移栽到水田中,那便是插秧。在稻谷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觉得插秧是最为华彩的章节。不管家境多么的惨淡,不管饭桌上多么的尴尬,农人总会在这个时节摆上几桌酒,敬天敬地敬谷神,然后在一种如同春天一般茂盛的喜悦中,用箩筐装满了秧兜,均匀抛进水田中,大家从秧兜中取出一棵秧苗,如同从心中取出一个最恰当的汉字,像诗人们写诗一般把那些葱绿的汉字一行一行整齐地插进蓝天白云插进清清水田——
“手把青苗插进田,低头便见水中天,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据说这首诗是那个追女孩子很有名气的江南才子唐伯虎面对人生沉浮而作,不管诗是谁写的,插秧就是这么很境界的事情。看着秧苗在水田中咕噜咕噜喝水,农人坐在树荫下,也咕噜咕噜地喝水,在收获的希望和等待中,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那绝对是最风和日丽的事情。
值得插叙几句的是,如今的乡村没有曾经那么境界和华彩的插秧场面啦,不知是技术的进步还是心灵的浮躁,如今的插秧叫抛秧,把温室里培育出的秧苗往水田里一抛,没有了“大田插秧行对行,插秧就把秧歌唱,唱个张飞杀岳飞,唱个太阳嫁月亮”的插秧歌,没有了“退步原来是向前”的分行诗……
因此还是回到曾经的乡村——就像等待腹中婴儿那幸福的啼哭,就像等待孩子长大望子成龙,农人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望那些绿油油的稻田,就像去看望自己熟睡的孩子。
当秧苗长得快要绿住水面的时候,乡村的薅秧大戏开始啦。在水稻艰辛的收获过程中,薅秧不是最重要最辛苦的环节,但是薅秧却是乡间最喜庆最欢乐的劳动。薅秧季节的日子是时间的橡皮,可以拉长或缩短,不太催人。如果说栽秧是一部交响乐章的急管繁弦的话,那么薅秧则是其中最舒缓的慢板,最抒情的乐章。一声“大田薅秧行对行”、“薅了上丘薅下丘”的歌声响起,乡间最为喜庆最为欢乐的“薅秧歌”会开始啦!
在对一汪稻田的守望中,一粒米在稻壳紧紧包裹的子宫内灌浆发育,放在掌心,用手轻轻一搓,是迸裂的,嫩嫩的,青中带玉的。
不远处,家屋炊烟升起,雄鸡高吭,秋天就要到了。
当金黄的稻穗齐刷刷地以一种迎候的姿势低头等待的时候,农人取出镰刀,磨刀石上磨得山响,心中的幸福也涨得山响,期望太阳天,期望好收成。“天老爷,莫落雨,保佑我们吃白米”。村庄此起彼伏的儿歌唱起来,直到稻谷收进仓,家屋弥漫着黄灿灿的金子般的稻香,悬了一年的心思才会平静下来。
在大米的食用主义方案中,除了熬粥、蒸白饭、蒸白糕、漏米粉、爆米花等食用实施方案外,印象中农人对大米的吃法似乎比不上其她的粮食那么让人动心思,不是大米做不出新的花样,是大米太珍贵不允许我们去有更多的想法,米缸的饱满就是家的饱满笑容的饱满——“有了一顿充,没有了敲米桶”,祖先们的话,刻骨铭心。
事实上,大米对我们的喂养是全方位的,除了晶莹的大米,包裹大米的谷壳、托举大米的稻草都在喂养我们——刚剥离的谷壳缝进枕头中,喂养我们一个个饱满的稻香梦。撒在湿滑小路上,喂养我们稳健的步履走向远方。磨细的谷壳以一种叫糠的名字喂养牲畜六畜兴旺。秋收后的稻草晒干铺进木床中,窸窸窣窣的绵软中让梦不再坚硬不再凄凉。更多的稻草则留在万物枯衰的冬天,喂养耕牛的反刍喂养春天开犁的力度。村里先人死去后,人们也会选择用最金黄的稻草编成火把燃在先人坟头,照亮先人们去天国的路回家的路。
还得专门说说大米中的另一类叫糯米也俗称酒谷的大米。农人家田再少,米再不够吃也会选一小块田来种上糯米,不是为奢侈地去酿酒,而是为能够让圆圆的石磨磨成糯米面做成汤圆,让圆圆的汤圆给每年看重团圆注重抱团生存的中国人一个圆满的祈愿一个圆满的年头。就像“米”字本身,“米”字绝对是汉字中最为平衡均匀最为饱满和谐的字,有米就有炊烟,就有笑声,就有圆满的家……
最近我们坊间有一传闻,说在一个犯事的将军家中缴获数车茅台酒,大家十分惊叹那得耗用多少糯米,那能给多少人家做成多少圆圆的汤圆啊!农人说,不去算一粒米要经过农人多少程序洒落多少汗水,就算一粒米要喝七斤四两水才能长出一粒晶莹的米,那数车茅台酒得要多少水来喂养啊。
贪婪的将军,你真掉进人民的汪洋大海中啦!
小 麦
在喂养我们的庄稼中,以“小”的口气称呼的似乎只有小麦,小麦做成了大面包蒸成了大馒头烙成了大饼,她还是只能叫小麦。没有大米那显赫的庄稼老大之大米敬呼,没有高粱、玉米那般挺拔精神之高粱之玉米那般文艺的惊呼,就连那连蹦带跳的豆子从一生来就让人们叫上了大豆,同大米一个辈份。
小麦默不作声,小麦在想人们都喊我小麦,可那些诗人作家的笔下歌唱我们小麦的诗歌文章多了去,随便翻翻报刊杂志诗集文选,唱颂小麦的文章确实很多, 在得到诗人作家的垂青上,小麦绝对是粮食中的大麦,更为让粮族们敬仰得热泪盈眶的是,人们选了两株最饱满的麦穗放在了我们的国徽上,托举着金光闪闪的伟大的中国——
这下该让我们静静地去思考啦!
我作过老师,每到一学年结束,我得为每一个学生写出操行评语,评价学生的学习及思想品德情况。
我种过麦子,小麦从头年播种到跨过冬天到五月收获,就像学生的一年。
同样的耕耘,同样的收获,我就想为耕耘的小麦写下评语,从中去梳理人们热爱小麦歌唱小麦的理由……
小麦独立成长能力强,生活俭朴——不和其她粮食比较,单就对照大米的成长来看,小麦没有对环境的苛刻要求,需要水但不至于像水稻如鱼般离不开水,需要肥沃的土地但不至于如水稻般必须平整的水田,需要播种但不至于如水稻般流水线一般一个环节都不可少的育芽、育苗、插秧、薅秧……
小麦意志坚定,能够坦然面对恶劣环境——其实就是说走过冬天的事。不管是动物或者植物,都畏惧冬天,于是就有冬眠就有枯萎就有供热等等逃避或者武装到牙齿的御寒。小麦在霜寒露冷的季节走向田野,白露过后,麦苗一株一株冒出,如同小学生的描红写在宫字格上,在人们和土地都在休息的冬天,在没有生机的冬天,万物中唯有小麦是绿的,唯一的新绿……
小麦具有高昂的政治自信和崇高的国家感情家园感情—— 小麦的自信和感情决定了他在喂养我们的粮食中无无与伦比的政治地位。我们都记得那个关于国徽关于麦穗的故事:1942年,在宋庆龄、周恩来等为董必武同志从重庆返回延安举办的欢送茶会上,桌子上摆放着两串颗粒饱满的麦穗,大家赞美说:真像金子一般。宋庆龄说她比金子还宝贵,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是农民,如果年年五谷丰登,人民就可以丰衣足食了。周恩来抚摸着麦穗,意味深长地说:等到全国解放,我们要把麦穗画到国徽上—— 于是在天安门前在红五星映照下就有了这两串共和国最神圣的最饱满的麦穗,那是构成我们坚硬骨骼涌动我们澎湃血液的麦穗,那是让五星灿烂让国旗飘扬的麦穗。当我们置身于所有的粮食芬芳中,稻香让我们在田野醉卧不起,高粱和玉米让我们感受家园的温馨,唯有这用血水和汗水浇灌出来的麦穗,她已经远远超越了血水和汗水的含义,是勤劳流动不竭的吟唱,是大地产生不朽的乐章……
小麦多彩多艺,芳香醉人——在喂养我们的粮食中,能够激发出人们那么丰富的美食设想的当首推小麦,馒头、面包、麦饭、面条、烧饼……那几乎又是一部让《舌尖上的中国》摄制组永远冲动的美食记录。还值得一说的是麦穗收获后的麦秸,那些翻滚过麦浪散发过麦香的麦秸,用滚水煮软之后,在我们手中一小节一小节剪下,做成了麦哨,装在唢呐上,麦哨尖锐的声音经过铜唢呐红硕的身体,在吹匠五指涌动之中,把千年的憧憬,把欢乐或者悲伤的音符组成精致优雅的旋律,连同蔚蓝的天空连同飞翔的小鸟连同袅袅的炊烟,飘扬在乡村的天空……
小麦,再一次呼唤你,就像呼喊我们身边的小孩,抚摸手中的小猫,召唤欢蹦的小狗,小麦,还有什么样的称呼更能表达我们心中的亲情?
玉 米
人们把最亮色最好听的名字给了玉米。玉不会生锈,名字也不会生锈,可是喂养我们的玉米却渐渐远离她曾经璀灿晶莹辉煌灿烂的宝座,成为目前最失落最失意的庄稼。
在很长很长的年代里,玉米一直是中国人填饱肚子的主食,玉米馍、玉米糊、蒸玉米……最好的就是磨成颗粒后拌上大米一起蒸,不管怎么吃,玉米除了饱肚子外,总倔强得很,沙子一样堵在嗓眼不肯走,或者沙子一样满口乱钻,的确不太好吃,所以就有粗粮之外称。在那些玉米主食的饥饿年代,对于孩子们最香甜的回忆莫过于嚼甜玉米杆,最香的回忆莫过于粘在铁锅底上的焦黄焦黄的玉米糊锅巴——那个年代长大的孩子嘴特宽大,原因是剥甜玉米杆练就的,胸前总有些伤疤,原因是刮玉米糊锅巴让玉米糊烫的……
如今玉米早已很难走上饭桌,稍微可以露脸最多也是在电影院、德克士、麦当劳等一些吸引年轻人或者小孩子的地方,以爆米花的形式捧在人手中。因为这批人群几乎没有挨过饿没有顿顿喝玉米糊的粗粮时代记忆。玉米要想走回曾经的辉煌年月已经没有可能,如今最多猪爱吃她,鸡爱吃她,据说如今猪也不大吃玉米,吃上瘦肉精啦!
玉米一直是不大受人重视的庄稼,今天如此,就在当年玉米辉煌一统天下的年代,玉米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玉米种、稻种、麦种呆在一起,等季节来敲门。麦种跟冬天走了,稻种跟春天走了,直到麦子收割的时候,人们才想起玉米,才随便找些剩地把她种出去,好水好田好地都给了稻子麦子,她们才是宝贝庄稼。玉米不嫌弃土地的贫瘠,就像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样,这是玉米的品质,但玉米内心确实痛苦,估计连咬人的心思都有——
于是玉米长得就像一颗颗牙齿,一堆玉米就像一堆脱落的牙齿,没有什么美感。不像大米,玉石一般的小样儿,滑溜溜的,香喷喷的,连熬出的粥就像母亲的乳汁一般那么亲切。不像大豆,从娘肚子里一蹦出来圆滚滚的,像珍珠像玉石……只有玉米长得凶巴巴的。
处处受到冷落的玉米就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不管什么心事从不跟人讲。像稻子麦子,缺一点水,少一道肥,就吵吵闹闹,一会摇摆着黄叶使个黄脸,一会低头不理人,一会儿干脆躺着不长啦——玉米没有那么娇气,即使生了病也扛着,扛着扛着,几阵山风吹过,几场雨水淋过,几片阳光照过,玉米照样挺拔茁壮。记得小时家里挂着一张画,叫《上学路上》,画的是一个漂亮的小学生用黑辫子上的红绸带扶起被风吹倒的玉米,可见玉米倒下后只要扶起来会照样茁壮的生长,稻子麦子倒了还能够扶起来还能够继续万物生长向太阳吗?所以玉米从心里瞧不上稻子麦子,从不和她们长在同一块田地里。
在所有的庄稼中,玉米是最有思想的。发芽的时候,她想过,她先发根芽,把鲜嫩的根系深置于土壤中,吸足大地母亲的乳汁才开始发苗芽。拨节的时候,她想过,总把一节长好了,才长下一节,节与节之间,成长得清清楚楚的,就像人们读了小学读中学再读大学再参加工作为社会贡献。长出玉米的时候,胡子是嫩白色的,胡子渐渐变红的时候,玉米开始饱满晶莹,等到胡子变成深红直到变干的时候,金黄的玉米也就到了收获的日子。所以玉米的红缨就像村里长胡子的老人,村庄数千年的生活被人反复的地想过,也被玉米反复的想过,第一年没有想明白,休息几个月,第二年接着又想。
玉米长得高,看得见也看得多很多村里的事情,村里人吵架,村里人跳井,村里人偷偷做好吃的,她全看在眼里,她只摇晃那会思考的胡须,她什么也不会说。见得多了,听得多了,这就是村庄,这就是生活。不像麦子和稻子,一有点什么风声,她们马上浪成一片,还名曰麦浪稻浪,唯恐大家不知道唯恐村庄不乱。
说到玉米的君子之风还得必须说一件事情,那就是发生在玉米地里的暧昧之事。有一个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家讲述了发生在红高粱地里的暧昧之事,大家都认为红高粱地是村庄最暧昧的地方。其实在中国广大的农村,种植高粱的地方不多,不可能大家想暧昧的时候就跑几千里去寻找高粱地吧,像一个很浪漫的女诗人那般辛苦地“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所以最为广泛栽种的玉米地才是所有村庄所有庄稼地里最暧昧的地方。只不过玉米守得住秘密。她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也不会说。轻轻地让出玉米林中最平坦最幽密的地方,轻轻地随着风,“沙沙,沙沙”,给那些甜言蜜语的情话打着掩护。要是见着人来了或者什么动物过来了,她会急促地“刷刷,刷刷”—— 她不想再让第三者知道她怀抱里发生过什么,跳井、跳岩、上吊、喝药,她忍受不了村庄的哭声……
又到了玉米播种的季节,奔向乡村去看望玉米,村庄房屋少了,人少了,地里见不到什么庄稼,倒是在地里见到几片玉米地,没有新绿,不知是哪一年懒得还没有收拾回家的玉米杆,东倒西歪地站在风里,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势在等待在表达,表达对生命的爱,对土地的爱。
“玉米哎,我的天奶奶哎,吃了玉米不生病哎,吃了玉米浑身劲哎,吃了玉米晚上老婆叫喳喳哎……”哼着这首传唱了几千年的甚至有些暧昧带着颜色的《玉米歌》,眼中满是泪水。怀念玉米其实是怀念一段曾经饥饿的生活,怀念那亲亲的土地亲亲的乡村亲亲的庄稼,她永远在喂养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