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朋友的故事|天使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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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午后,我和大学时的旧日同窗约喝下午茶。呷两口红茶,吃几口甜点,话题很快转向大学时的人和事。

如今我们都已是中年人,早几年脸上还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今日一见,大家都不再年轻了。当年的班花小樱仍然花容月貌,只是这花容月貌已近清秋,显出几分峥嵘清减的轮廓来。她是一个爽利的美人,言谈豪放,动作幅度大时,抬头的瞬间额上已经有深深的横纹,虽然转瞬即逝,也足够让人心惊。美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塌下的眼窝和大笑时散开的鱼尾纹,都无言诉说着岁月不再。

大学时的人事,因为时隔久远,都已经面目模糊。出现在大家谈话里的,要么是当时惹人注目的风云人物,要么是后来有惊人之举而当时平平无奇的人物。有高潮有转折的人生才有人要听。

我们的对话往往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开始:“你们还记得某某吧?他后来怎么样了?”知道的人就马上贡献出自己后来的听闻,补全其他人残缺的记忆,我们孜孜不倦地拼凑出好几个人半生的拼图,乐此不彼。

约会的这家餐厅开在在一座古雅的别墅二楼,窗边有爬山虎攀缘,在这深秋时分叶子也在风中摇摇欲坠。上午刚下过雨,从这里可以望见有人骑自行车慢悠悠穿过还没干透的马路。红茶已经续了两轮,点心也吃得差不多了。听了好几个人生故事,感觉在时光隧道里来回跑过了几趟,兴奋后的倦意袭上来。大多数的人生,走到今天,都如同盛夏过后浓绿转向稀薄,透露出无力回天的衰败,让人无话可说。我不禁打了一个呵欠。

同窗们公认最跌宕起伏的人生要数毕小天。

时光倒转二十年,大学时代的毕小天中等个头,浅黑脸皮,每天穿一件卡其色松垮垮的工装裤,上身挂一件米色T恤。他参加了学校的跆拳道部,听说不久就要升黑带,因此胸脯虽没有肌肉隆起,也并不赢弱。因为散光他戴一副眼镜,却并不真像一个读书人,顾盼之间眼中自有一道精光,令人暗暗猜测若是所有人全都抛到无人岛上演荒野求生,此人必定是个狠角色。

他父亲是知青,当年下放去了东北。因为模样周正,在当地马上结了婚,跟他母亲,一个脾气火爆的东北女人。

毕小天初中的时候,跟父母回到了上海。父亲在郊区承包了一爿厂,不久就以性格不合为理由,跟母亲离了婚。再不久毕小天就见到他父亲开着新买的私家车载着新妻子,圆润脸蛋,低眉顺眼,跟他母亲简直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听厂里人说他们来往有一阵子了,只有他和他母亲被瞒在鼓里。

母亲自从来了上海以后没有工作,每天蹲在家里,去菜市场买个小菜也要回来抱怨好久。“没见过这帮上海人,几根菜叶子也要算钱的。”他们以前在东北就只有大白菜,冬天一买要买一筐堆在窗台上,下雪结上一层霜也不怕,掰掉外面蔫掉的菜帮子,里面的菜叶子仍然新鲜,一家人两天一颗,慢慢就着羊肉下火锅吃。多的做成酸菜。但是在上海,连合适的火锅蘸料都买不到。醋只有镇江的,一股子甜酸味。

她不习惯上海的一切。虽说他们也就住在上海郊县,听说市区讲究更多。他母亲完全被南方的潮湿和琐碎打败了,生活的细枝末节令她不厌其烦,她患上了思乡病,想念起北方挟带着尘土的风和高远的天,连带着对丈夫更加不耐烦。本来在来上海之前他们就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青年男女卿卿我我的阶段过去之后,生活背景的巨大差异开始显现出来,只为了孩子勉强还维持着。

大人的事他管不了。他母亲大呼上当,当初父亲出轨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那一阵子反倒家里安静了些,那段时间父亲只说是厂里忙,每天不见人影。因为父母在家就是要吵架的。那段时间毕小天反而感到了异样的平和与安静。

母亲一吵架就脏话不绝于口,有好多脏话连毕小天都说不出口。在母亲一连串的脏话声中,父亲往往忍耐不住挥起了拳头,那拳头有时砸在窗框上,有时砸在玻璃上,后来越来越多砸在了母亲的眼眶上,母亲并不是吃素的,起初还跟父亲扭打在一起,拳脚并上。有一段时间他家连一张完整的凳子都找不到。

父亲宣布要离婚的时候母亲也没有吃亏,几乎是把丈夫打出了家门,但真的离婚了,才觉得算计不周,为自己不值,在儿子面前落泪,骂南方人狡猾奸险。             

前夫的厂子越来越兴旺,听说新家庭已经去市区买了房子,孩子也在肚子里了。于是她几次三番派儿子去父亲那里要钱。本来她也是没钱,现在只能在一家餐馆找了个收银的工作。儿子要交学费了,她就打发他到父亲那里去。

毕小天还记得父亲办公室里那张硕大的红木办公桌,他隔着办公桌,低头站在父亲面前。父亲眼皮都不抬,还在查手上的帐,问他:“又来要钱了?”此时车间的老赵过来,说这批货要上车了,他支使儿子去搭把手帮忙上货。

毕小天还只有十三四岁,半大小伙子,吃下去的饭都不知道长大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在他的食道里敷衍地走马观花一番,就仍旧尘归尘土归土。他的身子板看着单薄得很,扛着大包摇摇欲坠。但他一声不吭,利索地连扛了十几袋,大太阳底下用力太猛了,直累得自己眼冒金星。他得硬扛着,他父亲满意了才会痛快拿钱出来。

父亲从楼上下来叫他上去,从抽屉里摸出一叠人民币,数出十张递给他,一边数落着:“你妈啊,脾气倒大,这十几年就靠我养着,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以后可别像她,钱不是自己长翅膀飞来的。”

回到家,母亲看到薄薄一叠钱,依旧要骂那死男人良心给狗吃了。以前一穷二白的时候还不是自己跟着他,给他生儿子,现在有钱了就换老婆换儿子,什么都能换。毕小天望着窗户划出的外面灰白的天空,暗暗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伸手要钱的日子真不好过,不晓得什么时候,他才能做自己的主,不再是被换掉的那个。

毕小天在学校没有好好读书,倒是找了不少兼职在忙,他手头紧,也不肯去找父亲要,只好咬紧牙关自己撑着,辛辛苦苦去换一些微薄的生活费,反正年轻人的时间和体力是最不值钱的。到了毕业的时候,他挤在一群穿着一色白衬衫黑西装,头发打着蜡油的毕业生里面,茫然不知所措。

他还是被挑选的那个,而他甚至根本搞不清楚面试官的标准。他正襟坐在桌子对面,面试官的目光从眼镜后面垂下去,根本不看他,只盯住桌上手里翻动的简历,不知是不屑还是漫不经心。想必坐在面试官旁边的那个女助手一看到他们这群刚毕业的学生,谁能录用谁不能录用就了然于胸了吧?这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总是如此悠闲笃定,那女助手——她自我介绍说叫茱莉——白皙的耳垂上垂下细长的流苏耳链,她伸手把茶色的长发掖到耳后,耳链随着她的动作一阵晃动。玻璃窗在她身后,阳光在她头顶划出温暖的边缘线,几根毛毛的碎发不听话地立着。毕小天甚至有些痛恨她的优雅。她和她归属的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无言地把许多人关在门外——许多人,那些像毕小天自己这样野性尚未驯服,骨子里流着卑微的血液的人。他们在房间里面,站在水晶吊灯下,端着透明的高脚杯,西装革履,觥筹交错,根本听不见被关在外面的人的哀嚎。那些被淘汰的失败者,该去哪里舔舐自己的伤口呢?只能像流浪狗一样在秋风中徘徊于后街的垃圾桶边吧。

不过毕小天低估了他自己的伪装能力。他这些咬牙切齿的偏激念头如果大白于天下,恐怕那茱莉要尖声叫保安进来。但是光看他的黑款眼镜和驯服的微笑,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男生,有点生涩,但看起来还能用。他并没有被识破。他像一个阳光上进的大好青年那样露出讨好的笑容,令面试官也相信他是一颗饱满健康的玉米棒。这家业内有名的公司录用了他。

毕小天的岗位是销售,一年以后,他就成了空中飞人,全国各地飞来飞去拉业务。两年下来,他升了航空公司的金卡会员,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机场VIP休息室的免费餐。上了飞机也有贵客待遇,空姐会单膝跪下蹲在他身边问:“毕先生您是我们的金牌会员,您需要什么服务?”虽然同是经济舱,他总是能比别的乘客先拿到毯子和小枕头。按照公司的差旅费标准,五星差一点,全国各地的四星级酒店是绰绰有余的。晚上闲下来还能在酒店的顶层酒吧喝上一杯,算进餐饮费里面报销。

大理石地板的大堂,光溜溜映出人影的电梯,洁白的酒店床单,蒙灰的玻璃,看不清的远方——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一线城市,他的出差目的地多是二三线城市。二三线城市的共同点就是脏乱差,空气问题尤其严重。即使他能将自己跟喧闹而堵塞的地面交通隔离起来,也无法把自己跟空气隔离起来。住在二十七层的高楼顶楼,也看不清脚下的城市。更不要说每个城市肮脏的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含糊不清的本地方言,半夜走在这个城市的古城墙下,竟然会遇到有人恶狠狠地威胁他交出钱包——毕小天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马上乖乖就范,事后再去报警,幸好对方只要钱,他的钱包隔天就在附近的垃圾桶里找到了,除了现金丢失,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安然无恙。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平日出入于高级酒店,被包围在洁净的冷金属光芒之中的优越感被打破,自己并不处于无菌的上流社会,面对那个抢钱包的贼,毕小天感觉自己被一把狠狠拽到了泥沙俱下的地面。回到上海,从公司回到他租住的那间只有十平米的公寓,一阵沮丧涌上心头,他只是这套公寓里一个分租的房客,像他这样寄身于大公司身上的年轻人有千百万个,一旦剥离公司他就什么都不是。

他母亲还住在郊区的房子里。他盘算着明年涨了工资要租一间大一点的两室一厅,跟母亲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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