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此不予评说,只见着记忆描述。
端着沉重的心情,从记忆回到十年前。
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两座高耸的大山,巍巍地相互矗立着。一座山面长满野风吹动着的小草,一座石漠化的山表零星布了些岩生植物。秋冬之际,全然是荒芜里的萧条。
两山交夹处的山涧里,有一条清水潺潺的河流。平日里的温顺只是它虚假的掩饰,春雨绵绵时,它狂声嘲笑着,在一双双哀愁的眼睛注目下,带着地里庄家的养分,奔向远方。这样肆意骄横的家伙,却受着一辈又一辈人的羡慕。即是因为需要靠它的怜悯养活,也是因为它是唯一冲破群山阻挠,奔去了外面的东西。
而就在那与世隔绝的山坳里,那片贫瘠的荒坡上,地无三尺平的山腰处,错落着几十户人家。不是诗意画意里细雨绵绵、炊烟寥寥的样子,那宁静祥和里,也不是自然的惬意。没有无忧无虑的逍遥,没有无争无抢的悠然,连那天空飘着的白云也不轻柔,而像蓄势欲要砸下来的大白石块一样。那烈焰灼灼的太阳,则像山那边攻城车抛来的火球般。细雨绵绵里的是闲在家里,荒在地里的愁困;炊烟寥寥里的是一天辛劳后,粗茶淡饭中的悲叹;一派安静下的是浸透每一个角落的凄清、寂寥、沉闷,还有那食不果腹的艰难,甚至绝望。
陡斜的山腰上,横着一排又一排饱经风霜的老木房子。土瓦片叠的灰黑屋顶下,立着几根柱子,镶了几块板子,开了几扇没有遮挡的窗子,房前屋后散堆着些柴火,那就是好几口人共同的家。一辈又一辈人的继承中,连带着继承下的还有它那几十年的风吹日晒和破败不堪。在人们被生活折磨的呆木沧桑时,它也在一春一冬中摇摇欲坠。但只要那几根千疮百孔的柱子还能立些时候,它就仍能歪斜难看地给人遮挡一下风雨。至于它具体什么时候倒塌在岁月里,就像那些受它庇护的干瘪瘦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苦死在生活面前一样,是不可预知的。也是没有人有心情有闲暇,去在乎去预料的。恩,也是难以预料的。那几根腐坏的立柱,谁知道疮孔里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圈好的呢?就像那些被一辈子劳累弄的佝偻着身躯的人,会不会偶然仰起来想看看阳光呢?
在那错落排排的老木房子间,是阡陌纵横的山村小路。春雨连绵时,是泥泞不堪的,是坑坑洼洼的,又是在各种牲畜粪便中,脏乱恶臭的。没有所谓的曲径通幽处,更不是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赤裸在村人面前的是,曲窄的难行和夜里的幽暗漆黑。
挤在山腰稍平处的那一村人,本能地向着那两座荒凉的大山和那条细瘦的河流,讨要吃食和活法。于是就可见着那濯濯的荒山上,硬是被人垦出来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地,像长在山面上的疤一样。黄瘠的土地,是耕种不出美好生活的,甚至犁出来的粮食还不够饱腹。但那土地却是毫不吝啬的,给不了漫山遍野小麦的金黄,给不了四野处处的稻花飘香,就满满当当地给你些其他的。比如那同样随风摇曳的杂草。比如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世辛劳。比如那早出晚归,辛勤劳作的一身病痛。比如那大干大旱中,看不见活路的绝望…在地里一辈子的耕耘,让他们得到的东西中,要数最大最好的就是——活着。
所以,可见着那苍茫的眼目里,不是农村人的朴素憨厚,而是长久处于贫苦中的木讷呆滞。因为在无尽的愁怨中,他们已经没了对生活的兴奋、欣喜、欢快的情绪,全然是为了活下去的对苦难的麻木。农忙占据了他们所有的时间,小孩也不例外,唯有襁褓中的婴儿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各种庄稼的栽种,护养,收割,以及土地的耕犁和打整,跨了一年的所有时候。当有人在为空闲的百无聊赖而胡思乱想时,闲暇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生的奢望。
在那般清贫的日子里,挣扎的村民,皮肤是黑黄黑黄的,瘦一点的就多了些褶皱。有的更是瘦骨嶙峋,颤颤巍巍地行走着,像是将死亡随身浅藏在皮包骨里似的,吓人的很,多是老人这般。身形上,又多是弯驼着背,这即是为了方便随时将掉落在地的麦穗、高粱、豆子、米粒,或是尊严、坚强、苦中作乐等等给捡拾起来。又是为了将玉米、稻谷、饮水、柴火,或是家庭、生活、未来等等担抗的更稳当些。每一户家中的男人,都好似从罗中立油画中走出来的父亲。每一户家中的女人,又都像是从李自健油画中活过来的母亲。而那一家人在贫瘠土地里劳作的样子,就契合着米勒的油画拾穗者。
当晚霞坠入山的另一面,黑夜从山谷的最深处,从野林子的树影中,从老木屋的瓦缝里,从土灶头的锅底下,悄无声息地袭来。那夜的浓稠的暗黑色,掩盖了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受人怨的穷山恶水,破败不堪的老木屋,泥泞坑洼的路,瘠薄的土地和瘦弱的人。在万籁俱寂的夜半时,总有一两声犬吠打破山村的夜的静谧,缭绕传响在山涧里,在那些没有熟睡的人的耳朵里。而那传响中渐消的犬吠,带来的是更沉寂的夜。好不容易,在漫漫长夜的惆怅中,迷糊了过去。五六点左右的时候,一声鸡鸣,顿让人猛地一下坐起,然后又拽拖着疲乏力尽的身体,爬去地里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