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下来将提到的这个人叫王若虚,不是写《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如果你小时候或者现在一直都不关注青春文学,那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奇怪。
我喜欢他的短篇——从《跑车》到《在逃》再到《引信》,还有他的成名作《马贼》——单纯中隐隐有一股江湖气,对爱情大多点到即止,却因含蓄而更加余音绕梁。
但我不信任他的长篇。
他的第一部长篇是《尾巴》,我偶然在网上看到“完整版”资源,就心血来潮地点开了,最后发现只有前两季。虽然没有结局,大体的框架特征我相信也就是这样了,比在杂志上连载的版本凝练了许多,看得出作者也很用心。但是有些问题,不是用心这两个字可以弥补的。
严格地说,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并不是同一个物种,至少长篇要更注重结构。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没有之一,但他没有一部长篇小说问世,有论者认为鲁迅没有组织长篇的结构的能力,这是他不能作长篇的重要原因之一。
鲁迅的大部分短篇的结构都是一种类似于散文的结构形式,即围绕着一个精神内核,用一条线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视角——把细节吸附到一起。这种手法可以说是有意为之,因为它在表现篇幅短情节简单却又深刻意味的故事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同时也是对传统小说结构的反叛),也可以说是无奈之举,因为鲁迅先生至少在前期的小说招式几乎没有变化。
王若虚的一些短篇在组织布局上和鲁迅有某些相似之处,强调一下,只是形式或者说手法上的相似——在少年情感的精神内核上,以主人公的行动为线索(视角)吸附大量能够勾起读者青春回忆的细节——再加上王若虚独特的笔调,以及堪比侦探小说的设悬能力(这一点比鲁迅先生强多了),足以吸引青少年读者的青睐。换句话说,我们喜欢它是因为我们知道它在说什么。很多人不明白《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和《失恋33天》这样的电影为什么能大获成功,我想,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讨了这种结构模式的巧。
但是,将这种结构不加变化地照搬到长篇小说上,其结果就是《尾巴》式的流水账。
我相信如果把《尾巴》的某些部分提炼出来稍作修改,可能会是一篇不逊色与前面提到的任何一部短篇的作品,但是从整体来看,这种流水一般的平铺直叙虽然绝不会有阅读障碍,但是也很少有什么乐趣可言。
或许“流水一般的平铺直叙”这个短语会让人直接联想到另一个词——意识流。散文式小说看上去确实与意识流小说有着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但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意识流小说在实际操作中并不是吸附式的,正相反,它是砍去了线索周边吸附的枝枝蔓蔓,而只留下了一条一维的线,从这个意义上讲,意识流小说也许是最有效率的长篇结构之一。我的意思是说,意识流小说与散文式小说也许是看起来相似但实际上相反的两种事物。
也许有人会说“真正的高手是不需要结构的”,这种论断一直很流行,“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一直被认为是“大师”的标签。这种说法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大错——虽然经不起推敲,但是可以被原谅——但是我担心一些人会因为混淆两个概念而对以上两句话产生不正确的理解。
这两个概念是“无形”和“没有”。
“高手”之“高”在于化结构为无形,而并非“没有结构”。我们读《红楼梦》的时候也许完全不会感觉到有什么“结构框架”在约束着阅读,但是实际上《红楼梦》的结构可以用“重峦叠嶂”来形容。《红楼梦》中的每一个主要人物以及相当一部分的次要人物都可以引起并确实引起了一条叙述线索,如果没有一定的结构约束,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你真的以为杨过所谓“朴实无华”的重剑真的就是随意一劈么?要将速度、力量和其它各种控制因素拿捏完美,如果没有他前半生各种招式的基础真的可以做到么?
小说乃至一切文学形式都可以分为两部分,内在的精神内核,和外在的语言与结构,这三个要素共同决定了一部作品的高度。就王若虚的长篇小说来讲,精神内核在此不谈,他的语言我是很欣赏的,很有节奏感,如果能在构思精巧缜密一点,大概提起他的名字,后面就不用再加注解了。
最后说一句,做一个能够引起人们青春回忆的商业作家没什么不好,但未必是长久之计,当能够“知道它在说什么”的这一代不再沉溺于回忆,曾经的金鉢会不会成为阻碍转身的负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