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挑食,是个肉食动物者。看着被脂肪堆积起来的大肚子我自己也很犯愁,但是如果不讲理一点我会说:“不不,这不能都怪我,都是因为我爷宠出来的。”
我和爷爷奶奶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爸妈平时比较忙,从小到大的晚饭我基本都是在爷爷家吃的。每次饭一做好了,奶奶就会来敲几声我房间的窗户,大声说:“好饭啦!”我则高兴得连拖鞋都来不及穿就飞奔出去。刚推开门的时候就可以闻到饭菜的香味了,做的是鱼还是面条我一呼吸就能闻出来。进到爷爷奶奶的屋子里时小桌子已经放好了,爷爷准是已经盘腿坐在桌子旁用小手绢擦他的小酒杯。看到我来了,他马上热情地招呼我:“大孙女快来,吃饭啦!”奶奶陆续把每个人的碗里都填满食物,我刚吃第一口的时候爷爷就已经开始为我挑肉吃了。就是用筷子把菜里面藏的肉都挑出来,先挑大块的,不带肥肉也没有皮的那种。爷爷知道我这个贪吃的小鬼最喜欢这样的肉,每看到一块就先用筷子夹起举高凑近自己的眼睛,确保是一块完美的“好肉”之后就迅速放进我的碗里,然后骄傲地说:“你看,爷给你挑的肉多好!快吃!”就这样没过多久,我碗里的肉就堆成了一个小山,我稍微吃口饭,“山顶”的肉块就会像滑坡一样滚到我的筷子边。于是我连忙说:“爷,肉够多啦,够啦!你快自己吃吧!这时爷爷准会笑着说:“哎呀,这不是大宝子吗!吃肉!多吃!”
为我挑肉好像成了爷爷吃饭时的一个习惯,无论什么菜,管它是芹菜炒肉还是豆角炒肉,他都会用他的火眼晶晶把肉挑出来给我吃。有时我也自食其力挑肉吃,但爷爷会不满意我找的肉,直接用筷子指着他看中肉说:“大孙女吃这个,这个多好啊!还是爷给你挑吧!”然后盛菜的盆里靠近我的那一侧就又多了一个用肉堆成的小山。
小时候总是对爷爷挑的肉百吃不厌,长大后也会因此有一些“幸福的小烦恼”。记得有一次吃红烧肉,因为是用五花肉做的,所以那种纯粹的瘦肉很快就被挑着吃完了,爷爷便开始用他仅有的几颗牙齿把肥肉咬下来然后把瘦肉给我。爷爷乐此不疲地咬了很多块,我却有点故意避开他为我挑的肉,想着瘦肉的油上还有爷爷的唾液,就有些不想吃了,即使吃也像用了很大的勇气似的,把肉放到嘴里马上就囫囵吞下。当时觉得那顿饭吃得难受极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那是我和爷爷最亲密的接触。我爱吃的肉有他唾液的温热,这可比空泛地寒暄好多了。
爷爷也是有自己的脾气的。有一次奶奶喊我去吃鸡肉,我却专挑里面的土豆吃,倒不是因为奶奶炖的鸡肉不好吃,我是觉得总共就那么一小盆菜我很想让爷爷奶奶多吃点肉。爷爷看他为我挑的肉堆在那里我却没太动筷子,就有些生气了。“叫你来是让你吃肉的,不是让你来吃土豆的。”我突然明白了,其实对家人最大的关心还真不是你能为他们多付出多少,别辜负他们的爱就足够了。但我想爷爷最希望的是我能够一直像小时候一样纯真吧。想吃肉就吃,明明喜欢还假装不吃干什么呀,就是得吃到吐满桌子骨头,满嘴是油还意犹未尽才行。
《烤肉大战》里有一段话说:“人初次认识另一个人,想和那个人成为朋友,想成为他的恋人,想成为他的家人,这么想的话,首先就是一起吃饭。吃了很多遍的话,有一天一定会成为朋友,成为恋人,最后能成为家人。”我真的觉得一起吃饭是人与人之间联系情感的纽带,特别是家人之间。印象中每次晚饭爷爷都是先坐在那里,为每个人分好筷子,奶奶则先给我盛好饭,然后是爷爷,最后是她自己。吃饭时爷爷为我挑肉,奶奶她不光帮我挑,也给爷爷夹肉吃。但他们老两口一块肉也能让个五六回才能最终进入某个人的碗里。人对另一个人的宠爱会体现在对食物的偏爱上。就像爷爷喜欢吃酸的,奶奶就会特意在菜里多放醋,我不喜欢吃酱,那就连盛酱的碗也会放在离我的碗远远的地方。菜的味道有我独特的喜好,为我挑出来的肉也见证着对我的偏爱,你看啊,就这么一口一口的饭菜,你越嚼,爱就越在发酵。
在爷爷家吃晚饭的气氛总是既温暖又恬静。爷爷奶奶时不时地拌嘴,爷爷又嫌奶奶做饭盐放多啦,说“就像盐不要钱似的。”奶奶则会埋怨爷爷事多还反问我菜到底咸不咸。电视上播放的永远都是乡村频道的二人转,爷爷也总是一边喝着酒一边念着电视最下方滚动播出的广告,然后骄傲地和我炫耀他的眼神好着哩!夏天的时候我们会把小桌子放在外面的大理石上,大口吃着黄瓜卤子的冷面。记得小时候爷爷还用筷子蘸酒在绿色的木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渐渐地他的皱纹更深了,可爷爷为我挑的那些肉,我越回忆却越发清晰,饭菜冒出的香气就像不会蒸发的白色气体一直弥漫在记忆里。
我挺喜欢听爷爷在饭桌上唠叨的。时不时他就会讲到以前过的那些苦日子。我看见他眉头皱了,“以前即使过年也吃不上肉,以前的人多可怜啊!”这话从他的口腔中淡淡又悠长地发出,爷爷的喉结却深沉地动了一下。我看见他露出稀落的牙齿,皱纹也因为笑变得温顺,原来是我的碗里又多了一大块肉。在那么悠长的岁月里,肉是被人们极其珍视的。爷爷对肉是有情结的,但他却愿意把这份珍视无私地赠与我,每一块肉,他都愿意。
前些日子因为爷爷过八十一岁生日我特意赶回家去。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我总是紧挨着爷爷坐在中间的位置。小时候坐在那胳膊够到桌子都费劲,就痴痴地看着爷爷一口接着一口地抿着白酒,如今我坐在那比爷爷还高了,听着爸爸劝爷爷即使高兴也少喝点酒吧。这一桌子人一桌子菜多年来都有了很多变化,唯一不变的是爷爷说:“来啊!大孙女儿,吃肉!”
那天晚饭爷爷格外高兴,我则被强喂了四块猪拱嘴。爷爷夹起一块肉就往我的嘴边送,我嘴不由自主地就张开把肉吞掉。我一边嚼,油一边被牙齿挤压溢出,嘴被塞得满满的,含糊中我直说:“我可不吃了,这太香啦!”爷爷说:“别看你读那么多书,你长这么大肯定还不知道猪拱嘴是哪儿呢!”然后爷爷就撅起他松弛的薄嘴唇,模仿小猪的样子,说就这儿,就是这儿拱地的地方。我看着爷爷的上嘴唇一动就露出唯一的两颗尖牙,忍不住笑起来,便转头对奶奶说:“你看我爷学得可真像,哈哈哈!”爷爷还一脸骄傲的样子,看我开心,便又往我嘴里送肉。仔细挑一块瘦肉,蘸满蒜酱,然后猛地就送到了我的嘴边。我一个措手不及,蒜酱就滴在了裙子上。爷爷便仔细焦急地看我的裙子有没有弄脏,然后为我铺了一个小手绢。每送一块肉,爷爷笑得眼睛皱纹都弯弯着说:“哎呀,这不大宝子嘛!”
每次吃饭都忍不住点很多肉菜,吃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爷爷说的那句“来啊,大孙女儿,吃肉!”如果回忆是有味道的,那我的一定是瘦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