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二十七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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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预产期还有半个月,我去医院做常规产检。大夫说,像你这种情况,现在就要住进医院。臀位,又是脐带绕颈,如果出现先兆生产,是很危险的。

我们是第一次当父母,听大夫这样说,丈夫把脑袋点得像鸡啄米,嘴里一个劲地跟大夫表态,听您的。

大夫笑了,说,别紧张,今天先回家,明天来住院。于是我们回家。洗澡,准备了一些住院用品,第二天上午又来到医院。我身子沉,行动不便,就坐在门诊大厅椅子上,看着行李。丈夫去找大夫开住院单,去办住院手续。然后拿着办好的住院单,接了我跟行李,到门诊部大楼后面的住院部住院。眼见快十二点了,怕医生下班,我们匆匆走进住院部大厅,直奔电梯而去。猛不防被门里一位老太太给拦住了,老太太没穿工作服,穿着家常衣服。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拦我们?我俩有点懵。老太太说,过来登记一下。我们这才看清,门里放着一张病房里退役下来的床头柜,一张方凳子,用来做简易门房。丈夫腾出一只手登记,我趁机打量了老太太几眼,因为关系着后面来看望我的亲戚朋友是否可以顺利进入这道门,所以有必要了解这位门官。老太太眼神凌厉,面色严肃,看来不是好说话的主,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老太太监督着丈夫做好了登记,说,本来孕妇应该爬楼梯上去,鉴于你们拿着行李,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坐电梯,多爬楼梯对孕妇顺利生产有好处。

丈夫诺诺地应承着。我忽然很想恶作剧一把,我比她个子高,低下头把嘴对着她的耳朵,想对她说,我将来是要剖腹产,用不着爬楼梯。还没等我开口,电梯来了,我们赶紧进去,老太太则机警地掉转脑袋执行公务去了。正赶上午饭时间,乘电梯的人很多,丈夫像保护大熊猫似的,用拿着行李的两只手把我环在他胸前。我从丈夫胳膊空隙里看见五楼指示灯亮了,他继续环着我出了电梯。我们先到护士站报到,护士长把我分在五二七床。我们又去找五二七床所在的房间,在护士站斜对过。房间很大,中间是过道,两边靠着东西墙打对脚放了八张床,我的床位在门口第二张,靠西墙。

左邻五二八床上斜躺着一位孕妇,脸如满月,膀大腰圆,把小小的病床覆盖得满满当当的。也是啊,怀孕末期,谁不是这个形象呢。就说我吧,孕前体重一百零四斤,现在都一百三十斤了,肚子里的孩子其实不大,肉都长在我身上了,孕期吃的好东西都被我吸收了。

五二八床一只手拿着纸巾接在下巴底下,在认真地啃西红柿,床头柜上的碗里放着两只带蒂的,一看就是没洗过,丈夫手里拿着一只准备去洗手间清洗。她是吃掉一只,丈夫去洗一只,现吃现洗,怕放久了滋生细菌。她嘴里吃着,还不忘指导丈夫洗西红柿时,先用肥皂洗一遍,再用洗洁精洗一遍。她是自来熟,跟我说她一顿要吃四个西红柿呢,西红柿营养丰富,还不发胖。我说,用肥皂洗会不会有化学残留,对胎儿不利。她说,不用肥皂洗,农药残留洗不净呀,农药残留比化学残留对胎儿危害更大。

我想说,本来只有农药残留,用肥皂洗过,又加上化学残留,不是危害更大吗。想到我刚进来,跟她不熟,就在心里说,好吧,那是你的认知,我不敢苟同。

折腾了一上午,我也累了,丈夫去买饭,我则躺下准备休息。对面窗户底下有人跟我说话,嗨!五二七床,咱们又碰上啦,这回更巧,住一个屋。我欠起身一看,原来是上个月跟我一起做过手法矫正胎位的四川孕妇,住在五二四床。

我肚子里的宝宝在五个月时,做B超发现是坐着的,他的脑袋抵在我心窝,用手都能摸得到硬硬的脑袋壳,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我的肚子里,是典型的臀位,老辈人称为莲花坐。如果放在旧社会,就会难产,更会要了产妇的命。要想顺产,必须把胎儿调转个过,让胎儿头朝下,屁股朝上,成为头位。那时候医院里不提倡剖腹产,尽量让孕妇自然生。医生给我下的医嘱不是吃药,而是土法子,土法子做起来难度系数不大,挺容易的。第一个土法子是,去药店买一盒艾条,每晚用艾条灸两只脚的小拇趾外侧。灸了一个星期,把小拇趾都熏黄了,胎儿在我肚子里的姿势却是岿然不动。第一个土法子不成又来第二个,第二个土法子不用花钱,可是辛苦一点,那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跪在床上,屁股高高撅起来,头朝下在床上趴。趴了一个星期,宝宝依然纹丝不动。医生是很负责任的,不想让我挨一刀,决定放大招,用手法矫正。刚进入九十年代,全市也只有这所妇幼专科医院敢使用这个方法。用手法矫正胎位之前,助理医生让我吃了一片我记不住药名的药片,然后躺在床上,由专家用手隔着肚皮把胎儿从臀位矫正成头位。通俗地说,就是医生用双手从肚皮外把肚皮里不听话的胎儿生掰硬拽地弄到正确姿势。我爸是医生,他医院有好几个同事调到这所医院,因为是一个系统的,调动起来方便。正所谓衙门有人好办事,我每次产检,不用半夜三更地来排队挂专家号,我爸的好友,李叔他老婆就在挂号室上班,只要一个电话,李姨就给我留了号。听说我胎位不正,需要手法矫正,李叔就帮我打听了这位专家的底细,怕我紧张,安慰我说这位专家医术高明,在业界享有很高的声誉,是妇产科专家,主任医师。李叔这样说,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专家是个老太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注视着我躺好,嘴里说着让我放松,用手指隔着皮肤先是在我肚子侧面试探着按压了几下,然后朝起一铲,看样子是想把胎儿铲起来,再朝下移动。手指戳到的地方有点疼,但是能忍受。专家忽然停下来了,跟助手说,不行,这个孕妇很敏感,你看,我刚一动她肚子,肚皮就开始跳动起来,这样下去,会引起早产。

助手问,那怎么办?

老专家说,我再试一次,如果肚皮还是跳动,就不做了。接着,八个手指又一次铲在我肚皮侧面,我的肚皮再一次跳动起来。老专家就收了手,跟我说,姑娘,本来不想让你挨一刀,没办法,你的身体不配合,肚子里的宝宝也倔强,动刀子是免不了啦。

我对剖腹产和顺产没有概念,心想剖就剖吧,还能免去产前阵痛的痛苦,多省事呀。我们单位女性多,经常听生过小孩的同事在一起议论,说剖腹产的孩子有个性,聪明。这个几率让我碰到了,我暗自高兴。我从床上下来,谢过专家,面带微笑出了诊室。坐在门口的有着四川口音的孕妇凑过来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出来啦?我说没矫正成功,只能剖啦。她说,我这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没成功,我不想挨一刀,又来第二次啦。早就听说四川女人泼辣,坚强,看来是真的,我赶紧夸她,你真勇敢!

四川孕妇长得小巧玲珑,五官也小巧,就是皮肤有点黑。她肚子不大,盘着腿坐在床上。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呢,没想到我们又碰面了。我问,你第二次矫正成功了吗?没有,要是成功了也不会这么早住进医院。她用四川普通话说。

我问她的预产期是几号。她说,七月五号。我就笑了,说,咱俩还真缘分不浅,我也是七月五号。想到我们都是受过用手法矫正的罪,也算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又是同一天预产期,自然就亲近了许多。

正说着,她丈夫给她送饭来了。丈夫长得阳光帅气,身材挺拔,说着一口地道的陕西话。她解释说,她家就住在医院后头那条街,她饿得快,丈夫回家给她做了饭送过来,很方便的。她丈夫补充说,她一天要吃四五顿饭呢,能吃得很。我羡慕她能吃不胖,她开玩笑说,我们四川人都是我这样的体质,没良心嘛。

五二八床听见我们说用手矫正胎位,插嘴说,她就是用手法把胎位矫正过来的,而且一次就成功了。也许怕我不信,就掀开衣服让我看成果。她丈夫脸皮薄,妻子在大庭广众中把肚子暴露出来,羞愧地把头扭向一边去了。矫正过来的胎位用一根白色宽布带裹粽子似的来回缠绕着,把肚子里的成果固定住,边上用别针别着。

我跟五二四床都羡慕五二八床,说她肚子里的宝宝在娘胎里就懂事,不让妈妈挨一刀,将来一定是孝顺的孩子。五二八床就得意起来,抚摸着肚子说,那还用说!

五二八床已经把四只西红柿吃掉了,她说那是她的午饭。她说话的时候,他丈夫两腿叉开,与肩同宽,站在床尾,两只手交叠着放在小腹上,两眼看着媳妇,时刻等待着媳妇的吩咐,看起来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样子。我好奇心强,就在心里猜测他是干什么职业的?保镖?秘书?司机?五二八床看出我的疑惑,笑着介绍说,她丈夫是厂长秘书,职业习惯。我心想,怪不得呢,这么热的天,穿着衬衫,还打着领带。没等我问,她又说了他们厂的名字,我知道那是个万人大厂,能做厂长秘书,家庭背景和个人能力一定也非同一般。

五二四床麻利地下了床,趴在床头柜上吃起饭来。知道了五二八床也是我们的战友,我俩就热情地聊起手法矫正的经历。她说,由于她羊水充足,胎儿也不大,关键是宝宝乖巧,大夫几乎没费周折,她本人也没受罪,胎儿就跟着医生的手,顺利地回到了正确的轨道。

午睡醒来,右邻五二六床换了主人,前主人是顺产,住院三天就出院了。

五二六床看起来年纪很小,皮肤白净,不像我,胎气重,不光脸花了,连脖子都黑得像没洗干净似的。她留着童花头,五官小巧,尤其是那张樱桃小嘴,看着比她的眼睛都小。丈夫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皮肤粗糙,长得五大三粗,两人没有一丝夫妻相。丈夫一看就是在家不干活,拿着行李直愣愣地站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五二六床说话声音细细的,很温柔,对丈夫说,把脸盆和拖鞋放在床底下。丈夫就把脸盆和拖鞋放在床底下。五二六床又说,把碗筷和喝水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他又听话地照做了,态度很好,没有一点抵触情绪。

五二六床怕我们不理解,跟我们解释说,教书的,书呆子。又补充说,我们婚后跟我妈住在一起,家务活都是我妈干,我也不会。

五二六床丈夫说她妻子预产期已经过了六天,没动静,怕在家出危险,所以住进医院来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晚饭时感觉肚子隐隐作痛,匆匆吃了几口饭,由丈夫送去产房了。丈夫很快又返回来,说是给她拿巧克力,好让她吃了有力气生孩子。我们都祝福他,马上要升级当爸爸了。他自豪地说,我丈母娘说了,我们只管生,孩子她给带,我们只需安心工作就成。可是,过了二十分钟,五二六床就又回来了,丈夫跟在她后面,摊开两手,解释说,又没动静了,医生让活动。我幼稚地问,怎么活动?丈夫说,让爬楼梯。五二六床休息了一会,由丈夫搀扶着爬楼梯去了。一个小时后回来了,妻子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借助着丈夫粗壮的胳膊,躺在了床上。丈夫问,怎么样?有动静了吗?妻子说,哪能那么快?丈夫见我们都朝他看,清理了一下嗓子,拿出讲课的架势,说,生孩子这种事嘛,都是前松后紧,着急不来的。我看见五二八床在捂着嘴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用眼睛问她,怎么啦?她小声跟我说,好像他生过孩子似的。五二六床丈夫听见了,也不恼,解释说,这些道理都是我在书上看到的,难道书上讲得还能有假?五二六床闭着眼睛休息,任由丈夫声情并茂地演讲。

到了晚上八点,护士把头从门口伸进来,身子留在门外,准备随时离开。发布了一条通知,大家听着,每人到护士站领一只小桶!大家不知道领小桶干什么,都瞪着眼睛看着护士。把护士给逗乐了。说,十六只眼睛一瞪,炯炯发光,屋子都被照亮了。五二八床补充说,不对,还有五二六床的丈夫,是十八只灯泡同时点亮了。护士说,那个呀,戴着眼镜呢,灯泡装进了玻璃罩,不亮!玩笑归玩笑,护士又解释说,让你们领小桶,是让你们晚上留小便,就是说,晚上不能把小便撒在卫生间,要撒在小桶里,明白了吧?明天早上交到护士站。

虽然满脑子的官司,可是也没谁再跟护士较真,乖乖地去领小桶。五二六床说,这种小事,就让胡老师代劳得了,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举手之劳。五二四床反应快,代表我们说,那就谢谢胡老师了。

胡老师憨厚地笑了,说,小桶是塑料的,又不沉,两只手一提就提回来了,小事一桩。

五二六床丈夫很快就两手各提着四只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小塑料桶回来了,像提着姹紫嫣红的两朵花,煞是好看,小桶盖子上贴着各床的床号。胡老师好人做到底,再按着床号分发给每个床位。这回他倒是有眼色,贴心地替大家放在床下。有人谢他,他说,你们肚子大,蹲下不方便,帮你们放在床下是顺手的事。

五二六床丈夫发过塑料小桶,刚走到妻子床前,看大门的老太太就进来了。径直走到五二六床跟前,对五二六床丈夫说,你!赶紧走!时间到了。

五二八床小声跟我说,老太太记性好得很,谁是谁的陪床,几点来的,几点走的,心里门清,这不,都到休息时间了,五二六床陪床还没走,上楼撵人来了。

老太太耳朵好使,听见五二八床说她,严肃地说,我撵人也有原则,刚生过孩子的家属就不撵,需要晚上照顾产妇,医院也是允许陪床的嘛。

这老太太工作负责,又不教条,我对她徒增好感。于是讨好她,阿姨辛苦了!她看我一眼,没说话,那眼神似乎在说,这就是我的工作,用不着你拍马屁。我脸一红,我向来不擅长拍马屁,这次又拍到马蹄子上啦。五二六床丈夫也许不放心把妻子一人扔在医院,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老太太用凌厉的眼神看着他,也不说话,这眼神让他想起了他学生时代那个女教导主任的眼神,无法违抗,于是乖乖地走了。

老太太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走廊上还有一位被老太太揪出来的“嫌犯”,被老太太点了穴位似的,直直地站在走廊里,等着老太太抓了另一个“嫌犯”一起带走。老太太跟那人说,走!仿佛给那人解了穴,那人立马活泛起来,两个“嫌犯”互看一眼,露出会心的笑,三人坐电梯下楼了。

怀了孕的女人,胎儿压迫了膀胱,都尿频。早上起来,每个人的小塑料桶里都是多半桶小便,看看自己一晚上的成绩,再看看别人的成绩,犹如被捅了鸭子棚,病房里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嘎嘎嘎嘎笑声。护士站刚上班,以为我们病房发生了什么事件,一窝蜂跑了过来,等她们知道了原委,也不好责备我们,只小声嘀咕着,这有啥好笑的,吃了兴奋剂嘛。

五二六床刚把留尿送到护士站,她丈夫就给她送早餐来了。五二四床调侃他,胡老师是模范丈夫第一名嘛。胡老师是老实人,说,要不是丈母娘把饭做好喊我起床,我还在睡懒觉呢。我脸都没洗,就被催着来送饭。五二六床说,真是书呆子,没洗脸还好意思说。她丈夫并不恼,嘿嘿笑着,说,反正长得黑,洗不洗脸也看不出来。她丈夫并没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而是一直提在手里。问妻子,肚子疼没疼?妻子娇滴滴地说,疼。他两眼立马放光,问,几分钟疼一次?妻子说,不知道。他失望了,以批评学生的口吻批评妻子,你手腕上的表是白戴了?妻子把小嘴嘟起来,他赶紧哄,没关系,我来了,我帮你看时间。

五二六床说,先吃饭,我都饿了。于是丈夫帮她盛饭,她坐在方凳上就着床头柜吃起饭。丈夫坐在床边,像只鹅似的,把脑袋长长地伸向妻子,问,有感觉没有?有痛感告诉我。妻子是慢性子,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没有。然而这只鹅脖子并不罢休,依旧伸得长长的。问到第三次,得到的答复依然是没有。他就固执起来,自言自语说,怎么能没感觉呢?不可能呀。五二六床并不接丈夫的话,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丈夫的鹅脖子伸久了,僵硬起来,只好收回去了。

五二六床吃罢饭,也不问丈夫吃没吃饭,自顾站起身扶着腰到走廊去消食,丈夫赶紧跟在后头,还不忘问一句,现在有感觉了吗?妻子说,没有。丈夫说,不合常理呀,阵痛怎么会突然没有了呢?他忽然一拍脑门,哎呀一声,说出门急,忘带书了。妻子在前头走,他在后面跟着,说,我还是回家取书吧,没有书,疑问没办法解答,我这心里不踏实。妻子了解丈夫,说,我现在没事,你回家拿书去吧。丈夫仿佛得了赦令,快速跑向电梯。

有个奇怪的现象,胎儿爱在夜间出生。五二六床晚饭时肚子忽然阵痛起来,她丈夫眼睛放光,追问着,是剧烈疼痛还是隐隐作痛?五二六床说,不知道,反正是疼。丈夫说,那你每次疼时告诉我,我看着时间。我笑着说,胡老师真贴心。胡老师说,我们家像这种动脑筋的事,都归我。胡老师拿出书,翻到折了角那页,认真仔细看起来。我眼睛好使,看见他看的正是介绍孕妇产前阵痛的内容。然而,五二六床迟迟没告诉他有没有阵痛,他焦急起来,张着厚嘴唇,殷切地看着妻子,仿佛在等待吹角号令。可是,他终于失望了,妻子一脸平静,不像是有疼痛将要来临的表情。他偷偷叹一口气,把不耐烦压下去。真是为难这大老爷们儿了,耐着性子陪妻子,还不敢流露情绪。陪妻子生孩子这种事,虽然说不上来有多累,可是磨性子,有劲使不上,所以更折磨人。夫妻俩吃罢饭,丈夫又陪着妻子爬楼梯去了。

晚上十点,丈夫一个人进了病房,看着情绪不高。五二八床问,你媳妇进产房啦?进了,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生。丈夫蔫蔫地答。蹲下身在床头柜里捣鼓了一阵,拿着妻子的一件睡衣出去了。不久,两人一起回来了,都不说话,妻子皱着眉头,嘴里嘶嘶着,一副痛苦的模样。一屁股朝床上一坐。不用说,又被产房医生赶回来了。

丈夫耷拉着脑袋,垂着手站在床边。妻子说,你回去吧,今晚又没戏了。两天了,丈夫身心俱疲,巴不得回家呢。他也不说话,背起包就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交代妻子说,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我跟门房老曹说过了,他答应不管多晚都会到家里叫我。妻子痛苦地不想说话,用眼睛示意,拿上你的书,赶紧走。

五二六床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一晚上也没听见动静,不知道是她太累了,还是肚子里的宝宝调皮捣蛋的累了,也休息了。

早上我们还睡着,五二六床丈夫就来了,一进门就说,斌,咱妈说让你找医生打催产素,怕把宝宝在肚子里憋坏。斌还睡着,没听见丈夫的话。五二八床问,一直没打催产素吗?没打,医生说尽量不打,我也赞同,瓜熟蒂落嘛。

斌睡得死。丈夫说,在家就这样,只要睡过去,在耳朵边敲锣打鼓都吵不醒。五二八床说,能深度睡眠是有福之人哪。

午休后,我背着手,像将军似的挺着大肚子,迈着八字步在走廊尽头晾台上散步。有个肚子不大的孕妇急匆匆走到晾台上,又侧身朝走廊看了一眼,像在躲避什么人。自从住进医院,我就变成了自来熟,我问她,怎么啦?她说,医生领着一帮实习生查房,我不想做实验品,所以躲起来。想起昨天下午医生把我作为特殊案例,给一帮子实习生讲解,医生边讲解边在我肚子上按压着,有个男实习生逞能,也伸手在我肚子上按压了一下,他手下不知深浅,压得我肚子疼,感觉很不舒服,可是我敢怒不敢言。还是她聪明,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我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我附和她,可不是,医生摸也就罢了,实习生摸可不行,手下没个轻重,出问题了怎么办?她点头说,是呀,咱们是来生孩子的,不是小白鼠。我决定从今天起,向她学习,逢着医生领着实习生查房就躲。她附和说,对,咱惹不起躲得起。我俩很快就成了盟友。我很好奇,她看起来年龄比我小,肚子也不大,怎么也住进来了?不能直接问原因,就问她几个月了。她说,四个月,是双胞胎,来医院是保胎的。听她说怀了双胞胎,我脱口而出,你是咋怀的呀!说完我就后悔了,国家只让生一胎,问了也是白问,没机会了。

五二六床今晚是三进宫了,医生给她打了催产素。她丈夫进病房给她拿巧克力。才三天时间,丈夫仿佛老了许多,憔悴不堪,胡子拉碴,脸色苍白,也不说话,拿了巧克力就出去了。谢天谢地,她家的宝宝终于在凌晨两点千呼万唤始出来啦。

我们病房每天都有出院入院的,顺产住三天,剖腹产住七天。五二三床是顺产,下午四点刚出院,五点就有孕妇住进来了,可见等病床的孕妇有多么得多,都拥挤了。新五二三床年纪明显的比我们大好多,她心直口快,一住进来就宣布自己三十八岁了,这次是生二胎,陪她的是小姑子,丈夫腿骨折了,在家养伤呢。五二八床好奇心强,问,姐,你怎么拿到二胎指标的?五二三床得意地仰头一笑,张嘴要说,小姑子怕闯祸,假借搀扶嫂子,使劲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阻止她炫耀。她白了小姑子一眼,就没再往下说。我又不想生二胎,所以对她怎么生的二胎不感兴趣。五二三床不能闲着,不让说话就给嘴里填东西,又是吃,又是喝的,胃口真好,而且制造出来的动静特别大。目测她的体重有二百斤,看着像要生双胞胎。五二四床跟她挨着,问她,姐,是两个吗?她说,一个,顶两个的体重。她说话声音沙哑,留着寸头,满脸的色素沉着,像个男人。

五二三床吃饱喝足,慈禧太后似的,手搭在小姑子肩上去卫生间。小姑子长得瘦小,柔弱,皮肤黄黄的,我怀疑她这小身板,不能完成照顾硕大的嫂子的任务。可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小姑子虽然外表柔弱,可是体内却能迸发出超常的能量。从卫生间回来,小姑子帮嫂子脱了鞋,抓着嫂子两只脚踝把嫂子两条腿架到床上,摆正,然后把细胳膊搭在嫂子脖子底下,让嫂子借力躺下。这么大的个头,这么重的体重,自己要想睡下去真的是好困难,幸亏小姑子帮忙。小姑子服侍嫂子躺下,解释说她嫂子的预产期就在今天,指定超不过十二点。我觉得她说这话有点给自己打气的意思,反正就剩几个小时了,马上能看到解脱的曙光了。五二三床很快就打起了鼾,滚雷似的。果然像个男人,连鼾声都像。小姑子有点难为情,解释说,我嫂子生孩子之前不打鼾的,自从怀了第一个,就开始打鼾。又自我解嘲说,本来就长得粗大,一打鼾,跟男人没啥区别。

打就打吧,反正还没到睡觉时间,我们大度地说。

五二三床睡到九点,醒来了,先用一只手把着床沿,把平躺着的身子侧躺过来,小姑子站在床边,心照不宣,照例把胳膊搭在她脖子底下,充当着横杠作用,她借着横杠力量,两只手把在床边,用下面那只胳膊肘撑在床上,姑嫂俩嘴里同时喊着:一,二,三,起!庞然大物终于坐了起来。小姑子俯身给嫂子脚上套上鞋,把鞋后跟提起来,黄脸憋得通红,成了猪肝色。五二四床想着五二三床要去上厕所,建议小姑子,穿拖鞋就成了,没必要穿鞋,麻烦。小姑子说,拖鞋的鞋底子光,卫生间地面有水,怕滑倒,再说了,拖鞋也容易脱落,会把自己绊倒,不安全。五二八床跟我说,这小姑子真不错!

五二三床从厕所回来,坐在床边,让小姑子给她拿一个烧饼夹咸菜,她嘴里寡淡,想吃咸的。小姑子就给她夹了一个烧饼夹咸菜,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小姑子给她接了一杯水,放在旁边伺候着。她吃了烧饼,喝了水,站起身,说,走啰,生孩子去!没见过这么淡定的产妇,我们都看着她,小姑子解释说,上厕所时见红了。

见红是什么意思?我瞪大了眼睛。五二八床小声跟我解释,见红就是出血了,出血就预示着要生了。

五二四床说,没听见她呻吟,说明没阵痛,怎么没阵痛就见红了?看来她们都比我有经验。五二八床说,可能是二胎了,阵痛不厉害吧。

五二三床小姑子把嫂子送进产房,回来替嫂子拿换洗衣服。她说生孩子是力气活,产妇会出很多的汗,尤其现在是六月份,最热的季节,不动都会满身的汗,何况生孩子呢,衣服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得立马换上一身干爽衣服,否则受了凉,会得产后风。五二八床说,大姐说得在理,我们自然生的都要准备一套换洗衣服。

五二六床生了个大胖小子,丈夫高兴,忘记了所受的煎熬,满血复活了。说,我在一本书上看见过,外国女人生完孩子就洗澡,也不坐月子,该干嘛干嘛,人家啥事没有。五二六床终于卸下了包袱,一身轻松,话就多起来,反驳丈夫说,你不要断章取义,西方人跟东方人能比?生活习惯,饮食习惯,身体素质都不一样。丈夫倒是谦虚,点着头说,是是,你说得有道理。

五二三床在十二点半跟小姑子回到病房,我刚进入梦乡,是被她吃饭的声音吵醒的。我听见五二四床问小姑子,嫂子生过了吗?小姑子说,生了,八斤八两。五二四床说,肚子没见小多少呀。小姑子说,人胖,不明显。

五二三床吃饱喝足,用两只脚互相褪了脚上的鞋,咕咚一声躺倒在床上,床板不堪重负,咯吱尖叫了一声。也许没有了胎儿牵绊,她没有了顾虑,就任性了。护士随后进来,问,五二三床,放屁了吗?小便了吗?小姑子替嫂子回答,都没有。护士说,抓紧小便。小姑子说,好的。护士一走,五二三床就坐起来了,考官似的考我们,生娃后护士为啥追着问放屁了吗?小便了吗?五二八床将来也是要顺产的,所以就用了点心,说,姐,我们不知道哎,快讲讲。五二三床以过来人的口吻说,姐妹们都听着,凡是生过了孩子,第一时间要放屁,要小便通畅,放屁和小便通畅是什么意思?表明你的肠子没有粘连,如果长时间没有放屁没有小便,就有可能成事故。

女人最忌讳在公共场合做的这两样事,在医院里却是最应该做的,看来任何事情都有它的辩证关系。

五二三床很兴奋,她索性不睡觉了,拉开彻夜长谈的架势。可是小姑子困得不行,她把腿往边上挪挪,给小姑子让了一块地方,小姑子会意,爬上床,像只猫咪似的,蜷缩在她脚底下,睡了。

只有五二四床陪她闲聊,我们都眼皮子打架,没人接她的话茬。姐,你咋生得那么快?简直是速战速决。五二三床说,生孩子跟我插队那会在农村干农活比起来,那可是轻松多了,憋一口气,呼一口气的事。再说了,我生的二胎,属于经产,不是初产。迷迷糊糊中,我在心里说,怪不得呢。五二六床可是折腾了三天才生产。原来如此,长见识了。

五二四床晚上没咋睡觉,第二天依然精神很好。丈夫给她送中午饭,吃罢饭她说出去消消食,跟着丈夫走了。这一走就走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回来。我还以为她进产房了呢。谁知她晚饭后又扛着大肚子回到病房,问我们护士找她没有?我们说没有。她压低声音说,姐妹们猜我下午干啥去了?我们猜不出,她说,为了留下大肚子形象,将来给孩子看,跟丈夫到兴庆公园照相去啦。我说,革命公园就在医院旁边,为啥舍近求远呢。她说,她家就住在革命公园后门,天天去,都审美疲劳了。兴庆公园比革命公园大,景色也比革命公园美,在湖边摆个姿势,在假山旁摆个造型,咔咔!咔咔!画面多美。拍一组孕妇照,这个创意好,可惜我知道的晚了。这个时候去拍照,我可不敢。假如正拍着,肚子突然疼了怎么办?如果胎儿出了意外,那提早入院就没意义了。

五二四床爱说话。我逗她,你家帅哥怎么没陪你回病房。她说,把我送到住院部门口,回家给我做宵夜去了。问起她怎么从四川嫁到陕西。她说,丈夫在四川服兵役,认识了,就结婚了,然后就随丈夫转业到丈夫家乡来了。我说,你父母愿意你远嫁?她说,我父母开明,尊重我的选择。我又说,你挺贤惠的嘛。她说,女人嘛,肯定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噻。

我问,丈夫单位给你安排工作了吗?安排了,后勤,看自行车。她说。我说,就是看自行车,也看给什么单位看,如果是政府部门,也是挺不错的。她说,还真是政府部门,要不然我才不会去呢。随后她告诉了我她丈夫就职单位的名字。

我说,巧了,你家帅哥那个单位,我还是挺熟悉的,离我家不远,他单位医务室的廖医生说起来还是我肚子里宝宝的救命恩人呢。

五二四床说,这样说来,咱俩就更有缘分了,廖医生也是我家宝宝的救命恩人。

这是我俩的暗语,五二八床却是听懂了。说,我有个提议,等你俩孩子满月,抱着孩子,拿着重礼,一起去感谢廖医生。她可是你们孩子的再生父母呢。

我俩相视一笑,说,那是必须的。

睡到半夜,我听见房间里有勺子碰撞碗的声音,还飘来烧排骨的香味,我懒得睁眼睛,以为在做梦。早上五二四床帅哥来送饭,揭开放在窗台上的保温盒,说,你真是一只硕鼠。五二四床说,半夜饿得睡不着,就起来悄没声息地吃了,怕打扰别人休息,没敢开灯,摸黑吃的,还好没吃到鼻子里去。我说,谁说没人知道,香味都把我熏醒了,只是懒得睁眼睛,揭穿你罢了。

五二六床出院了。过了一天,五二三床也出院了。

新五二六床刚一住进来,医生就带着护士进来了,医生替产妇听了胎心,问了问产妇的情况,我听见医生批评产妇,这么短时间就敢怀三胎,真是不要命了。产妇头上包着头巾,白皮肤,一看就是回民。被医生训斥,产妇满脸通红,没敢吭声。医生检查完毕,交代护士,给孕妇把剖腹产手术的准备工作做好,明早第一台手术。回民跟汉民饮食习惯不同,生活习惯也不同。这么热的天,还包着头巾,不热吗?孕妇本来就爱出汗,可是她却不怎么出汗,说话慢悠悠的,性情也很温和。回民女子结婚早,她都三胎了,看起来跟我年龄差不多大。陪她的女人跟她一样的打扮,长得也很像。

我是她姐。陪护女人说。怪不得长得像呢。我附和着说。她姐善谈,用眼睛示意一下她妹,说,三胎了,一胎二胎是女子,夫家是独子,非要生个儿子。好在我妹没工作,不怕政策处罚,再说了,政府允许我们少数民族生二胎,所以多生一胎也不算过分。

五二八床问,你们也到这里生小孩,没有专门的医院吗?她的意思是,宗教信仰不同,怕住在一起起冲突。

没有,就是有也是小诊所,不接生的。过去都是在家生,如今思想开化了,就到医院里生了。本来像我妹子这种生三胎的,在家完全可以生,可是她第一胎是剖腹产,所以第二胎第三胎只能再来医院剖了。

我很好奇,三次剖腹产,会留三道疤痕吗?

早上刚一上班,五二六床就被护士推走了。

两个小时后,她被推回了病房。麻药还没褪去,她双眼紧闭,睡得很安稳。

五二四床比我好奇心还大,她凑到五二六床陪床跟前,比划着问,大姐,是要在肚子上拉第三道口子吗?

大姐笑着说,哪能呢?将来肚子上爬着三只蜈蚣,多可怕。要是生四个五个,小小的肚皮哪还够用?是在第一次伤口上重复开口。我听了,打了一个寒颤。我看见五二四床脸色都变了,没再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床位上去了。

晚上五二六床终于清醒过来了,她胃口好,喝了一大碗鸡汤。趁着她精神好,我问,把肚子上的伤口第二次第三次重复划开,疼不疼呀?她一笑,说,我家老大跟老二相差四岁,这是剖腹产理想的间隔时间。四年时间,伤口早已愈合,可是痛感神经还没完全恢复,平常掐着是木木的。再加上打麻药,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可是,冰冷的刀子在肚子上划下去,感觉还是怪怪的,心情很复杂。本来第三胎也要间隔四年时间的,可是政策抓得这么紧,怕万一少数民族政策有也变故,所以隔了两年就赶紧再生一个。想想她肚子上的那条伤口,划开缝上,再划开缝上,我打了一个哆嗦。我有些替她悲哀,为了给夫家传宗接代,也太不吝惜自己的身体了。

五二八床说,还是我幸运,不用剖腹产。五二四床说,难道你还想生二胎吗?五二八床说,也许今后政策有变,允许生二胎了呢。未雨绸缪嘛。

五二八床吃罢午饭跟丈夫下楼溜达去了,两点多捂着嘴笑着回来了,我们刚睡醒,她站在过道,笑得不能自持。五二四床问,碰见啥好笑的事情了,把你笑成这样,小心动了胎气。

五二八床两手扶腰,这才勉强忍住了笑。说,我刚才在大厅……,她才说了一个开头,又笑得不行。五二四床说,先坐下喝口水。五二八床听话地坐在自己床上喝水。喝着喝着,又笑得一口水喷了出来。五二四床赶紧替她抚平胸口,她这才缓过劲来。接着说,我刚才在大厅,看见看门老太太囧大发了。午休时间大厅人少,老太太坐在凳子上休息,她人胖,坐下时裙子的腰勒得紧,使得胃部不舒服,就把裙子拉链拉开了,让腰放松一下。她可能忘记了自己的裙子拉链是拉开的,看见有个男的朝电梯走,职业习惯,她蹭一下就站起来,想阻止那人,没成想,裙子哗啦一下子就滑脱在她脚面上了。她反应快,一边拽裙子,一边说,我老太太不怕看!倒把那个男的臊得满脸通红,眼睛不敢朝老太太看,只是闭着眼睛,一个劲地朝老太太鞠躬道歉。想着一向严肃的老太太,也穿裙子,还蛮可爱的,我们也发出了善意地笑。

丈夫晚饭给我送的是孜然炒牛肉,三个白吉饼。孜然炒牛肉是他做的,白吉饼是在回民开的烧饼店买的。怀孕后,孜然炒牛肉夹馍是我的最爱,丈夫为了饱我口福,孜然炒牛肉做的次数多了,都炉火纯青了。他一打开饭盒盖,我就忍不住口水往外冒。绿绿的青椒,白白的绿豆芽,是孜然炒牛肉的绝配。

丈夫坐在床边,我坐在方凳上,眼巴巴地看着丈夫行云流水般的操作。他左手拿着白吉饼,右手拿着水果刀,从白吉饼当头朝下割去,留着底部不割透,抽出水果刀,左手指头从侧面一捏,白吉饼就跟鸭子嘴似的张开了,再用筷子把孜然炒牛肉填在鸭子嘴里,然后把鸭子嘴合上,用两只手掌一夹,按实,使鸭子嘴闭紧,让孜然炒牛肉在白吉饼肚子里安安生生地待着。我早就等不及了,伸手接过来,张大嘴巴,狠狠地在鸭子嘴上咬了一口,我的嘴本来就大,一口下去,把圆月亮咬成了下弦月。丈夫说,没人跟你抢,三个饼,八两肉呢,够你吃的,一屋子人都看着呢,咱淑女点好不好。我顾不上说话,我也想做淑女,可是胃口不答应。

一个孜然炒牛肉下肚,丈夫把第二个已经伺候好了,第二个孜然炒牛肉下肚,丈夫手里是空的。我用眼睛看看饭盒里的孜然炒牛肉,看看第三个白吉饼,再看看丈夫,用眼睛说,我没吃饱,还要吃。于是,饭盒里的孜然炒牛肉和最后一个白吉饼,被我全部收纳到胃里去了。

我站起来,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将军似的,手插在腰上,迈着方步,跟丈夫说,走!逛革命公园去。

逛了两圈,我口渴了,于是打道回府。丈夫白天还要上班,把我送到病房,就回家了。

九点多,五二八床忽然呻吟起来,说她肚子疼,看来下午五二四床提醒她别笑大发动了胎气,是一语成畿。她丈夫已经回家了。她看起来很痛苦的模样,怎么办?我到护士站替她喊护士,护士见得多了,说,生第一胎慢得很,你隔壁的五二六床你见识了吧,折腾三天才生下来。让她自己慢慢走到一楼产房去。

回到病房,我没敢跟五二八床说实话,悄悄跟五二四床说了。我俩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束手无策。五二八床把病房当成了自己家,更加肆无忌惮地大声呻吟起来,她是敏感还是娇气?五二六床折腾了三天,也没这么大声呻吟过。五二四床跟我说,要不然咱俩做一回活雷锋,把她搀扶到一楼产房。我也没多想,欣然同意。

我俩一人一只胳膊,搀扶着五二八床朝外走,她几乎不愿意自己走,完全靠我俩架着。想着走楼梯利于她生产,我俩就架着她一级一级下台阶。不知用了多长时间,终于把她送到了产房门口。两个活雷锋互看一眼,长出一口气,就差击掌庆祝了。我俩活雷锋做到底,替五二八床推开产房沉重的大门,看着她走进去,门合上了。两个二货得意忘形,也没想着坐电梯,而是顺着原路爬楼梯上五楼。

回到病房,已经快十一点。逛了趟公园,又搀扶孕妇下楼,作为怀孕十个月的孕妇,肯定是超运动量了,我感觉很累,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肚子疼起来,疼是一阵一阵的,仿佛跟我做迷藏,等我有意识时,又不疼了。我起先也没在意,以为在做梦。可是疼痛在加剧,时间在缩短,是那种撕扯般的疼。我知道不是做梦,是真的疼痛了。

我睁开眼睛,病房里静悄悄的,走廊上的灯光透进屋,我看见五二八床空着,说明她还在产房。我探头朝五二四床望去,她穿着睡衣,身上没盖毛巾被,把自己摊成一个大字,睡得好恣意潇洒。

看看时间,凌晨三点。

我想到护士站告诉护士我有阵痛了,可是我不敢起床,想起医生曾经警告过我,像我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阵痛,是很危险的。

我竖着耳朵,想听见有谁醒来了,让她帮我去叫护士。我听见五二四床窸窸窣窣下床了,走到我床前来了,我一激动,嗓子都变了,说,赶紧帮我叫护士,我肚子阵痛了。她笑着说,我刚才做梦梦见你肚子疼,还真是梦想成真了。五二四床就帮我叫护士去了。

护士站夜里只有一个护士值班,她听五二四床说我是因为送五二八床去产房,动了胎气才肚子疼的,一边跟五二四床往病房走,一边批评她,你俩可真是活雷锋!傻胆大,无知者无畏。

我看见五二四床在护士后面给我摆手,我知道她在告诉我,如果护士批评我,让我别做声。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哪能计较护士的态度呢,本来就是我考虑不周嘛。

结果护士并没批评我,用手在我肚子上摸了摸,问我几分钟疼一次,我说疼得忘记看时间了。护士说,我看不是疼得忘记看时间,是怕得忘记看时间了吧。她这样一说,我就放松下来,肚子也没那么的疼痛了。

护士抬腕看看时间,安慰我,躺着别动,就出去了。护士一走,我心里又恐惧起来。当又一波阵痛来临之际,我咬住嘴唇告诉自己,不要呻吟,要坚强。不久护士又进来了,后面跟着值班医生,医生问我预产期,我说七月五号,医生说,今天是六月二十九,提前一个星期也算正常。医生给我做了指检,跟护士说,开了两指,八点进手术室,你做准备工作吧。尽管之前我对将要剖腹产没有惧怕过,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恐惧,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护士跟医生都出去了。不长时间,护士拿着托盘又进来了,说,趁着现在不忙,我给你做个皮试,等会手术结束就可以打上消炎针了。

护士一边给我做皮试,一边问我,打过青霉素吗?过敏吗?我说,每次皮试都过敏,没打过。她说,过去过敏,不等于现在也过敏,我给你先把皮试做了。青霉素是术后消炎的常用药,剖腹产需要连续消炎一个星期,如果不过敏,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幸运的是,皮试的地方,没像以前那样起个红疙瘩,而是很快就跟周围皮肤一个颜色,我不过敏了。

护士又举着托盘进来了,说,这次给你备皮,把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做好,八点上班就推你去手术室。

想到丈夫还不知道我要生了,到时候出手术室没人陪护怎么办?我弱弱地跟护士说,你能不能给四楼护士姜阿姨捎个话,她今晚值夜班,让她给我丈夫单位门房打个电话,让门房告诉我丈夫我要生了。姜阿姨跟我爸原来是同事,前几年调到这家医院。她其实比我才大七八岁,因为是我爸的同事,只好称她阿姨。护士一边给我备皮,一边说,行,你把电话号码给我。

姜阿姨过一会就上来了,说,你丈夫单位那个值班老头不愿意到你家去通知,说隔了好几条街呢,半夜三更的,不能撂下工作,出了事谁负责。不过那老头表态说,上班看见你丈夫就跟他说,你就放心吧。

阵痛一阵一阵的袭击着我,每次阵痛,就像有一双手在我肚子上猛抓一把,然后左扭右扭,临走之前就跟淘气的孩子似的,再撕扯一番,这才离去。没有家人在旁边,我特别的无助,可是又没办法。我按照护士交代的,安静地躺着,不敢乱动,等待着太阳升起来,手术室的医生就上班了。五二四床陪着我,她说,疼了你就喊,别那么斯文,在这种地方,喊叫不丢人,大家感同身受,没人笑话你,喊喊会减轻疼痛。趁着阵痛刚走,我朝她笑笑,表示感谢,可是让我像五二八床那样呻吟,我做不出来。

走廊里渐渐嘈杂起来,窗外也明亮了,我知道快上班了。我下床拿出床下的便盆,小便憋得实在难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解过手,我下意识朝便盆里一瞅,天!我见红了。

惊慌让我失去了廉耻之心,便盆就那么赫然杵在地上,我爬上床,躺下,等着医生的到来。

丈夫来了,看见他就我就委屈,仿佛是他让我受这份罪的。他笑着说,昨晚逛公园,不是好好的嘛,怎么半夜就肚子疼了?我没敢说我是因为做活雷锋给累的。他又解释说,早上他刚走进单位,门房就说,都啥时候了,还甩着胳膊朝这跑,医院半夜来电话,说你媳妇要生啦!他说他慌得假都没请,撒腿就跑医院来了。

我把头拧到一边,嘟起嘴巴,不理他。他这才有功夫看见便盆,说,哎呀!这么污秽的东西。说着端起便盆去了卫生间。

终于熬到了八点,护士推着手术车进来,给我插上尿管,丈夫扶着我躺上去。手术车一路上吱扭扭,哐哐哐朝电梯而去,进了电梯,上九楼手术室。

我刚进手术室,就有一个医生笑眯眯地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是司马大夫的孙女?他孙女都这么大了?她说。世界真小,我在手术室又遇到了熟人。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就笑了笑。她说,四楼姜护士打电话告诉我你今天生,我跟你爷做过同事,是你的麻醉医生。她一口京腔普通话。她没介绍自己姓啥,我也不好意思问,就叫她麻醉师吧。麻醉师戴着口罩,手术帽,只露两只眼睛,所以看不出来有多大年龄,我不知道该叫她阿姨还是奶奶,只好又对着她笑笑。

一台手术,麻醉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在心里感谢着她,也感谢着姜护士。

麻醉师说,咱们开始做麻醉。她拿出一只粗大的注射针,让我看。说,你看,这么粗的针,打进去肯定有点疼,你忍忍。事到如今,我只有忍,我点点头,假装勇敢地说,你打吧,我能忍受。

粗壮的针头刺进我的脊梁骨,钝疼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凉凉的药水进入了我后背。麻醉师抽出针头,把针孔包扎起来,我知道那个针孔一定不小,所以才需要包扎。

麻醉师一直跟我聊着天,她是怕我紧张。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刚从学校毕业,你爷在中医科,我在外科,本来很少交集,可是你爷在单位是名人,谁人不认识他?我们一起分进医院的几个女孩爱缠着你爷给我们开中药,脸上长痘啦,痛经啦,叽叽喳喳的,你爷也不烦,他脾气好。

我说我爷在家脾气一点都不好,尤其是老了,动不动就骂人。她跟同事说,司马大夫是咱们省名老中医,在省考中,得过第三名。她同事说,如今还健在吗?她说,我跟他做同事那会,他都近六十岁了,三十多年过去,应该不在了吧。我插嘴说,我爷去世五六年了,是无疾而终的。

手术室里的气氛一点都不沉闷,颠覆了我的认知。麻醉师用一根针在我肚子上划拉一下,问我,有感觉吗?我说,木木的,有点迟钝。又在我大腿根划拉一下,问我是啥感觉,我说有点疼。她继续跟我说话,她问,你爷没给你们留下什么秘方?我说,要留也是给我爸留,他是医生,留给我我又看不懂。有个护士好奇,把头凑过来问,那就是有秘方啦?有没有我还真不知道,医术肯定是给我爸真传了一些。因为我家是中医世家嘛。

麻醉师又用一根针在我肚子上划拉着,问,啥感觉?我说,就像肚皮不是我的了,很遥远,完全木了。

麻药已经起效,手术开始。

手术是早晨九点开始做的,手术室楼层高,窗户大,光线好,不用开灯。从头顶的无影灯里,我看见穿着蓝色手术衣的两个医生在我肚皮上忙活着,一个是主刀,一个是助理。主刀医生在我肚子上横着比划着,说,这个产妇适合横切,将来如果胖了,肚子上的肉微微下垂,就把伤口遮蔽了。我知道,她是给助手讲,也是讲给我听。麻醉师俯在我耳朵旁说,你运气好,是妇幼一把刀给你做手术,横切技术在咱们省是第一家。我想起来在单位澡堂里看见剖腹产的同事,有些年纪已经很大了,伤口依然像一只大蜈蚣爬在小腹上,有人干脆就是一道深沟把肚子一分为二,像小孩子的屁股,让人不忍骤看。一阵剪刀咔嚓声,我看见我的小腹上横着出现了一道血口子,可是没有痛感。我继续看着,麻醉师知道我在无影灯里观看着现场直播,就对我说,你如果胆子小,就闭上眼睛休息。本来我没意识到是在看自己的现场直播,她一提醒,我就害怕了,听话地闭上眼睛。

麻醉师跟护士聊天,也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护士跟麻醉说,梅大夫,你见得多,你预测一下,五二七床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也许我是麻醉师的熟人,她有顾虑,说话就比较谨慎。她笑了笑说,五二七床的肚子不具备典型性,还真看不出来。护士说,还真的是哎,她的肚子不是尖尖的,也不是圆圆的,而是长条形的,就像个大冬瓜。护士怕我在意,对着我的脸说,你别介意我用冬瓜形容,你这种形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说,我不介意,我家宝宝的脑袋是卡在我心口那里的,你形容的像冬瓜很形象,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主刀的两位大夫也许注意力全放在手术上了,没参与到护士跟麻醉师的聊天中。那时候知道自己要剖腹产,我特意到省图书馆查资料,了解有关剖腹产知识。此刻我脑子里有一幅图,医生的手在图上游走:切开腹部皮肤,是脂肪层,筋膜层。分离肌肉层,打开腹膜层,暴露子宫,切开子宫浆膜层,肌层,钳破胎膜,吸羊水……忽然,大夫用手在我上腹部朝下一推,我的肚子呼啦空了,心也跟着空了一下。宝宝被拉出来了。

麻醉师一直伸着脑袋等着第一时间报告给我宝宝的性别。在宝宝被医生拉出来一瞬间,麻醉师就窥见了,告诉给我了是男孩。

麻醉师替医生告诉了宝宝的性别,医生就没重复,她把宝宝背部给我看,说,看清楚了,这是你家宝宝。我看见了我家宝宝蜷缩起来的后背,他通体粉红,屁股上有一块小小的胎记。我说,他怎么是粉色的?医生说,刚出生的宝宝,都是这个颜色。

也许宝宝在我肚子里睡得正香,被打扰了瞌睡,很不爽,医生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他才应付似的,哭了两声,一点都不洪亮,跟猫叫差不多。我心里就有了疑问,他的哭声咋这么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还没等我提问,医生就告诉我,体重两千八百一十克。我脑子一下反应不过来,如果换算成斤,是多少斤呢?

我正在脑子里算账,医生问我,开始缝针了,你愿意打镇静药吗?我想都没想,说,打!医生说,打镇静药是有副作用的,对脑子有伤害。想到今后我也不考大学,于是我痛快地说,伤就伤吧,反正不用脑子了。其实我这句话完全就不过脑子,还没打针呢,脑子就不够用了。

护士刚把镇静药注入挂在我头顶的吊瓶里,我就像电影里出现的情节,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知觉也不是完全没有,可以说时有时无。我听见医生悄声在说话,也许声音不小,是我失去知觉后的幻觉。我被几个人抬起来,轻飘飘的,放到了推车上。护士推着我,下五楼。推车咣当顶开了手术室铁门,吱扭吱扭在走廊上走,怎么进电梯,出电梯就不知道了。回到病房,我又有了意识,就是困得睁不开眼睛,好多人,围着我,我又被人抬脚抬头的放到了床上。

我听见有人在门口问,生了?声音很遥远,可我还是分辨出来是总务科的韩叔叔,他曾经是我爸的同事。我听见丈夫小声说,生了,母子平安。

就在他们把我放到床上时,我放了一个响屁,很难为情,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后来才知道,这个屁应该庆贺,说明我没有肠粘连,手术很成功。

再次醒来,窗外已经是华灯初放。

有个庞然大物坐在我床边,还抖腿。床每抖一下,我肚子上的伤口就跟着疼一下。我仔细一看,是二十八床丈夫坐在我床边,跟妻子说话。我说,你别坐我床上抖腿好吗?震得我伤口疼。

他站起来,连连道歉,说,对不起,我以为你还没生呢?你躺在床上真看不出来生过了。

我朝五二八床上一看,她正在喝鸡汤。笑着解释说,昨晚折腾我一夜,天快亮才生的。你喝鸡汤吗?

我哪里有心情喝鸡汤,我是被伤口疼吵醒来的。我摇头说不喝。

一阵剧痛又朝我袭来,这回是痛彻心扉地疼,比昨晚的阵痛要强烈许多。我让丈夫去叫医生,说我忍受不了了。医生来了,问了我的情况,说,这个时候麻药已经失效了,伤口疼加上子宫收缩,镇痛剂即便是用,效果也不会大,你不要有心理依赖。大夫走了,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了,说,按医嘱给你打一针镇痛剂。我侧过身子,把屁股给护士,一针镇痛剂打进屁股,针眼疼简直叫挠痒痒。

诚如医生所言,镇痛剂根本就没起作用,疼痛依旧,我咬着嘴唇忍着。

医院里允许家属陪护刚生产完的产妇,丈夫在医院里租了一张小躺椅,睡在我跟五二六床的夹道。

前半夜丈夫没睡,坐在旁边方凳上陪着我,他瞌睡多,实在是困得不行,后半夜就睡下了。睡下不久,一阵疼痛朝我袭来,伤口疼痛和子宫收缩疼痛,两种疼痛交织在一起,吞噬着我。伤口疼痛是抓心挠肝的,子宫收缩疼痛是有声音的,咕咚一声响,整个人犹如掉入万丈深渊,那种疼是深不见底的。我一把朝丈夫抓去,也不管是他的胳膊,头,肩膀,就把他抓醒了。

疼痛潮渐渐退去,我睡着了。睡梦中,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护士端着托盘,说是给我打止疼针,我没睁眼睛,侧过身,露出屁股,屁股上挨了一针,继续睡。

当疼痛潮再一次朝我袭来时,我把丈夫当作防御工具,死死地抓住他,头,肩膀,胳膊,哪个顺手抓哪个。天终于亮了,疼痛没有那么的凶猛了。丈夫让我看被我抓过的地方,红肿,指甲印,血痂,那是我对抗疼痛的见证。

早上我终于清醒过来了,这才看清自己就像被五花大绑似的,右胳膊是手术室里就打上的吊瓶,不间断地进行消炎。腹部被纱布缠绕着,插着尿管。不能翻身,不能侧睡,呈一个大字,全身只有头部自由,能左右转动。

连续三天,胳膊上打着吊瓶,屁股上半夜三更护士还要打一针镇痛剂,我那时候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把屁股递给护士,自己继续睡觉。

第四天上午,护士终于撤掉了我胳膊上的吊瓶,谁知胳膊也有脾气,僵硬着居然收不回来,依然固执地横着。丈夫帮着揉,我自己用左手不停地安抚,这才把它劝回来。导尿管也拆了,医生说可以下地活动了,多活动对伤口愈合有利。

我们一向听大夫的话,大夫走后,两人齐心协力,终于从床上下到地上。三天没下床,我头晕眼花,冒着虚汗,站立不稳,试着走了几步,两条腿仿佛不是我的,我根本就指挥不动。不管咋样,我下床了,而且走路了,还是不错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本次锻炼就此结束。护士进来通知,说家属陪护结束,晚上不能留在病房里了。

五二四床还没有动静,她本来预产期还没到。见我能下床了,就走到我床前陪我聊天。她说,你那天真把我吓坏了。我说哪天?她说,六月二十九号。早上护士推你去产房,头发整整齐齐堆在枕头边,还跟我们挥手再见。再从产房回来,医生,护士,家属围拢着推车,头发从枕头上披散到床下,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就跟死人一个样,吓死我了。当天晚上我就逃回了家,不敢住在医院了。我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是怪吓人的。

我捂着伤口说,如果把自然生跟剖腹产打个比喻,自然生是先苦后甜,剖腹产则是秋后算账,产后那个疼,撕心裂肺,而且延绵不断。

正说着,护士推着婴儿车进来了,到喂奶时间了。

护士把我的宝宝放在床尾,我的脚底下,我肚子疼行动迟缓,不能利索地俯身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宝宝是第一次来病房,生的那天我也没仔细看他的模样,这回可是看仔细了。也许他正在睡觉,听见妈妈的声音,努力地想把眼睛睁开,看看妈妈到底长什么模样。我看见了他竟然长着双眼皮,这点遗传我。无奈他太瞌睡了,眼皮子沉,努力了几次,也没把眼睛睁大。

不知道别的妈妈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抱自己的宝宝,我对这个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感到陌生,这就是我生下来的孩子?我还不适应母亲这个角色。

怀孕期间我把孜然吃多了,加上是剖腹产,到了第五天奶水还没下来。我看了宝宝几眼,没有抱他,也许母子连心,他也对我这个妈妈陌生,需要有个熟悉的过程,他没哭闹,乖乖地睡着了。

护士到病房收婴儿,看见我家宝宝依然躺在床尾,好奇地问,你没给婴儿喂奶吗?我说没有奶水喂。她又问,你没抱抱婴儿?我说没抱。护士说,难道你不想你家宝宝?我说,还不习惯想。护士说,理解,第一次当妈,不习惯很正常。

丈夫听说猪蹄子能下奶,就给我炖了一锅猪蹄汤,喝了猪蹄汤,奶水倒是有了一丝丝,可是导致我腹泻了。

护士推着婴儿车送进病房,我家宝宝这回可能是真饿了,哭声嘹亮,护士把宝宝递到我怀里,我接过来,笨拙地抱着。我不知道怎样给他喂奶,我想起来自己正在腹泻,就跟护士说,我腹泻,能给宝宝喂奶吗?护士说,还是别喂的好。说着就把宝宝接过去,放在婴儿车里了。

宝宝的哭声渐渐远了,哭声并未唤起我的母爱,我好奇地看着病房里的新手妈妈给宝宝喂奶,新五二八床的婆婆亲自上手,一只手捉着媳妇的乳房,一只手把宝宝的樱桃小嘴掰开,把乳头强放进宝宝嘴里。

新五二六床给宝宝喂不上奶,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宝宝的嘴巴没张开,自己的嘴倒是张得大大的。

我在医院住的时间长,跟清洁工混熟悉了,她跑进来跟我说,今天才见识了你家宝宝的厉害,那哭声简直是惊天动地呀,能把房顶掀掉,从五楼哭到四楼,从四楼哭到三楼,一路哭到二楼婴儿室,把护士都给逗乐了,说你家孩子将来能当男高音歌唱家。

我心里没有自豪,忽然有点发酸,他这样哭嚎,说明他是真的饿了。

这天妹妹来陪我,看我头发凌乱,提议给我梳头。我坐在方凳子上,她个子低,就站着。妹妹惊呼道,姐,你后脑勺上的头发怎么都粘在一起了?我用手一摸,还真是有巴掌大的一片毡片似的头发。想起来被五花大绑的那几天,只有头能自由转动,脑袋在枕头上来回摩擦,竟然把后脑勺上的头发打结缠绕,成了一片无法梳理开的毡子。

我妹到护士站借剪刀,想把我后脑勺上的那片毡子剪掉,梳理不开,只能剪掉。护士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跟着我妹到病房一睹真伪,并且亲自用手拨拉着,嘴里说,我在妇产科当护士二十年,第一次见识剖腹产后把头发睡成毡片子的。

我妹小心翼翼把套在一起的,打成结的头发剪开,我发量大,而且粗,黑,怀孕后由于雌性激素大增,头发又黑又密。小妹把剪下来的头发让我看,发丝果然紧紧的缠绕在一起,我说,我头发多,你放心大胆地剪。

小妹怕把后脑勺剪成个秃子,只把缠绕得紧密的发丝剪掉,然后把脑门上的头发梳到脑后,遮盖住后脑勺,编了两条辫子。我的头发果然浓密,两条辫子依然是粗粗的。不用照镜子,我在五二七床住了几天,变成了村姑啦。

七月三号,医生找五二四床家属谈话,动员他妻子七月四号剖腹产,想着反正只差一天,丈夫就同意了,剖就剖呗。一大早,护士在病房给五二四床做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她自己喜气洋洋走着去九楼手术室。一个小时后,手术车推着她回到病房。我想起她说我回到病房像个死人,就仔细观察了她,她也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头发披散在白床单上,的确像个死人。我想着等她醒来描述给她。

晚上五二四床醒来了,她醒来就满血复活,闹着肚子饿,想吃米饭炒菜。她的帅丈夫早有准备,从保温桶里拿出一盒米饭,几样小菜放在她枕头边,她侧着身子用左手吃饭,右手背上扎着点滴不方便。她伤口不疼吗?我那时候可是疼痛的只想着找大夫止疼,哪有胃口吃饭。我真的佩服她胃口好,当天半夜又听见她吃饭,虽然她尽量不让勺子跟碗碰撞出声音,可是,夜深人静,声音还是很响,响就响呗,就当她替我们吃宵夜。

五二四床也生了个男孩,六斤三两,我有点不相信,她肚子没我大,个子没我高,怎么生下来的孩子比我家孩子重呢?会不会是医生把我家孩子体重搞错了?我把疑惑说给丈夫听,他竟然跑到医生办公室去询问,医生拿出病例让他看,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

五二四床白天没怎么说话,这不符合她的性格。我不放心,问,五二四床,说几句四川话,我都想听了。她捂着肚子说,本来伤口恢复得不错,都怨你们笑话说得热闹,我笑点低,笑得太狠了,结果笑大发了,把伤口给挣裂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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