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叫恩惠

        我的妈妈有个响亮的名字,叫恩惠。在养育我母亲之前,外婆生下的孩子都夭折了,是两位哥哥。外婆生下妈妈的时候,常常抱着还是襁褓中的我妈跑医院,经过看病治疗这个孩子终于活了下来,外公和外婆于是把我妈取名恩惠。

      从我母亲开始,外婆外公终于摆脱了孩子活不下来的魔咒。但是我每次看到妈妈和她的弟弟妹妹,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爹妈生的,我的妈妈小小个头,只有1米5出头,而我阿姨和舅舅在人群中都是高挑漂亮又帅气。

    在一个家庭中父母是无法做到绝对公平的,比如在我祖父母辈都会偏爱儿子,或者偏爱长得漂亮的孩子。于是妈妈就成为了那位最不受家长待见的孩子。常常被教育要让着弟弟妹妹,要负责家务。妈妈和我说小时候她摔了一跤,牙齿把舌头咬下一块。她满口鲜血的回到家,后来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接下来的一个学期的时间她每天在路灯下念课文,用缺了角的舌头愣是练出了清晰的口齿。小时候我们住杭州清波门附近,我觉得妈妈可能是白娘子变的。

    等我妈妈到20多岁时,刚好遇上祖国的大建设时代。家里需要有劳力支援边疆。年末的我外公唉声叹气,外婆抹眼泪,舍不得唯一的儿子远离家去到天寒地冻的大东北。年轻的恩惠妈妈挺身而出,我代弟弟去!她说上火车的那日,周围的人都在哭别离,而她则充满了对未知的希冀。

  小时候我最喜欢听妈妈和我说她在边疆做知青的日子。妈妈说黑龙江这片沃土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熊瞎子在玉米地里掰苞谷,掰一个揣胳肢窝里再掰下一个,再揣胳肢窝,一排下来搁置窝里始终只有一个苞谷。我一边听一边在床上笑到打滚,咯咯喊着这熊瞎子也太笨了。妈妈说黑龙江的冬天可真冷啊。大家都待在烧了炕的屋里不愿出去。到早上要倒昨天晚上偷懒没倒的洗脚水,结果把盆都扔了出去。我想着那画面,又笑不停了。妈妈又说黑龙江的冻梨特别甜,外公外婆从杭州寄去的梨子,舍不得吃做成冻梨,化开了黑乎乎的一个,却是蜜甜蜜甜的。我听着就想,妈妈,等我长大了,我要带你回黑龙江,回那边黑土地再去走走看看,那是你曾经奉献青春的土地。

  妈妈很少和我讲她回城工作结婚的事。她只有聊起当知青的那阵子,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笑容洋溢在脸上。可是南方的人儿适应不了北方的泠冽环境,支援边疆4年后我妈妈因着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几乎瘫痪回到家乡。她在家里整整休养了一年时间,妈妈说那段时间外公外婆特别担忧她,怕她想不开,每天给她电影票,零花钱,让她多去散心。她也是那段时间才体会到,孩子对于父母亲而言都是宝贝。

  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后有了我和弟弟。妈妈从小生活在城市家庭成分不好是黑五类,而我爸爸是农村出来又红又专的农民。那时的环境下他们走在一起,相互不能适应。妈妈的脾气变得隐忍,坚韧,执拗。她一手包揽了家里的大大小小的家务,而父亲居住城市几十年没学会烧一顿像样的饭菜。我看着妈妈从梳着粗粗麻花辫的年轻健硕的妈妈,变成一位满头花白头发佝偻着背的黑瘦的老妪,也不过几十年时间。说起来没人会相信,恩惠妈妈从没有化过妆,没给自己买过漂亮衣服和包包。她像活在革命时代的人。

那次回家妈妈的头发又白了一层,看到我她照旧是满脸堆笑,声音明亮:囡儿回来了!我仍然像孩子时那样喜欢钻进妈妈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的体香和菜香。妈妈笑着拍我的背,都当妈的人了,还像个孩子。我就越发孩子气,抱着妈妈不肯松手。后来每次到妈妈这里我总是理所当然第等着吃妈妈烧的,等着妈妈给所有的东西安排好。

  妈妈老了,她再也不愿意烧洗。每次回家,她就说你赶紧回家,就不留你吃饭了。我要带她出去吃,妈妈很固执地拒绝,她走不动路。我想起来妈妈还是中年时就给我看她时常浮肿的腿脚。她再也不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恩惠妈妈了。我还记得那次陪妈妈 去医院,动好息肉手术后,她趁我不注意从我手上拿过诊断报告,胃癌晚期。她看着报告反复釘着每一个字。没有情绪失控,但那眼泪还是出卖了她的震惊。我和妈妈几十年的缘份里,几乎没有看过她流泪。擦完眼泪,妈妈说,“怎么会这样呢,人生那么好滋味,我都没有过够呢!”我拉着她的手抚摸着,酝酿了好久的安慰道:“妈妈,你的一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考验,这次也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就看你能不能挺过去了,后面我们看看治疗方案,你一定要配合!”妈妈被我逗笑了。那以后每次手术,化疗,妈妈都会一遍一遍和我确认,囡啊,我是不是已经好了,我还可以活很久吧。

那次全胃切除手术出院,我陪着妈妈回家。半路妈妈说走不动路,我扶着她到附近公园休息,留下了最近十几年里最灿烂明亮的笑容。面对镜头,你完全看不出这是重病的妈妈。后来癌细胞还是转移到了她的淋巴,乳腺。每次治疗妈妈都是很配合,医生也一直在说药物效果很好,转移的情况有改善。而就在去年爸爸忌日6周年的那几天,妈妈的情况突然恶化,她说,你爸爸想让我去陪他。

今年五一的前一天,我在梦里见到了妈妈,剪着短发,头发乌黑。妈妈喊了我,囡,我去上班。我抱着妈妈,她还是那么瘦小。但我知道她的内在有大大的力量。白天时读大学的儿子返家说,老妈,我梦到外婆了,就在昨晚,我还抱了她!

  我呆站在那里,风中送来玉兰花香,所以,是真的,我的恩惠妈妈回来看我和儿子了。妈妈,你在天堂可有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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