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璟从偏厅出来时正赶上寒冬的第一场初雪。洁白的、棉絮一样的雪花于昏暗的天色里打转,落到石阶上,融化晕开出一片小小的水渍。
等候的小厮递过厚实的斗篷:“爷!披上吧,小心着凉。”
梁璟一手挡开,另一只手探出廊沿,感受着指尖化开的湿润的沁凉,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娇气。”
小厮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劝阻,闷声跟在后面出了殿门,冷不丁梁璟停下脚步,小厮疑惑抬头:“爷?”
一方明黄衣角停在几步外,身体已先于大脑跪伏。
“皇上。”
李璋扶起跪到一半的梁璟:“少傅无需多礼。”
接着又皱起眉头:“这天寒地冻的,少傅为何衣衫如此单薄?”他接过小厮手里的斗篷,毋庸置疑地替梁璟披上。雪白的狐裘衬得梁璟脸色通红,李璋不由得促狭地笑了笑。
梁璟避无可避,狼狈地移开视线假意去瞧雪景,瞥见随行小太监黑了的脸色,颊上热意顿时消了大半。
待李璋理好衣衫,他立即退后一步:“臣惶恐。”
李璋的笑意淡下:“做都做了,有什么惶恐不惶恐的?”
梁璟握紧拳头,细密的汗水与雪水混合,手心黏腻,他咬着牙道:“此举,不合礼数。”
李璋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果然还是见不得你为难。罢了,朕以后再不对少傅如此了。”
“谢皇上。”
时历元年三月,隆冬刚过,新皇颁旨册立幼时少傅为妃,赐名“昭”。
那是个冬雪消融的日子。梁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娶亲时该是何等模样——高头大马,红衣华服,小轿袅袅,女子娇颜。
而现在即使一切都乱了套,可他一点都不失望。
就算穿的不是正红,就算迎着文武百官、千万百姓的骂名,就算被天下人唾弃,只要那个身居高位的人伸出手。他即使身披千斤重,也愿意走完这百十来个台阶,拼着一身傲骨也要握上一握。
李璋道:“其实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我是不会逼你的。”
梁璟眼尾带了红,他拒绝了所有妆容,这时哭过的痕迹反而像是上好胭脂抹成的眼妆。
“我愿意的。”他低低道,语气更像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册男妃三日,弹劾不断。御史文官的奏折如山,百姓联名上书,重臣罢官,前朝元老以死相逼,李璋冷眼看着这一团乌烟瘴气,一怒之下罢朝三日。
于是便有昭妃惑乱君王一说,流言经所,百姓群起激奋。
此时梁璟正落下最后一颗黑子,李璋轻勾嘴角向后一靠:“我又输了。”
梁璟一颗颗收好棋局:“陛下志不在此。”
“输了就是输了。”
“陛下想赢吗?”梁璟抬起头,眸光熠熠:“臣可以帮助陛下。”
李璋楞了下,转头笑了起来:“爱妃错了,你该自称臣妾才是。”
月余,皇上亲自率领禁军活捉一干叛党,幽深厚重的宅子里,昭妃的尸首横陈。他的腹部被刀刃划开了一道血口,已是半点气息也无。
李璋静静地走过去,蹲下身拥着他。
“你说值得吗?”他问身边的小太监。
“昭妃以身试险,替陛下除去了心怀异心的叛党余孽,自然是值得的。”
他眉目微敛着,恍若未闻。
就像是那个雪夜他站在殿外,一眼就瞧见了廊上长身而立,仰头观雪的梁璟,他停住脚步问:“朕看这世间皮相,美丑胖瘦,唯有少傅最入眼,最深得朕心,你说,朕封他为妃可好?”
小太监回答了什么早已不重要。
就像那个雪夜之前,和这个春日之后,他从此就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