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春节时给奶奶买了一双鞋，鞋子里头毛绒绒一片，她洗了脚来试，一边点头称赞很合脚，一边却念叨着不该乱花钱。
我告诉她：“现在你孙女能挣钱呢！你尽管穿，坏了再买！”
傍晚时她的老姐妹们陆续过来玩，几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墩聊天。奶奶拿出了我买的钙片，打开瓶盖捻出几粒分给她们：“孙女买的，我吃了好几天，腿脚就不酸了，你们试试！”老姐妹们连声恭维，她的笑腼腆却得意，拼命想收敛，但根本藏不住。
坐在客厅里的我忍不住偷笑，那种自豪和骄傲，就像小时候的我穿着崭新的小裙子跑出去，在小伙伴中间得意洋洋地炫耀：“这是我奶奶给我买的！”
那时我还很小，跟着脚步还很矫健的奶奶去赶集，看上了商店里高高挂起的红裙子。奶奶看我喜欢得紧，就掏出了手帕层层叠叠包着的钞票，买下了一个小女孩所有的期待和盼望。
心里的满足，其实不止因为花钱买来的物件，就像二十多年后，奶奶得到的鞋子和钙片，都成了可炫耀的资本。物质只是载体，归根到底还是爱，爱才能让一个人幸福得闪闪发光。
2
我一回家，奶奶就开始忙活。她急着淘米浸泡，要给我做米豆腐吃。
日头西偏，大米已浸泡到一粒粒伸展开来，薄薄的暮色也逐渐浮上来。奶奶唤过我，端起泡好的大米，提上木桶，祖孙两人一起往村东头打米浆去。
这样的场景被我们重复过无数次，只是很久以前的奶奶还步伐矫健，一手端着米，还能腾出一只手来牵着跌跌撞撞的我。转眼20多年过去，端米的人换成了我，走在夕阳下的奶奶开始步履蹒跚。
回到家，奶奶又张罗着烧开一大锅水，小时候我总巴巴地坐在灶火前，用小手抓着柴火往灶窝里送。奶奶则挥舞着锅铲不停搅拌，在童年的我眼里，那就像变魔法一样，米浆瞬间变成一锅散发着清香的米糊，趁热舀出来加些白糖，便是一碗上好的甜点。但这香甜不过是个小小的前奏曲，等奶奶在米糊中点上石膏，美味的酝酿才刚刚开始，待到次日天明，米糊凝结成脂状方大功告成。
现在搅拌米浆的人也换成了我，烧火的奶奶不厌其烦说着制作要点，她眼中代代相传的手艺，必须要教给所有的子子孙孙，哪怕她知道我对做米豆腐毫无兴趣。
因为这是她能给我的技能，倾囊相授，也是爱的本能。
3
真正意识到奶奶老去，是在小外甥的周岁宴上。
她静静地捧着碗，只肯夹面前的南瓜吃。姑姑们问起来，才知道她已经嚼不动鸡肉和蹄髈，美味佳肴也在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在向她告别。我看到奶奶的手有一点点抖，夹菜缓慢而吃力，吃宴席似乎变成了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我把红烧鱼的皮扒开，夹了鱼肚子上没有刺的那几块给奶奶：“鱼肉不硬，你嚼得动的。”
她笑：“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爱吃鱼了。”
我不仅记得自己爱吃鱼，还记得奶奶总是把鱼肚子上最好的几块全部喂给我。天真无知的我，甚至傻傻地问过奶奶是不是不吃鱼。那些年她牵着我的手去吃了无数场宴席，喂饭喂菜，一天天带大了我。
现在夹菜的人变成了我，奶奶开始成为被带着去吃宴席的老人。
她依偎着我坐下，在一片热闹喧哗里，等着我接过她的碗，夹一点鱼、舀一点汤、加一点饭，然后开始慢慢吃，神情满足安详。
那一刻，我总能感觉到一种强烈到让人想流泪的幸福。
4
春节有七天假，奶奶第一次来到我在城里的家。
我带着她去逛文庙，挽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奶奶不识字，把孔子塑像当作佛像来拜，我指着文庙里的一草一木给她讲孔子的事迹，就像小时候藏在被窝里听她讲神话传说，加了许多感情色彩，说得绘声绘色。
她频频点头的模样好似忽然变为小小孩童，下楼梯时又紧紧牵住我伸过去的手，有无穷无尽的依赖和信任。
恍惚记起儿时第一次进城逛公园，就是跟在奶奶身边，坐了小火车和海盗船。奶奶排队买票时总是嘱咐我：“不能乱走，乖乖在这儿等奶奶。”
同样的话现在轮到我说了，在人来人往的大广场上，上厕所买饮料总不忘交待她站在原地等我。熙熙攘攘的都市，人来车往的街道，曾让幼小的我张皇失措。日新月异的城市变化，也让渐渐老去的奶奶惊恐慌乱。
幸运的是，我们都被另一双手紧握着，牵引着，走在车水马龙里时，安心而从容。因为牵着我们的那个人，就是所有的依靠和寄托。
5
假期结束，送奶奶回老家前，我给她塞了些零花钱。她一再拒绝着，推开推去好几次，红包才放进了她的口袋里。
她知道刚刚成家的孙女经济紧张，总是攒着土鸡蛋，也会在赶集时买好砧板和洗菜盆，甚至是洗碗帕、装筷筒，让进城的爸爸给我捎过来。
都是随处可买的细小物件，但她固执地坚持着，嗯，因为这也是她对我表达爱意的方式之一。
所以我们的小家里，依旧满溢着奶奶的疼爱。就像外出读书那几年，上车前她总要塞过来几百块钱，还有煮熟的鸡蛋和削皮装好的苹果。一边说着好好读书，一边就红了眼眶。
将近20年的求学生涯，记不清奶奶悄悄塞了多少次零花钱。童年的我在这样的宠爱和庇护下，总能吃到冰棍糖果，得到满满的幸福感。
好在如今，我也能带给她幸福感了。我看到她的皱纹舒展着，忽然就对所有的辛劳坎坷都释怀了，因为我的努力终于转化成了她的依靠和骄傲，变成实实在在的贴心。
6
我终于有了足够的能力，来照顾这个照顾了我十几年的老人。
陪她散步看风景、带她逛街买东西、给她做饭洗衣服，就像她当年牵着蹒跚学步的幼女，走过春夏秋冬，走到生命的繁花开处。
仿佛一切都在轮回，所有画面都似曾相识。只是昔日的稚嫩孩童已长成，身边的亲人却垂垂老矣。我们角色互换，关爱如初。
成长与衰老，本是自然规律，也是一个家庭的永恒主题。所谓你养我小，我陪你老，便是岁月流转里生生不息的爱，在人世间深情地轮回。
而子欲养亲尚在，就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