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家里添了孩子,想给孩子拍照片作记录,问我,买个什么相机好,我说你小孩刚出生没多久还不是很爱动基本上就约等于个静物,拿你手里的5s拍拍就很好了,大了开始顽皮的时候买个小微单或者更小的卡片,轻,追着孩子跑的时候也不至于给累出个肩周炎什么的。对方上网搜了下微单,说:“这么小能拍出好片子么,我同事都推荐我一些很大的单反。”我倒吸一口冷气,首先对这个盲目求大的世界感到了一丝绝望,然后看到他的同事给他列的单子,一阵更强烈的绝望扑面而来:全画幅、高端长焦,所有器材追求都是冲着“红”和“贵”,俨然要把孩子当鸟拍的决心和魄力,让人不寒而栗。
大约从2007年起,我的身边就开始频繁诞生“摄影发烧友”,不知是器材降价还是广告诱人,又或者其实这批人早就存在,只是我孤陋寡闻,后知后觉。那年开始,大块头一统江湖,高中同学把社交网站头像全部换成手持单反对镜自拍以昭示自己进入主流大学生活;被拒绝过的男生出现在翌年校园活动对拒绝过自己的女生和还没拒绝自己的女生摇晃手里的单反面露骄傲的微笑;同学聚会,人才到齐便有20台单反齐刷刷的亮了出来,俨然把饭桌变成了舞台。巨大的单反像是吊死鬼一样悬吊在几乎所有人的脖子上,重重击打着时代的胸腔,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本以为这种声响响个几年也就罢了,消费终究会回归理性,人们很快就会发现这种巨型的机器是远远大于自己的需求,不再盲目追求“大”和“专业”,但我错了,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因为他们已经默认自己是“专业”。
多年来,我一直警醒与这些“专业”保持距离,不涉及鄙视或者自卑,只是他们的世界我不想懂,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们每天在分享些什么,又在追逐些什么。后来,那位“专业人士”的朋友圈也证实了我的想象分毫不差——刚有了孩子的朋友不由分说的把我的微信给了那位“摄影发烧”同事,他来的第一天,我的页面就沦陷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买起XXX(某设备)啊!”
“【别再把你的单反当傻瓜用!超实用的20条单反指南,喜欢就转!】”
“(配图:一些镜头(五个以内)和机身(三个以内)的照片)单反穷三代啊!”
诸如此类,差不多是每个“摄影发烧友”朋友圈必定会有的东西,他们最专注,永远专注于摄影,闲着没事就扒拉资讯,他们也最分裂,前脚分享完“一位老摄影师的感悟:更重要的永远是镜头后边的那个头!别再追求器材了,从现在开始改变你的角度!”接着就会分享一条新设备上市的消息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和囊中羞涩以及“我拍不好就是赖镜头”。完全摸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种心路历程。
专业人士问我,“你大学学摄影对吧?”
我说不是,我只是有摄影课程,差别很大,我讨厌拍照而且拍照很差很差。
“那你拍照用M档吧?”
“我用手机。”
“我用P档,目标是用M档,都用单反了总不能再用傻瓜档,多丢人呵呵。”
P,是我最讨厌的一个档位,非常讨厌,我甚至把它称为“不懂装懂档”,其实跟档位无关,因为只要是我认识的,喜欢用P档的,基本全一副德行,盲目崇拜手动档位,盲目歧视用系统自带模式和auto拍照的人,总觉得自己扭了下控制盘就比别人高明了很多的样子,没等看作品呢,他先大师起来了,这大师的也是够轻松。
而看他们的照片,要么是咔咔打几只喜鹊,要么就是拍花,以花居多,看他们的摄影作品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折磨,这些植物生殖器崇拜者们的作品基本全部是以红色和黄色的菊科植物花朵为代表的各种各样的花,他们会告诉你“你看我这个微距、这个景深、背景虚化”洋洋自得,尤其是虚化,别管拍什么一水的高标准严要求都是虚化,即便没虚化后期也要开个弱智软件做个假虚化出来,他们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告诉世界“单反,是可以虚化的”。
植物生殖器崇拜者们的典型特征是喜欢穿摄影马甲,云集在各个城市的公园里,只要开花,就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和老年大学摄影班的叔叔阿姨们挤在一起,戴着各种小帽其乐融融,多数是“姿势分子”——拍个照片自己摆pose摆个半小时,臀撅好了,腰下好了,拍照的时候咔一下,三秒,完了。当然他们不是最可怕的,这种图片反正每天浏览网页啦或者一些设计师比较蠢的软件界面都是可以看得到的,垃圾看多了也觉得不是垃圾了,会变得没什么感觉。可怕的是人文贩子们——在说人文贩子之前,还要说一种,就是小清新众,小清新众也拍花,但跟拍花党比起来他们更喜欢拍一大簇花,或者瓶子里的花,虚化什么的都不追求,追求的是一种所谓的“静界”,也会拍一些电线杆子、杂乱无章的电线、蚂蚁、背影、玻璃瓶子、鞋,并且有轻微的恋破烂倾向,特别喜欢拍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然后把画面处理的“日系”,虽然仍然不知道他们想表达什么,但他们自认为自己是有“情调”的,老实拍的照片也并不是那么伤眼(除了模特太丑以外),而人文贩子就不同了,人文贩子,是最典型的不学无术和欺世盗名。
“专业人士”给我推荐了一个本地他特别崇拜的摄影师的博客,说很有内容,非要我去看,我看完痴呆了三天,三天没有缓过神,太可怕了,一个博客全是各种农民和孩子,黑白噪点,自我介绍“比起绚烂的世界我更沉浸黑白,如果有什么称号的话,我希望被称为土地摄影师”之类的矫情文字,所有照片都要编一个故事出来,洋溢着“人文”的酸水,和“留住土地”的陈词滥调,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头照:满脸皱纹的老人、掉了两颗牙的小孩等等等等,崇拜者们说在这些照片里读出了故事,我除了一堆皱纹什么都没看出来,可能是我太俗吧,无法理解这种非要贴到人脸上去拍照的行为有什么“艺术”和“故事”。
人文贩子若是有点钱,就是在拉萨拍照的主力了,冲锋衣一穿,摄影马甲一套,大炮筒端起来跟拥有了一个外接生殖器似的,逮谁都要给人亮下自己的“家伙”,真的是让人讨厌的露阴癖做派——比露阴癖更加无耻的是,他们还会把自己的家伙不由分说往别人脸上杵,你好端端坐着呢,唰一个生殖器冒出来了,对着你咔咔两下,别人磕着长头呢,又莫名其妙的跳出一个生殖器,拦住路对着别人脸就是五张连拍,回去还恬不知耻的要PO帖子:“去了拉萨,那里非常纯净,容不下任何龌龊,感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洗礼”——谁说拉萨容不下龌龊?你这个龌龊在那儿不就呆足了时间也没见拉萨赶你走啊?还内心洗礼,礼貌都不懂的人,洗礼也不过是洗去心灵的灰尘变成一个焕然一新的蠢货而已吧。
但即便人文贩子,也可以勉强算作是有内容的,尽管这内容伪装成高级的模样包裹着最庸俗和最无耻的心肠,还有些“烧”连个照片都不拍,没事就用手机拍一下自己已经积了半年灰的单反,配文“单反穷三代”——穷三代这句话我真的是厌恶到不能更厌恶了,充斥着无知的炫耀——别人为了拍出更好的作品购置适合的设备,一路花钱,你就买个套机落灰,或者跟风入几个头一起落灰你穷哪门子三代哦?关键你这机器加起来也就是个十几万吧,十几万就能让你家连穷三代,那真的还蛮穷的。
更有甚者把闲置当美德,把“不懂”当骄傲,“买了单反不会用放在家里落灰”和“我不懂,反正卖相机的说这个好我就买了”这种话我甚至想象不出怎样可以不带羞愧的说出,竟然有人可以以此表达骄傲,大约对于他们来说,相机这种东西的存在只是为了“我有”而不是“我用”,是“我没有被潮流抛弃”的欣慰吧。这种人里还有一种“原生态”狂魔,因为自己不会用后期软件,把所有别人经过后期的照片都称为“P过的”,坚持把自己没法看的照片到处咔咔的传,这种誓死跟“修图”为敌的“原生态”践行者稍有风吹草动又容易转化成另外一种极端——滤镜大师。
感谢丰富多彩的手机软件,成就了无数个“摄影师”,原本学不会PS和LR的“原生态”践行者,终于有了机会自己做“后期”,他们在APP的时代如鱼得水,滤镜一加,貌美如花。于是我们看到了各种HDR用到堪称惨绝人寰的后现代摄影作品,和叠了九重滤镜完全看不出原图是个啥玩意的图像垃圾频繁强奸视觉,并且"大师"频出,动辄"尝试xx大师风格",一个滤镜成就一个大师。
记得某相机论坛看过一些"大师党"拍某大道大师风格作品,因为该大师系用该型号相机进行的创作,在这个论坛看一天眼睛能瞎掉,全是高对比度黑白噪点,而且不知道是个人爱好还是把某大道真的当成了大道,竟有数人拍摄主题全部是大道!如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一个实时路况论坛掉话,我想,应该就是这个模样。
相机还在烧着,有人进来,看不到有人离开。有人一边背着几百公斤机器一边划拉着添置些新东西,一边对小白说"不重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镜头后边对那个头",然后吐个烟圈,历尽沧桑。我却觉得,连后边那个头都不重要,审美更像是天赋,你可以练习,但绝对不可能通过练习创造出美的东西,诗歌用时间淘汰了平庸,因为它足够"简单"又足够困难,足够让那些人懂得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写出惊天动地。而摄影的复杂却让天分平庸的人以为自己具有靠努力拍出好东西的可能性,又有"镜头不好","底太小"等诸多借口,于是沉沦,把一切错误都扔给设备,在回不了头都路上撒丫子狂奔。
在我看来,拥有一台相机和拥有一支笔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赋予了你记录和表达的可能,用什么笔,怎样的书写,并没有区分高级与不高级,而倘若人生真的贫瘠到无所可记,才会转而去玩弄无意义的工具本身或者追求一种姿态的"高级",用以掩盖人生,那种可怕的贫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