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记忆,是黑色的。所谓记忆,其实并不能用颜色来形容,可是在我看来,确实有一层黑色萦绕在我的记忆里。我丧失了部分记忆,在我十九岁那一年发生过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家人后来告诉我,两年前的一个夏夜,环卫工人在市公园的人工湖边发现了我,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包括我也不记得了。
从此以后,我的记忆里被加入了一段黑色,浓如墨的漆黑。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伴随我终生的时间:六点三十七!
不知道为什么,我失忆后得了一个嗜睡的毛病,无论外界是发生地震还是海啸,都不能把我从梦里惊醒。然而每到六点三十七,我都会从梦中惊醒,从噩梦中惊醒。
这是一个怎样的梦啊……
朦胧的梦境,我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身上是一套墨黑的西服。走廊里昏暗无光,空无一人,寂静得令人胆寒。我缓步于这条地狱之路上,只能倾听我的呼吸以及沙沙的脚步声,就像谁在用砂纸磨我的心脏……梦里只有我、走廊……以及……尽头的电梯……在这个梦境中,有许多事是我不能阻止的,走入那该死的电梯就是第一件我无能为力的事情。电梯的门徐徐关闭,但在我的目光中,又如闪电一样打开,一道倩影冲了进来,拼命地按着关门的按钮。最后的画面,我们四目相对,我拉住了她的手……梦境如雾样氤氲起来,慢慢飘散……
梦幻……幻变……
梦中的场景变成了一间小木屋。那个女孩正在厨房做着饭,我静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猛然抱住了她。“你回来了?”她欢快地问我。我同样欢快地说:‘是呀,回来了,今晚有什么好吃的?“我从一边拿来一条围裙,系在身上,帮着她做饭,一切都这么和谐……这段梦境一直在变,我们两个人的话愈来愈少,发展到后来,已经是她在不停地说,而我不怎么关心了。在这段梦的结尾,女孩从桌子下拿出了两根红烛,不断地异常兴奋地和我说着什么。我的眼神也随之变得阴冷,最后,似乎一双狼的眼睛浮现在我的面上……
再幻……再变……
心里一阵抽搐,我感到头重脚轻地摔倒在市公园的人工湖边。我大口大口地从空气中夺取氧气,却吸入无穷无尽的腥臭。耳边阴风阵阵,又如同谁在我耳畔轻吟。湖边的树上落下偏偏枯叶,在半空竟逐渐饱满,再度恢复生机。漫空飘洒的叶子互相摩擦,犹如野兽咀嚼,更像一把把锋利的锐器在半空交锋,擦出火花。越来越多的枫叶滴落,没错,一滴滴的树叶,火红胜血,无比迟缓,在空气中滞留着。无尽的落叶堆砌在我脚边,我低头看着它们,它们也在看着我。层层红叶流动了起来,这条“叶河”最终露出了它的最后面目——一堆巨大无比赤红欲滴的眼目。同时,从树丛中、湖波里传来一个声音“醒来吧!你该醒来了!”
谁在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一到惨烈的白光迎面而来,语言无法形容的痛楚就像万蚁啃噬,撕裂者我的颈部神经!
“啊!”我用毛巾擦着冷汗,自觉十分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其他人。幸好,大学室友们都已经习惯了我的惊叫。我从床底取出洗漱用具,独自一人走向水房。现在时刻,六点三十七分!水房内空无一人,我一个人静谧地站在这里,接着热水。恍惚之间,热水流动的声音变得如此动听,吸引着令我忍不住看向水龙头,这声音,分明是如此熟悉,如此悦耳!也许是灯光的效果,透明的水流隐含着一层红色,那透着红锈的水愈发妖艳,如血样娇媚。面对这样红嫩的水流,我突然有一种欲望,一种吸食那水流的欲望……
“啊!”又是一声惊叫,这次不是惊醒,而是被烫到了我的唇。该死,我怎么会真的这样去做了!滚烫的水洒在我的身上,让我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结果已打好的热水尽数泼在了我的臂上!
我不敢再逗留在这个诡异的水房,随便捧了几把凉水,让自己清醒了许多。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还是我吗?由于长期的睡眠质量不佳,我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面容憔悴,形如枯槁,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了!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这噩梦会缠上我?为什么我经常失神恍惚?现在我猛然生出一种砸碎镜中那一张笑脸的冲动!不对,怎么会是笑脸?我定下心神,看向镜子。这是谁?是……是我?!镜子里的那个人,正用一双明显外凸的眼球盯着我的双眼,他面色惨白,嘴角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一个可说是触目惊心的弧度!我心里发毛,逃也似的离开水房。
见鬼的噩梦、见鬼的学校、见鬼的劳动节!节日里,学校就像空了一样,坟岗一样的寂寥。我信步走向车棚,想骑着自行车去市里转转,藉以调整一下近日来烦躁的心情。
早上的交通还算顺畅,我紧跟在一辆公交的后面,等着信号灯变绿。就在这时,一阵喘息声从我身后传来,我回过头,只见一片烟雾一样笼罩住了我,我居然置身于公交车内,怀中搂抱着那个少女,耳际想起了湘女的方言:“这是你第一次吻女孩子吗?”前方热浪袭来,我惊讶地看到一幕柔和的白光,却炫目的惊心。然后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是一连串的梦,又是在六点三十七……
我醒了。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福尔马林的气味向我的鼻腔冲锋,难道我死了?难道我被制成了标本?不会的,我活动了手脚,这里只不过是医院病房罢了。这么说,我是白日做梦?还是白日落魄?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一定是出了车祸,可惜我怎样也记不得白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正在我想这事情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一个矮胖的男子径直地走了过来,坐在我的病床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像是一尊弥勒佛。“你还记得我吗?”我摇头。“你曾在我的公司工作过。”我还是摇头。“出院后来找我吧。”这一次我点了点头。
出院后,我按着他告诉我的公司地址找去,我坐着电梯上了四楼,寻找着四零四房间……四零一、四零二、四零三……四零五……奇怪,这里并没有四零四。我疑惑地随便敲开了一间房门,开门的人上下打量着我:“有什么事?”我礼貌地说:“哦,请问四零四在哪里……”“没有没有!快走快走!”对方毫不客气地把我推到走廊里,似乎一秒也不愿和我浪费。我茫然地站在走廊,看着面前的门。我眯着眼神,这不是有四零四吗?刚才为什么我没看到?我伸手推向房门,四零四的门居然没有上锁。我走进屋子,关门的刹那,原本木质的门居然变成了钢铁材质的——电梯门!
我心里大骇,想要在门关的瞬间冲出去,可是一个女孩也在同时冲了进来,把我推回了电梯。我茫然又惧怕地看着她狠命地按着关门键。少女转过头欧普,在餐桌上冲我嫣然一笑。我恐惧地站起身,身子前扑想要抓住少女,却不想扑在了市公园人工湖边的土地上。风徐徐而过,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呼唤“你该醒了!”白光!又是耀眼的白光……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汗渍浸透了被单,这个梦,又来了,而且还有了些许变化……护士看了看我,关切地说:“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两天了。”“我昏迷了两天?”这么说来,之前的一切都是梦?什么四零四,都是……梦?我的脖子有些酸痛,很艰难地扭过了头:“现在几点了?”
“六点三十七。”
两天后,我离开了医院,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白日做梦误闯了红灯。不过我经过了这件事情,却也下定了寻回记忆的决心,如果在这样一在被噩梦侵扰,我迟早会死在梦里!经过我的四方打探,我终于从一个自称是我曾经的同事的人那里打探到了我曾在一家叫做风泪传媒的公司工作。我决定,去那里看看,或许一切都会有个合理的解释,我的记忆会回来。我的噩梦也会离我而去。
风泪传媒离我的学校并不是很远,我现在大脑有些发晕,不知道这会不会又是另一个梦。恰在此时,一个高瘦的女人从传媒公司走了出来,她一看到我就把我认了出来。这一次,应该不是梦了吧……
高瘦女人听了我的来意,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可惜她所说的事情我都没有印象。最后,女人无奈地叹息摇头,在我临走的时候送给我一本相册。“这个相册是你的宝贝,你从来都不让我们看的,在你出事后我就一直替你保管,放心,我可没有偷看。”
回到宿舍,我翻开了相册。相册里有许多照片,而奇异的是绝大部分都是我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尽管我对那个女孩没什么印象,可是我可以断定那就是我梦里的女孩,我……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不住地回忆,可是直到我头昏脑胀也得不出个所以然。就在我合上相册的一瞬间,一张小纸片掉落了下来。我捡起它,原来在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我二话不说,马上汽车赶到郊区。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那里。原来那个地址是一间小木屋,木屋的旁边有一条小溪,溪边十分煞风景地堆砌着许多死鱼的尸体。看着在秋风凌乱中的木屋,我不禁怀疑这就是我梦里的木屋……我不敢再想下去,梦里的人、梦里的木屋一件件地在现实出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深吸口气,一双手印在了木屋的门上,木门应声而开。一种朽木的气味扑面而来,腐朽的气味令人作呕。我四下张望,这个小木屋还算精致,在小小的面积里挤下了一间卧室和一个厨房。我凭着直觉,走进了卧室。小卧室内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梳妆台。只是先进他们都被蒙上了一层鸟屎和泥污。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放了许多杂物,整个房间乱糟糟地。可是就是这样的令人恶心的房间,我居然会对它有一种亲切感。无法相信地,我竟躺在了那张脏兮兮的床上!
闭上眼,一些被封印的东西浮上了脑海……
我在十八岁那年曾考上过一次大学,而且凭着优异的成绩,我很快就到一家公司开始实习。一天,我在电梯里搭救了一个送外卖的女孩,帮她躲避了一个醉鬼的纠缠。从此以后,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记得在那一年七夕,我们坐公交车去爬山看日出,我一次吻了她。随后,我找到了一间被旅游公司废弃的木屋,在这里搭建了我们的爱巢……
好景不长,两个月后,我热情消退,已经对她没有丝毫兴趣。可是就在我要和她摊牌的时候,她居然告诉我她怀孕了!这一点我尚且可以接受,可我无法相信她居然想让我和她登记!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我是谁?大学高材生,公司领导层之一,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她是谁?一个卖外卖的小丫头,和她在一起,实在是个愚蠢的提议!
“呵呵呵呵呵……”我听到了牙齿在我的床上互相摩擦所产生的刺耳尖叫以及我阴森的笑声。幸好我公司里的人都不认识她,而且她在她们老板面前也不是很显眼。况且……谁会在意一个送外卖的孤儿少女的存在呢?
“去市公园!去市公园!”我像一匹恶兽一样咆哮,身躯像被操纵一样跃起,夺门冲向市公园,连车子都扔在了木屋前。
当我到达市公园,已是夜里六点三十七分……记忆……我丢失的记忆像奔流的洪水奔袭进我的大脑。那一晚,我把她灌醉了,装入了麻袋,把她驮到了这里。我把她从麻袋里倒了出来,把她的头轻轻地方在石头上,就像那是一条玉枕,我温柔地把她的脖子放在那里,轻轻地印上了那唇,这是我最后一次吻她……随后,我取出一根铜棒,一下!狠狠地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等我气喘吁吁地把铜棒扔进湖里,那张美丽的脸已经血肉模糊,白色的脑浆和红色血肉混在一起,有着一种别样的艳丽。我哆嗦着探了探她的鼻息,其实这是多此一举,面目全非的她一定已经殒命。我在尸体旁抽了我人生的一根烟,缓释才杀完人的心情。我从湖边找来几块大石头,装进了麻袋,然后双手用力,最后一次,抱起了她!噗通!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人工湖很深,平时也不会放水,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没人会发现尸体。更何况就算尸体被发现了,也没人知道死的是什么人。
我刚要转身离开,一阵阴风环绕在我的身上。我猛地转身,一双布满血块、没有基本轮廓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惨白破碎的牙齿已经无法咬合,我终于知道了梦里的白光是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我!”白色的闪电穿透了我的脖颈,电流从脖子开始,在我的全身流窜!
我睁开了眼睛,发现我已经到了湖边,险些坠入湖里。这就是我的记忆?为什么,她不杀了我?还是这一切仅仅是我的幻觉?心怀愧疚的幻觉?
突然,我的脊柱发凉,想有一双手在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全身发着冷汗,木然地转过了头。是她,被我砸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她!
“你该醒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变了形的“贝齿”靠近我得颈动脉……
“啊!”我尖叫着从梦境中清醒。我妈在一旁埋怨这我:“才六点三十七,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啊?”我一边穿衣一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妈,我好像梦到我上大学了。”“这小子,还没上高中就想着上大学?快点收拾好,吃完早饭还得去青少年宫上补习班呢。”
我“哦”了一声,恍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情。“妈,现在几点了?”“自己看表!”我心有余悸地看着闹钟——六点三十七!
我走进了青少年宫,补习班在九楼,我实在是懒得走楼梯,于是进了电梯。这一刻,我后悔了,十分后悔!一个少女冲进了电梯,不要命地按着关门键……我吃惊地看着她从桌子下拿出两根红烛:“我怀孕了……”……我擦着额上的汗水,把麻袋抛进了湖里……“你该醒了!”颈动脉被撕断的痛!
“啊!”我惨叫着,室友扔来了一个枕头。“你叫什么呢,害得我们六点三十七就得陪你起床!”我茫然地应对着,穿好了衣服,来到了市公园人工湖边。我凝视着湖面,一道走形的倩影翩翩而来。
“你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