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起整个童年记忆的信件,在悄无声息的消失。
01.
她是一个留守儿童。
记忆里,她总是掐着点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经过门口的大巴车,期待有一天它能突然停下来。
每年暑假,她都会坐上绿皮火车,咣当个七个多小时开到父母的身边。到了寒假,父母会带着一堆她爱吃的零食,从门口的大巴车上下来。那时候她觉得,父亲的行李箱是个潘多拉魔盒,里面装满了好吃的,也装满了漂亮衣服。
除却这两个假期,剩下的日子里,她的思念只能通过长长的电话线,磕磕绊绊地传送到父母耳边。
爷爷奶奶很勤劳,种了很多农作物。天气好的时候,她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隔着老远就能看到爷爷佝偻着背在地里干活,她挥别了同行的伙伴,脱下书包跑着奔向爷爷。
村里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她一度认为,世界上每个孩子,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她习惯了不停地和父母道别,也习惯了陪伴年迈的奶奶爷爷。
打破这一切平静的,是一封信。上一年级的某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寄过来,虽然信封上的字迹潦草,但是她认识,收件人是自己的名字。
那也是这个学校收到的第一封信。
她很多字还认不全,老师热心地坐在她身边,轻轻地念出书信的内容。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这封信称之为家书,是邮政快递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送到学校里。信里洋溢着亲切的问候,和温柔的叮咛,落款人是父亲。
父亲没有什么文化,小学学历,从事的也是底层工作。但是他爱她,浓浓的爱落在笔尖,就成了一封封家书,没有文采斐然,都是朴实无华的家常话,念着念着,老师也红了眼眶。
她趴在桌上,越是克制抽泣的声音,越显得周围寂静,老师拍了拍她的背,“你的爸爸很爱你。”只有她知道,一贯的平衡被打破了,她开始期待,收到第二封,第三封,甚至奢望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02.
信件持续到小学毕业,每年没有断过,直到上了初中,信件消失了。
因为母亲在初二那年回家了。
像宣示主权一样,抓管她的生活习惯和学习。母亲不懂她——这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母亲不了解她的爱好,不了解她的特长,不了解她的想法。若只是如此就算了,母亲还横加干涉她的想法,终于在某一天,她爆发了。
她们大吵了一架,因为俩人对于高中学校的选择有分歧。以她的成绩,努力一下还是有机会去上县城里的重点高中,对此母亲寄予厚望。
但是她想上普通的高中。
她用力地关上门,把门上了锁,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只是眼泪在不停地流。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母亲缘由——重点高中的学费很贵,普通高中只需要一半的价钱。她根本不在乎学校怎么样,只想着不要再给家里添加负担,只要成绩好,哪个学校不能考大学呢?想到此处,对于母亲的不理解,她心里又升起了一股委屈,眼泪浮上了眼眶。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微弱的敲门声,随即母亲的声音传来,“吃饭了。”和平常一样的语气。
她没有吭声,决定用这顿晚饭来抗议,门外的母亲象征性地喊了几声,便没有了声音。
半夜她被饿醒,轻手轻脚地爬起床,也不敢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她打开房门,恍惚中她看到地上有个东西,她蹲下身来仔细瞧着,好眼熟!她轻轻拿起,原来是一封信件。
回忆汹涌袭来,震得她眼眶发红,鼻子发酸,就像第一次收到信件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不是熟悉的字体,只是这一次,她能认出所有的字。
这让她想起,她曾经也深深依赖着母亲。
在夜里抵不过相思的苦的时候,她偷偷爬起床,拿过毛毯披在身上,轻轻地拿起座机,按下熟悉的号码。
许久,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惺忪的“喂?”她支支吾吾的吐露,“妈妈,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颤抖。
“等有一天,我就会来接你一起生活。”
有一天,是哪天?年纪还小的她不清楚,但是听到“一起生活”这四个字,她动心了,她眼睛发亮,心里装满了期待。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有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她永远没有机会和父母一起度过一个完整的四季。她还小的时候,他们在外地为家庭忙碌,等她长大了,她就要离开家乡了。
她退回房间,打开桌上的台灯,虔诚地将母亲写的信封打开仔细阅读——她有预感,这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收到母亲写的信。
母亲的字体很娟秀,让她很惊讶。父母亲文化程度都不高,字迹却一个比一个好看。阅读完后,她小心地将信收好,心里的焦躁和委屈,在这一刻通通被抚平,信中的话语在此刻看来是救赎,将泥潭里的她拉上来,让她更清明地看待这个家,这个世界。——母亲思虑良久,明白了她的想法,愿意尊重她所有的选择。
03.
她如愿上了普通高中,也考上了大学。大学期间参加各种学生会社团活动,每周也积极做兼职,生活过得也很充实。
父亲说过,她是家里最让人省心的孩子。
假期回家,父亲开着车去接念初中的弟弟,顺便去车站把她一同接回家。
她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熟悉的道路,想起了以前与同学骑着自行车上下学,无论风吹日晒都如此。现在条件好了,有车接送她不羡慕,她看向了后视镜里的弟弟,她羡慕的是弟弟能够一直在父母身边。
他们回到家一起整理房间的时候,弟弟在床垫下发现了这些信封,被压得很平整,没有一丝褶皱,他很好奇,慢慢翻阅着这些信件,她没有阻止,就那么安静地任由他看完。
那是她童年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童年的执念,她将执念压在床垫下,枕着入睡,梦里梦到最多的是父亲提着潘多拉的行李箱,从门口的大巴车上走下来,意气风发。
后来,通讯很发达,相隔千里也能面对面聊天,但她始终戒不掉写信的习惯,握着笔的时候,她会想起童年时看到父亲伏案记账的日子,就是这般。
支撑起一整个童年的温情记忆,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