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故事

清凉故事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皂户村的乡亲

这是一篇我青年时期的作品,写作时是1994年-1995年,在济南。那时,我不过二十三四岁,时光荏苒,穿梭而过。同那篇《1990年的爱情》一样,是我觉得非常干净和纯洁的一篇作品。

在这个冗闷烦燥的夏季里,我对创作充满了一种极度的渴望,但是,我的思绪总是不能正常运转,故事接踵而来却又飘如流云。实际上,我的思想一直停留在故乡皂户村的那方土地上。那是一片苦碱地,艾蒿遍野,临海的沙滩上长满了沙棘枣。我的眼前常涌了母亲的形象。母亲现在是真正的衰老了,虽然她不过五十岁,却已是白发迎空。我记忆深处的母亲,总是在黑夜的户外就着满天的繁星或白如银冰的盘月,半蹲着在洗衣板上用力搓已被开水烫过的沙棘枣。枣核可入药、可卖钱,母亲用它来贴补父亲那些贫困的学生们。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憋了我十几年。我总想为母亲做些什么,哪怕用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挽住母亲日渐衰老的容颜和身体憔悴的那一部分。我注定了自己一生都是属于母亲的。儿子长成了,身体日益强壮;母亲却衰老了,身体变得憔悴不堪;这是上帝的造化,如此捉弄人生,却又赐福人生。走向是两个极端,平衡是儿子心底最大的希冀,爱母亲呵!

  我最初的提笔是为了什么?难道我真对那些方块文字的组合排列渐陷入魔吗?一切的解释只能归根于母亲。我是在母亲四十二岁生日那天,提笔写下了我今生第一首诗。

母亲四十二岁生日那天是在手术台上渡过的。这是个五月的星期五,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母亲因为切除子宫瘤而被推进了肃静的手术室。

  无影灯下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由于麻醉,母亲显得非常安稳。主刀的杜阿姨甚至边手术边同母亲唠叨着家常。母亲听得见吱吱的刀声,母亲说她有两个儿子,都懂事。

父亲却在外边焦灼得了不得,他完全失去 了讲坛上的镇定与自若。他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神情紧张地盯紧贴着肃静二字的手术室的门。父亲是个将爱隐埋得很深的人,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对父亲除了敬畏没有别的什么。那一天,父亲的眉头紧锁着,拧紧了一个大大的“川”字,父亲知道,对于我们这个贫穷却幸福的家;父亲鞠躬以尽瘁的教育事业,母亲做出了太多的牺牲。

    母亲的病情已以很严重,这么些年来,她埋在心里什么都不肯说,甚至于很少吃药。母亲是在收完我们家的麦子之后,晕倒在打谷场上的。她的下身淌了很多血,血染红了丰收的勃旺的麦穗。

    那个时候,我正坐在高二的教室里听语文老师讲《离骚》。我的心突然乱了起来,我不知道可敬的母亲是否能承受住这次手术,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不是屈原的生平令我感动,而是心系母亲的那份情。我的眼泪湿了课本,我死死地抿紧了嘴唇。从懂事那天起,我就不愿让母亲看到我流泪的样子。

    一种渲泻的欲望打开了,我不停地用笔在纸笺上抖动,我涌流的眼泪化成了无尽的情愫,它跃于纸上,那是一首很拙但感情最真的诗:《母亲过生日这天动手术》,其中,大多的句子早己记不得,只有这么一个段落:

      “母亲  我想一个相声段子

        不是姜昆和李文华合说的

        手术过后不能喝水

        母亲    从此的日子

        您的已长大成人的儿了

        会自觉的加重自己的肩荷    ”

  母亲因苏醒之后读这首诗的时候,眼睛里流着温暖的湿润。这一天的黄昏,窗外槐树花的芳香不断涌进病房,我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儿子。”

  几个年头很快过去,我对文学的偏爱愈为愈浓,我的笔很拙,但我总是认认真真地去写,母亲总是恰到 好处地鼓励我,“小刀能锯倒大树”,母亲就是这样执拗地放纵着她儿子的骄傲,使他一步步地踏实于自己的理想之 路。

    感恩于母亲的只能是这支笔吗?其实它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我在外面漂泊了整整四个年头,这四年里母亲想煞了我。面对孤寂无援的黑夜,我的心海再一次被涌动,我必须坚韧而坚强地活着。我曾经那么强烈地渴望死亡,也曾经选择过死亡,在一篇散文里我这样写:“这是九月末的一个黄昏,夏季刚刚过去,秋水微凉,我折叠了二十只小纸船,纸船在海浪中漂曳而去或被打翻,旋进更深更急的涡流中。我平静地将自己还进了大海。那时,夕阳倦绮,霞光点点絮絮地铺满纯净湛蓝的海面,海水慢慢地淹没了我的鼻梁,我迷惘而平静地注视遥远的天际。海鸥我看见了它飞翔的白色影姿,我甚至听见艄公嘹亮的夺人心魄的号子声!

    我想到了我可敬慈祥的母亲在一次晚饭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二十年来,你的父亲在不停地雕刻一只鹰,那就是你呀,我的海儿!

    我突然对死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这种感觉充袭了我整个的头脑,我完全机械被动的转身,我不能死!

    “妈妈,为什么我垒的沙城堡海水一冲就垮呢?”

    “傻儿,因为它不牢固啊。”

    “妈妈,人跌倒了为什么要爬起来?”

    “因为前方有路啊。” 

    “妈妈,人为什么要吃饭?”

  “妈妈,人为什么要睡觉?”

  是的,是母亲拯救了我濒死的衰老的灵魂,我仿佛正牵着母亲的衣襟行走在童年的海边。“我们是鹰的家庭,要飞就高高地飞翔。”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母亲更早地看出我生命的阴影,我昧了自己坚贞的选择。现在,阳光普照,关于鹰和我们这个家庭的传说在当地流传了很多年,我的祖父成为真正的主角,他悲壮与短促的一生,成为我们后人瞻仰的目标。

关于祖父,村史有记载:“公元一千玖佰三十玖年五月,村人姜致远出海捕鱼,遇狂风,为救同船兄弟,溺水身亡。时有异鸟纠集于海,毛如红缎,情景颇为诡异。”

我怀疑这段文字撰写的真实性,执村史的长者已逝,原是我本房的四爷爷,人称末代秀才。童年时依稀记得他疲如枯槁,只身一个架子,已不成形。常拄了拐杖在村中那方早已遗弃的大磨盘上站立,手搭了凉棚,看近前的人和远方的物事,有时就渲出一段演讲来,知天知地知未来,纵横捭阖,时光恣意流长,他便知足了。

死亡对于祖父那代人来说,是简单而又迅捷的事情,它总是不吭不哼地悄悄逼近你。那一天,同船的兄弟站在船头哗啦啦地朝海中撒尿,泼辣辣地响 着,发黄发亮发臊的尿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美丽的箭弧射向无垠的大海。同船的兄弟就是我的四爷长庚。长庚人长得枯瘦,本以占褂为生计,舞得半吊子的斯文,天地玄黄,倒也唬得几谱。奈何,龙口街开进了鬼子兵,只是一小队的光景,却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奸了中国的女人,挑了中国的男人,长庚便不再去摆摊,躲了老家皂户村。皂户村那时很有些象乱世的桃源,与龙口临延的是片茂盛的芦苇荡,方圆总有几十里的伸延,沟壑纵横交荡,所以日本兵的清乡起先还没有达到这里。荡的中央就是兀立着的故乡皂户村,地是苦碱的黄沙,庄稼长得极少,却长瓜长果树。皂户村北临渤海,祖父便仍摇了船,扯了帆去捕鱼。

那时,长庚刚落了儿 子,女人却少了奶汁,挤捏都不管事,初做人母时饱满肥垂的乳房成了扁囊。儿子每日里哇哇的嚎,嚎得人心烦乱,女人白日里垂泪,晚上垂泪,长庚更是焉了脑袋,惶惶无计。祖父就对长庚说:“老四,跟我上船吧,有我的就有你的,你没听说鲫鱼汤催奶吗?”

四爷长庚站在船头泼辣辣地撒着,在尿珠射向大海的过程中,长庚从心底里涌出了作为男人的骄傲的快意。

“有异鸟纠集于海”村史如此说。我的眼前浮过祖父平和善良的英雄的脸。他亦看到了那群自海岸深处徐徐飞来的鸟儿,谁也闹不清它们来自何方,象突然涌动的事物,就在眼前浮动、飞翔。火红的缎子纠集着,咤啸着。祖父愣呆了,四爷长庚愣呆了。愣呆了的四爷长庚终于“扑通”掉进了海中,淹没就在瞬间,何况长庚的水性又实在太差,没顶,死亡开始接近。是祖父跳下去的,救人。一切必须开始,一切又必须结束。整个救人的过程我没有体会,结果只有一个:长庚被搭救,祖父死于海中。

五月正在俏俏地走过,在深夜,我荡游的神思驱逐了瞌睡的疲倦。我无法说清楚我怎么会突然想到祖父。是别人告诉我的太多,还是我神灵遨游太远?我突然坚信这个故事长久地镶嵌在我胸膛背面的角落里。多少年来我佯装不在乎,我可以忘记。我将我的感觉浸入酒,酿出痛楚而甜蜜的往昔。那是一种永远无法忘记的酸涩,就象野枸杞、小孩拳酿出的苦酒汁。如我现在,弓腰在一张小小的方桌上写 字时,一种浸染我全身的苦韵慢慢升腾。我的阁子楼里没有阳光,没有窗户,我将我得以栖身而睡的木床面对的墙壁涂满了我梦中遥想的故乡的模样:蓝天碧海,倦倚在沙岸上头枕草帽的渔人、一艘船头上刻满了女人眼睛的红帆船、还有一群鸟儿它们奇特的斜扑展翅的姿态长久地嵌在我的脑海里。

在这篇故事里必须得有祖父,祖父就站在我的面前,他无处不在。不,是我跟随您,并早已化成您身体的一部分。或如您掌上烙血的茧纹;或如您挥洒的可摔成八瓣的汗珠。有歌子云:“我是天地一尘埃,摇曳于您的心岸之上……”当是,如此。

我正在慢慢地走进故事,“沧桑浮云那是一群鹰。”祖母如是说。我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在海边光着屁股拾贝壳的小男孩,想接近海,却又怕海。一种感觉强烈地揪住了我,我冲动,我想逃避,可是总有一群鹰在我眼前扑腾着,嗷啸着。实际上在我成长的二十四年岁月里我从没有见过鹰,真的没有。

也许正因为没有见到鹰 缘故,所以我永远无法真正的体会伸延于祖辈的那种苦韵。祖父走了,祖母坚强地活了下来。世事更易,日子叠序着,反反复复地趟来过去,古历五月初五这天,祖母用宽厚的大苇叶包棕子,点燃的苦艾香弥漫了宇内屋后。祖母开始往大锅里填水,孩子们在野外拾取莲蓬草,锅里盛满了新下的麦粒,煮麦粒酱喽!

做麦粒酱是村嫁的一种婚俗。女人新嫁这天,总是忘不了捎带一陶罐麦粒酱走进男人的家。酱是浓郁的香,生活的酸甜苦辣是香浓一世,谁不盼望有个好日子呢!

祖母是村里公认的做麦粒酱的高手,是女人中的尖尖,在整个制作过程中,祖母全身都愉悦着创造的欢欣。七天七夜,祖母静静地守候在泥封的陶缸前,总是一幅沉思谛听的样子。童年的时候,我曾爬在祖母的膝盖前,抚弄着麦秸制成的葵扇,好奇地问:“祖母,您在听什么?”“听歌呢!”祖母慈祥地说,边用双手撑起我的耳朵,我歪着头,仔细地听,大自然中流动着风的声音。夜深的时候你听吧,风温柔地滑过,真是一首舒缓的好歌。通过方楞的木板门向外望,银盘一样的月亮的光渲洒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天与地交相辉映都是明亮的。海在远方安静地涌流,宇宙空灵的声音回荡着。家乡这神秘的夜呵,异乡的夜里你就这样袭我以悠远的思念。这样的夜晚祖母睡不着,我睡不着,还有那些在碧绿的丛中隐藏者的小动物们,它们一定看到 了祖母和我一老一小斜倚在门槛上的影子。他们和我打招呼,都唱歌呢!有蝈蝈有土唧唧,还有永远闲不下来的小灰毛兔,它甚至还围着我们家的门板转圈圈呢!

这是黄金般的五月才拥有的好歌。金麦穗在风中亮丽成乡村的图腾,淳香的麦面酱同厚实的泥土气息相混合,汪洋成滋生恋意的诗篇。

那个叫香芸的女孩,注定在六十年代的一个五月,出现在我的祖母面前注定成为我今生今世的母亲。 

“你是谁?”那天祖母从泊里回来,看见斜倚在门槛上用手搭着门环的母亲。

“我叫香芸儿。”母亲笑着,将搭在门环的手放下来,不安分的铰动着。“大娘,尝尝我新做的麦粒酱吧。”母亲的笑真正的好看,象什么呀?就象夏天里淌过的河流,暖人又清凉。祖母这时才注意香芸的脚旁立着一个小小陶土罐罐。祖母弯下腰,揭开罐罐的盖,用食指在罐口掸了一下,慢慢地在嘴边抿着。半晌,祖母终于点点头,脸上漾出温墩赞许的笑容。

这真是好胚子,娶她做儿媳妇吧。祖母颇有心计 同香芸拉着家常,香芸儿笑着应答。揭开的陶罐没有盖上,屋里弥漫着浓郁的酱香,清风徐徐地吹来,多么怡人,多么沁人心脾呵!

我觉得苦难生活会使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长成、成熟。我的母亲那一年长得多么的娇弱可爱!你怎么可以想象得到她如今苍老的模样!我曾经看过母亲的一张照片:黑与白的背景,母亲倚在青岛栈桥的铁链上,梳着齐耳的短发,一幅倦慵欲睡的模样。我分明看到母亲眼睛里隐藏的莹莹的蓝,掩埋着她对生活的希冀和渴求。

母亲的外祖家是我们那儿有名的望族,即使到了我太外公那一代财势仍厚实得惊人。抗战前奉天府老字号的旅馆、米铺、还有剔牙挑脚的洗澡堂,多半是太外公作财东。太外公一生闲云野鹤,性情质朴简淡,于是将祖上的家产商号一律交给同庚的兄弟经营管理,自己乐得无聊,便读书拓子,养鸟观花,在老家北马镇四方院落里悠然地做寓公。寓公正做得洒脱的时候,日本人开进了龙口,请了太外公做镇商会的会长。太外公亦不托辞,正正经经地做他的事情,给日本人纳租,亦给八路军抗日支队捐粮捐款。

北马镇有座教堂,教堂的主值是位古怪的老头子,满头的银发,皮肤白皙得有点象女人的脸,光光的没有半根胡须,人们都管他叫神父陈。常看见他徜徉在街上,黑色的神服在太阳的照耀下洒出一种说不出的颜色。神父陈白皙的脖颈下挂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他走进太外公的寓居太外公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兀自望着一盘棋发神,神父陈在太外公的对面大大方方的落座,棋盘上黑白相战正酣,成犄角相围之势。神父陈冥思半晌,用手兜了一子,神情颇重地落了下去。

  陈走向太外公跟前,弯下腰,握住太外公的手,喃喃地说:“主,在看着我们……”

  太外公也站起来,步履凝重得有些蹒跚,和神父陈一起走向他的书房。

谁又能想到呢?这座在敌人眼皮底下弘扬“天主仁教”教义的教堂,抗时期竟成为我党在蓬、黄、莱三地重要的秘密交通医院。战争紧缺的药品、医疗器械都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进运出。太外公八面玲珑地周旋于日伪之间,暗地里却殚精竭虑,为民族的光复甘冒了风险。这段往事鲜为人知,太外公更是缄口不语。直至文化革命,太外公因为所谓的“历史问题”不断地被揪斗,晚景颇为凄惨黯淡。这时有盖了公章的信函飞鸿而至,是为了证明一段历史,寻找太外公。落款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当时曾权重一时,炙手可热,太外公的处境才稍微有所改观。于是,将军英武的脸常在太外公眼前浮现,他挥刀跃马,横戈战场,白马嘶鸣,风萧水寒,太外公禁不住老泪纵横。

我的母亲那时的境地亦不好。母亲当时在第六中学读书,因为出身问题被阻挡在革命洪流之外。“批三家村”,级部召开的讨论会上,竟有人站起来,说香芸儿是“三家村”的余毒、残流,理由是母亲阅读过托尔斯泰的《复活》。

没有人感到啼笑皆非,大家都异常严肃。只有我的父亲树勇敢的站起来,说“香芸的那本书是我借给她看的,我们都看过,我们做了深刻的批判,那个什么泰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这不关香芸儿的事,书是我让她看的,你们批我好了。”

“那本书呢”?有人问。

“那本书被我丢在茅厕里了,批判最深刻的方式是什么?当然是毁掉。香芸儿看完后,告诉我这本书是毒药,我有痔疮的毛病,就来了个以毒攻毒,用它做了手纸。”

“你真粗鲁。”众人哄笑起来。批斗会解散了,香芸儿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掩面啜泣。

树走到香芸儿面前一声不吭地望着她。香芸终于抬起头来,她触到树那忧伤但坚定的双眼。

  “娘最喜欢会做麦粒酱的女孩。”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迸出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树和母亲香芸儿普通的爱情故事。多少年来,他们风雨相拥。做为他们的儿子,我感激和骄傲,我亲享这别样的温情。

父亲和母亲的婚礼简单而又隆重,他们婚后的生活,熔炉了患难与忠诚,我在母亲的怀抱里踢腾了很久,我感受这无尽的爱的语言。它使我的心变得善良而又坚定。

订亲这天黄昏,父亲去了村外的黄泥场挑泥。我在前面说过,我们村的那片土地是有名的盐碱地,只有草籽疯长着,麦子开很多很多的花,到头来却结干干瘪瘪的穗;苞米在风中荡摇着,象个不大的铃铛。换土,是祖训。人活着,靠天靠地靠自己。老辈人就是这么过活的,他们游进海是鱼,踏上陆地是牛。黄泥场在村外茂密的森林深处,泥土稠实厚重。人们从这里一点点地搬运黄土肥田,或用黄筋斗尼打坑坯。这竟衍变成了习俗,在村男订婚这天的黄昏,去黄泥场挑一担泥,以示对土地老爷的虔敬,保佑后世子孙繁衍旺盛在这片土地上。父亲挑着黄泥往回走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转悠到大海边去了。夕阳时分,湛蓝的天空不见了,却辉出一片红来。大片的火烧云,镏彤溢彩。先是极少的一片,如一块絮布,接着就漾开,满遮了天空。太阳在慢慢变小,慢慢缩去,最后呈出疙瘩大的圆,贴紧了海面,无光却血红,不耀眼,但乱心。你仔细看去,那凝固的圆慢慢地幻成液体的流苏,先是滴,接着就淌开,淌成一片血,浸柒了原来极彩极斑的天空。

这是一个神秘的时刻。远方的丛林深处隐约的烁闪出蓝莹莹的磷火之光,舞动着,飞腾着,茫茫的大草甸子滩上方传来一阵幽谷空灵的声音。声音持续着,在苍苍的海面上传播着,象来自远古的琴声;又象听惯了的故乡的柳笛声;古老嫁仪和葬仪的唢呐声。

一群鹰自海面徐徐飞来,没有任何声响,它们仿佛也陶醉在这奇妙的音乐中了。“渤海之鹰!”父亲不由得惊叫起来。关于祖父的种种传说一下子涌进他的记忆中,渐渐清晰。

父亲看见先人的队列自大海深处涌起上升,他们共掮着一条粗长的绳索,在金沙滩上沉重的挪脚。他们吼着一首古怪的歌谣,只是哼嘿,却憾人心魄。祖父就站在他们的行列中,他古铜色的皮肤在晚霞中泛着青光。一只鹰立在祖父的肩头,它尖利的喙象钩一样展伸着,亮如黑豆的眼睛闪烁出灼人的光芒,与之不相谐调的是祖父的眼中竟含着柔和与爱怜,他的大手不停地捋着巨鹰地紫缎一般的毛。父亲看到了那苍老深深的瞳孔里反射出的渴望的光彩。树的眼睛湿润了,泪眼相对的咸味时光慢慢地溶化,奇异瑰丽的暮蔼露出静静的冥冥之光。

我打小就怪哩!在幼儿混沌未开的世界里,我坚信自己是眼睛最明亮的人。我很晚才学会说话,但我的心里透着亮呢!父亲和母亲都在皂户村中学做了教师,在那间低矮的破败不堪的教室里,母亲将我放在土讲台边的小木轮车里。我静静地,比母亲的任何一位学生都安心地听她讲课。我仰躺在小木车里,屋顶的粉尘轻轻地飘下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滤出太阳五彩的光芒。母亲在阳光里的身影,是多么的美丽!她在黑板上流畅的书写的吱吱声,就象一首乐曲灌溶进我混沌未开的心灵世界里。有时,我将食指伸进嘴 里,不停地吮吸。母亲却晓了我的心意,也她走下讲台,撩开衣服的下摆,我将头埋在母亲的乳湾里,用嘴街住她的乳头,这甘贻醇香的母乳,是母亲赐给儿子最初的人生盛宴吧?我吮吸了母亲的乳汁,我的身上流淌着母亲的血液,滚烫滚烫的,它澎湃不止,涌动了我生命的潮流。

人是有第三只眼睛的,这是长庚爷爷告诉我的。他看着村北那间老屋,老屋黑黑的,里面齐整地放着些小木匣子,匣子上刻着人名,有的还装帧着人的小像。老屋黑无天日,门上的锁已经生锈。长庚爷爷不知往锁眼里灌了些什么油,用钥匙乱捣鼓了一通,锁竟“吧嗒”打开了。老人常进去支了香炉,捻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拜着。小时候我常独自趟过去,找长庚爷爷。他指着那些黑木匣子说:“海呀,你看的清楚吗?他们都是些在海上飘荡的灵魂,是他们佑了我们这个小村庄。我晚上睡不着觉,就在这庭院里和他们拉呱。”老人一副凝重的模样,我懵懵懂懂地听着。老人将我揽在怀里,用枯瘦的手抚摸我的头,弄得我怪痒痒的,不自在。“还有你爷爷呢,我的命是他给的。”老人指着一个匣子说,“孩子,将来好好地出息,你爷爷看着你呢。”我使劲地点点头,听着长庚爷爷继续说:“那些匣子都是空的。人间万物空飘移,海上游魂长为客。照老辈的习俗,他们回不到老坟,所以我守候他们。”

长庚爷爷拉着我坐下,坐在老屋前的那石墩上,然后就象变戏法似的弄出一壶酒来,还有些烧烤的知了、咸鱼什么的。他找出三盅子,都斟满酒,推到我面前的一盅说:“这个给你。”又指指另一盅说:“这个给你爷爷,我常给他留着,你爷爷酒量可真不行,一喝上脸,青筋脖红的……”

我抿了一口酒,好辣。辣得我呲牙咧嘴,泪都流了出来,长庚爷爷哈哈大笑。我的倔劲上来了,我又举起酒盅:“我爷爷不行,可我行!”说着,就一口气闷干了它。

  “好,有种,不愧是致远的孙子!”长庚爷爷拧着我脖后那块肉,海要是犯倔,谁也挡不住。我说海,你看得见他们吗?可是看得见,人是有第三只眼睛的,那是慧眼。我和他们拉呱,他们就在灯下靠近我的影子。我卷烟抽他们说馋呢。那边的火阴冷,我就喷了烟末,一舞,喊声拾掇了去。”

“我爷爷也给你要烟抽吗?”

“怎么不要?我说老哥哥给你,我卷一支整的,充足了烟叶,递给你爷爷,他接过去,闷声不嗒的抽。我说老哥,我想跟你走一遭,你爷爷不吱声,再说一遍,他就凶巴起来,美得个你!”

老人说着就动起容来,你看见过老人流泪的样子么?这无声的泪从沧桑的浑黄的眼里流出来,满含着辛酸:“现在没人管我了,我就到这儿来。海呀,将来我走的时候你能远送我吗?唉!你不懂,不懂呀……”

我点头,憋足了劲说:“长庚爷,我懂,我将来一定送你,咱们拉钩好不好?拉钩上吊,一百年都不变!”

许多年后,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在我风风雨雨漂泊的足迹中,我慢慢地相信,人是有第三只眼睛的,它长在心里,只有真诚和善良的人们才配拥有它。它透视了一个人灵魂的全部,它溶入温暖,它析掉寒冷;它拒绝自私,渴望真诚。在孤独的深处,眼睛明亮着,它使你柔弱的心灵变得坚强起来,它使渺小的你变得愈加平凡和伟大。

那一年,我整六岁。又是夏天,正是麦儿黄的季节。天哭了起来,便不再有个好脸。这是个黄昏。长庚爷甩搭着手踱到我家。身上淋得精湿,青皮头烁出亮晕晕的光。我和弟弟波正在炕上玩一种打宝的游戏。我将那种叫“黑鬼子”的油毡纸折叠的宝甩得噼叭做响,谁也没有睬他。仅过了一会儿,我和波为了输赢问题动手粘起跤来。波挺有力气,他将我掀翻了。长庚爷走过来,眯着眼睛望我们。然后象提小鸡似的把我们摞在一边:“别打了,老屋的房梁上往下滴血呢。”

  我瞪大眼睛瞅他,他的身上散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这个老妖怪。”我心想,就朝他狠劲地瞪眼。他用宽厚的手掌在我头上摩娑了半圈,然后很有力气的摁了一下,我一呲牙。他笑了,“这可是真的,不信你看。”他指指身上,被雨水淋得精湿的黑衣果真渗出股殷红来,接着慢慢搭成一垛红的水珠珠,顺着衣襟边滴落下来。那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浓浓地弥漫起来,呛得我直耸鼻子。“别吊恍人了,那是老母猪的血。”我老成的说。就是啊,我什么不知道!皂户村的渔家谁不在五月六月麦收的季节将猪杀了,腌了咸肉,等着割麦子的时候吃?猪血就涂在网上,来诱捕那些凶巴巴的鱼类。

长庚爷是喜欢吃酒的,常吊着个酒壶在场院上转悠,栖惶的时候,就舀了猪血,煮了,喝它个昏天黑地。

我不再理他,独自坐在窗台上望着户外的天空发呆。天空更加阴沉,蒙出一片雾来,雨是断不了的,而且越来越大。窗外是一方猪圈,雨水吧嗒着滴落下来,打出一串串泡泡,混浊地荡开来。

父亲是被村人抬回家的,他紧闭了双目,脸色苍白。父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那幢摇摇欲坠的土墙,看到了那个在土墙下的坑洼里玩水的小男孩。他赤着小身子,象个小精灵,将一艘小木船放在水中,船儿一荡一荡地驶开,他用手在水里划圈圈,撑起浪来,嘴里嘟嘟地叫着,好不快乐。父亲什么也没喊就冲了过去,扑在小男孩身上,墙颓然倒塌,被雨水浇得有些稀松的泥块结实地砸在父亲的腰部和腿部父亲昏迷了过去。

父亲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站起来,丢弃了手中的教鞭,就象丢弃了他所有的希望一样。他变得暴躁、烦闷,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他的腰伤得很厉害,实在痛得受不了的时候,就象婴孩一般哭泣。父亲永远是我心中坚韧的男子汉,我从不承认他的怯懦。但是,在那个时候,我想父亲是彻底悲观了。

母亲香芸儿这时辞去了教学工作,我知道母亲是多么地不情愿!母亲在那个时候,是民办教师,父亲也是。所以父亲的伤痛根本得不到什么照顾,何况在皂户村人的心地中这些传统的美德是天经地义的,是善良人们所应该做的。家庭的负担是沉重的,我们家有自留地,母亲需要不停地辛勤劳作,挣工分来补贴这个家。母亲是伟大的,他的伟大就在于做出了太多的牺牲。应该这样说,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父亲以后的教学生涯;就没有父亲成为我们镇教育战线上第一个大学生的可能;就没有父亲转为公办教师的可能。

当父亲无声地泪流满面的时候,母亲轻抚父亲长满胡子的脸。母亲的手再也不是柔软细润,但她是温柔的、慈爱的,这会使父亲平静。母亲将头埋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上,她倾听着父亲咚咚的心跳。母亲会说:“听,多么有力啊!树,我要让你重新站起来。”

父亲的胡子很旺的时候,母亲就垫高父亲的头部,用温湿的毛巾轻拭父亲的脸,均匀的涂上一层肥皂水,小心翼翼地去刮。这吱吱的、均匀有节奏的声音,在童年时代一直让我激动不停。这是男性的宣言,我想等我长大的那一天,有一个美丽的女孩,也会这样为我刮脸;这是男人的音乐,你一定要喜欢音乐,真正的音乐总是融入了爱和自然,我们无法拒绝。

母亲小心地将父亲的身体翻过来,她要为父亲拔火罐。她将一个清洁的罐头瓶放在温热水中浸泡,然后将备好的小纸片象折扇状一样折叠好点燃后即投入罐内,随即将罐罩在腰部,盖了毛巾,轻轻地按压。大约十分钟后,母亲一手持罐,稍微用力向同侧倾斜,另一只手的食指就轻轻地挤压罐口边缘的皮肤,空气缓缓地注入罐内,罐头瓶便自行脱落。当完成整个过程的时候,母亲的额头蒸出了一层汗珠。

当我用心去渲泻心中的激情的时候,我承认我的笔是笨拙的,它根本无法表达我对母亲真的热爱!我常为母亲惋惜,为了父亲,她的梦便没有再飞翔。但是,母亲让我学会了善,让我知道什么叫真爱。是母亲给了父亲一片完整的天空。生命是一种无垠的热爱,这爱恩恩绵绵地尽了他们的一生。

我将重新走进七岁的夏天的夜晚。在村北临近老屋的高高的矸石 山上,拉煤车正在轰隆隆地驶过,我们用抓钩扒那些倒掉的煤矸石,寻找乌黑的煤块。我和几个小伙伴同时发现了一根铆杆。它好长,我知道它能卖几块钱。为了它的归属我同伙伴们争执起来。我那时只有一念头:将这根铆杆抢回来,卖掉它为父亲抓药。伙伴猛说:“咱们打个赌吧。”他将脸转向我:“你敢进那幢老屋吗?你得从老屋里随便拿点什么东西出来。如果你敢,这根铆杆就是你的了。”他的脸上挂满了轻蔑。“我不是胆小鬼。”我鼓励自己。“日你个娘,你们等着。”我对猛说,然后转身向老屋迈步。

老屋的门没锁,长庚爷不在。我想此刻那些灵魂一定在看着我,但是我无法看清他们,因为我没有第三只眼睛。我感觉到他们用冰凉的手触摸我;我颤抖着,全身发冷。我捞住一件东西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我总是听见有人在踩着小碎步追我,他总是踩我的脚后跟。我还听见一阵怪咧的笑声。我吓瘫软了,但我不能放下怀中的东西。最后当我减慢速度直至走到猛的跟前的时候,我看清了怀中的东西,那是一尊小小的方盒,上面刻着人名。一个大人走过来看看说:“海,这是你爷爷的名字,姜致远。”

他们根本就不想将那根 铆杆给我,我紧紧地将它压在身下,他们怪叫着用脚踢我,我滚动着,使劲地咬紧嘴唇。“铆杆属于我的”,我只是这样想,只是。

当我扛着铆杆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她紧紧地拥住我,潸然落下的泪水滑进我的嘴里,是咸的,是温暖和清凉的汁夜,它使我冷静地面对我的人生。

我停止了笔的摇动。走出屋子,感受黎明送来的清凉。昨夜落雨了,门前的山坡上那些不知名的小花草都红润碧绿,我眼中的世界和天空亮丽着。我遥望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世界在静谧中轰轰烈烈了,我仿佛觉得夏季的冗闷烦燥顷刻间被冰释了。将脸浸在水中,就在一刹那,我明白了,我又变成了那个海一样蓝的孩子。我裸着蓝蓝的手臂,在时间和空间的海洋中尽情遨游。其实,我早就找到了那个在母体时胎腹的梦,找到了我今世的长久和永生的热爱。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636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890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680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66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65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45评论 1 27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1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182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34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74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19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02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599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75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1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09评论 2 34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885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童年在故乡的荒野流浪。 四季漫长,看过每棵小草荣枯的模样。 沿着石子公路走过老初中,从易家土房旁上山,有只手拉着我...
    勤田心阅读 947评论 11 27
  • 晚上回家,闺女说起和舅妈她们去饭店吃饭,带弟弟洗手的事。她说:洗手池太高了,弟弟gou不到,就用自己的手沾...
    李涵妈妈阅读 116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