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

1

太阳收去了它的余晖,满天的烈焰升腾的云霞却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暑气蒸腾,让人如置身于巨大的火炉之中。莫干山下,古铸剑炉露在地面上的部分被一人多高的荒草淹没了,旁边的莫干石上坐满了乘凉的人。

这时,一个孩子叫了起来:“有人来了!”大家向孩子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正一步一步走上坡来。大家紧张起来,坐得更加紧凑了,不给后来者挤上来的机会。坐在最边上的老者往下滑了滑,被旁边的人一把拽住,挣了一下,发现动弹不得,也就放弃了。

走近了,人们才发现不是他们村的。来人四十多岁,神情倔强,目光疲惫却坚毅,黑须,乱发,衣裳破碎,肩上背一个脏兮兮的口袋,手里拄着一根底部碎裂的竹杖。原来是个乞丐!大家都松口气,一个要饭的,就是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挤到莫干石上来。

那人走上来之后,面无表情地扫了众人一眼,继续往前走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者说话了:“客人不坐下歇歇脚?”说完从莫干石上滑了下来。旁边人没拉住他,便也由他去了,与别人交换了一个“就他多事儿”的眼神,屁股往旁边挪挪。人们心领神会地挪动起来,老人空出的地方很快被占满了。

听到老者叫他,那人有点意外:“哦哦,老哥你是和我说话吗?是有点累,坐下歇歇也好。”石头上的人有些紧张,可是那人却没有往莫干石这边来,而是坐在路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客人怎么称呼?”老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称呼?”那人有点窘,“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走的时间太长,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了,老哥你就叫我过客吧。那些善良的人都这么叫我——当然,叫得最多的是‘臭要饭的’。”说完笑了起来,好像想显得好玩一点,看没有达到效果,也就不笑了。

“过客?那客人想往什么地方去呢?”

“什么地方?”过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迷茫,“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寻找,却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反正觉得一个地方没意思,就接着走下去了。”

“哦哦。”这下轮到老者迷茫了,一时找不到该说的话,于是把腰里的葫芦摘下来递过去:“润润嗓子吧。”

“哦哦,这可真的太感谢了!”过客惶恐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个破碗,让老者倒了半碗水,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下去。

天上的云彩暗了些,天地间的红光变得稀薄了,万事渐渐露出本来的模样。过客心满意足地擦擦挂在胡子上的水珠,突然停住了,眼睛落在了莫干石上。

这石头约有一人多高,青黑色,看起来似铁非铁,似石非石,峥嵘,却光滑、坚硬。过客看了半天,轻声说道:“石中有精魂啊!”老者正疑惑间,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这石头里头有精魂啊!”眼里的疲惫不见了,脸上发出惊人都光彩来。

石头上的人又紧张起来,更加怪老者的多事了。

老者诧异地说:“你看出来了?这是莫干石,当然里面有精魂——干将莫邪在里面呢。”

“干将莫邪?铸剑的干将莫邪?”

“嗯嗯,他们的故事你肯定听说过吧?不过我讲的这个,可能跟你所听过的不太一样。”

2

我不知道你听过的故事里面,干将莫邪到底是为哪个王铸剑,晋王?吴王?韩王?反正我这个故事里是楚王,毕竟我们这里属楚地嘛。

说楚王要造出一把绝世无双的宝剑,去和秦王比宝。此事关系到国之体面甚至安危,自然不能马虎,材料选最上乘的,铸剑师也必须是国中顶尖的,自然就落到了干将莫邪的身上。干将莫邪也不敢怠慢,他们的兴奋和紧张,连他们唯一的徒弟兼伙计都能感受到。两位师父一生别无所好,无儿无女,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造出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剑,这样的良机怎能错过呢?

不过奇怪的是,一连好多天,浇出来的东西怎么也不成型。徒弟学铸剑快十年了,这样的情况还第一次遇到。两位师父虽然没有说什么,焦急却是明摆着的,两个人睡得很少,即使一个人睡着了,另一个人也醒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以及炉里翻涌的液体。他端上去的食物,几乎很少有被碰过的痕迹,但水却消耗得很快,需要随时为他们的碗里添满清水。

一晃七七四十九天了,限期已经过了大半,剑的影子还没看到。不要说干将莫邪,连里长也急了,不耐烦每天山上山下地跑,干脆在剑庐旁边搭了个窝棚住了下来,这样就能随时来查看进度了。有时,还和他们一样守在炉边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炉火。

不知道是不是里长的缘故,反正两位师父更加焦躁了。第五十天黄昏,庐屋里的光线一点点地暗下去,眼看一天又过去了,却连一点进展都没有。莫邪再也坐不住了,猛地拔下荆钗,把满头浓云飞瀑一般的头发剪下来,扔进了炉里。没了长发,莫邪的头上像小孩子一样短蓬蓬的,给人新奇的感觉。三个男人都看呆了,干将的眼里充满出了惊奇、温柔、喜爱的光。

莫邪平静得一如往常,示意他们看炉里——两个师父就是这样,虽然朝夕相处,却很少说话,只要看对方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只见炉里腾起一股青烟,很快,炉液状态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连徒弟都看出来了。“成了!”两个师父叫起来。出炉,冷却,反复敲打,淬炼……忙了一晚,终于出来了。剑身近乎透明,里面有缕烟雾般的青丝,轻灵得像是能随风飘摇一般。干将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剑刃上轻轻一吹,头发立刻断成了两截,飘飘摇摇地跌到了地上。

“吹毛利刃啊,成了,成了!”里长欢呼起来,徒弟也松口气,王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可是两位师父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眼里的光渐渐黯下去,然后又点了头。干将叹了口气,把剑递给了徒弟,向剑炉摆了下头。徒弟知道,这是让他把剑那样扔回去熔掉,像所有的废剑一样。他虽然舍不得,可是师命难违。他看了看莫邪师父,她虽然不那么坚决,但也说:“熔了吧。”里长这才知道怎么回事,急忙拉住他,对干将说:“熔了怪可惜的,送我吧。”

干将看了看莫邪:“是有点可惜,给他?”

“听你的。”莫邪笑了笑。

短暂的轻松过后,剑庐里又陷入了新的焦灼。接下来的十天,王的钦使来催好几次,可是新剑还是没有铸出来。莫邪急了,挽起了袖子。干将制止了她:“我来。”说完用匕首在自己的左腕一划,鲜血箭一样喷出来,洒进了剑炉里。随着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干将的脸色苍白了下去,身子晃了晃。徒弟不敢阻止,只能扶住他。莫邪走过来,用手帕系住伤口,把血止住,柔声说:“行了,够了。”

这次出来的剑,浑身通赤,如血如火,而且表面有自然形成的云水纹,用力一挥,一块生铁就断成了两截。可是两位师父还是不满意。里长怎么忍心削金断玉的宝剑化为钢水呢,又央求留了下来。

在烈焰日复一日的炙烤下,两位师父的脂肪似乎蒸发完了,只剩下紧致的皮肤包裹着筋骨和肌肉。眼看大王限定的八十一天所剩无几,钦使已经进驻山下的村庄,就等着拿铸出的宝剑回去复命了,可是干将莫邪心中最好的剑还没有造出来。里长急得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般,嘴里起满了泡,嗓子也哑了——到时候交不出剑来,他也要受牵连的。徒弟发现,两位师父反倒渐渐变得平静了,只有目光里却透出的疯狂让人有点不安。

在第八十天的中午,莫邪定定地看了丈夫一会儿,说道:“还是我先来吧?”干将的眼睛流出了惨痛的神情,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好,不行的话我随后就来。”莫邪不再说什么,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翻身跃入剑炉之中。

等到徒弟扑上去,已经来不及了,翻滚的液体很快把莫邪吞没了。徒弟急得直跳脚,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十年前,他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是两位师父收留了他,让他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并且学习铸剑的技艺。在他心里,一直将剑庐当成自己的家把两位师父当成自己的父母。他理解他们对于铸剑这件事的热爱,可是再热爱,值得把命都搭上吗?他泪眼婆娑地望向干将师父,见他竟然无动于衷,神情像冰一样冷,还低声喝斥他:“愣着干嘛?加火!”

他们直忙到夜幕降临,让人失望的是,尽管想尽一切办法,出来的仍是废品。这真是个沉重的打击,时间没了,莫邪师父也没了,明天他们拿什么让钦使去复命呢?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之中。燃烧了两个多月的炉火熄灭了,钢水凝固了,剑庐里格外凄凉。更让徒弟绝望的是,他看到干将师父也垮掉了。他从来没有看到他如此沮丧过,目光呆滞地窝在角落里,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整个人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里长看干将这副样子,快急疯了:“莫邪师傅的事我们也很难过,不过你要振作起来啊,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我们不能认命啊!”不知道是不是里长的话起了作用,反正后半夜的时候,徒弟被从满是泪水咸味的梦里叫醒,看到师父正站在他的面前:

“生火!”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炉内再次波涛翻滚起来。奇怪的是,干将师父无比冷漠,不仅不看炉里,就是跟他汇报进展,他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太阳半人高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围着剑炉转了一圈,也不看徒弟,说了句:“一会儿你自己能弄吧?”徒弟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才想起不知道师父让他弄什么呢,还没等问呢,干将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莫邪,我来了!”同时,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腾起来,跳入了钢汁翻滚的剑炉里。

3

“啊,干将也跳进去了?”这个故事,和他听过的太不一样了。

石头上那些人显然对这个故事很熟悉,因为他们虽然也听到了老者讲述,但是谁也不像他这么惊讶。

“后来呢?剑是小徒弟铸成的吗?”

“后来?”老者向对面的石头努下嘴,“你不看到了?”

过客不解地问道:“那举世皆知的干将莫邪剑怎么回事?”

“里长为了交差,把一蓝一红两把剑交了上去,说这雌雄双剑乃为干将莫邪的精气所化……”老者一边说,一边摇头,“他是胡说八道,干将莫邪的精气在这个石头里呢。”

“哦,那两把剑呢?和秦王斗宝赢了吗?”过客觉得自己今天的话有点多,也许是太久没和人说话的缘故。

“不知道。听说后来两把剑作为天下奇兵被楚王收进了宫里,始皇帝一统六合,剑应该也被收走了。至于是被铸成了十二铜人,还是被带到了地宫里,那就没人知道了。”

“哦。铸剑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呢?”

老者笑了笑,夜色落下来了,过客看不清他是骄傲还苦涩:“那个徒弟就是先祖。先祖因为这件事大为伤心,从此不再铸剑,也不让后辈人学铸剑,干将莫邪铸剑的技艺就此失传了。每年两位师父投炉的日子,他都会过来祭拜。他没了,也没人祭拜了。但是后人发现莫干石有一神奇之处,就是冬天的时候,哪怕天降大雪,坚冰三尺,它仍是温热的;到了夏天,即使是骄阳流火烁金,它仍然温凉如水——不管季节如何变化,它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温度,而且它的周围,蚊蝇不生……”

过客像截树桩一样枯坐着,沉思了半晌,自言自语道:“我找到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了。我要接替干将莫邪,把剑铸出来。”

老者没有说什么。

夜色渐浓,褥热渐渐消退,莫干石上乘凉的人越来越少,都回家去了——明天还要下田呢。老者陪过客呆坐着,眼看乘凉的人散尽了,也站起身,邀请过客去家里,总强过在外面风餐露宿。过客像是没有听到,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

老者走远了,回头看看,过客还一动不动地和莫干石相对而坐,真的像根木头一样。

4

第二天,莫干村的人被老者召集起来,传达了个惊人的消息:那个过客不走了,想留下铸剑。大家一下子炸锅了,纷纷叫嚷起来:他不说在找东西吗?怎么不走了?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凭什么动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他把莫干石铸剑了,我们以后去哪里乘凉?他动了这样有灵性的东西,坏了村里风水怎么办?……老者让大家静一静,接着说:过客愿意献出自己所有的钱,为每家每户装一个引风扇,作为补偿,并且支付每天帮忙的人一定报酬。听到报酬金额,大家都惊呆了,想不到叫花子一样的过客,竟然这么有钱!既然铸剑不成的话,莫干石还归村里人,每家还白得一个引风扇,那就让他折腾去吧!

接下来,莫干山下热闹起来,庐屋搭起来了,古剑炉扶正了,炉火生起来了,莫干石也被抬进剑炉里去了……每天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但是经村里的铁匠查看的结果,这个过客就是瞎胡闹,根本不懂打铁,不可能铸出剑来。这也验证了村里人的判断:连铸剑圣手干将莫邪都做不成的事,他一个流浪汉怎么可能做成呢?而且,“莫干”,“莫干”,这个石头的名字就是告诉世人,没事别动它,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天天过去,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除非是被找去帮忙,常去剑庐的,只有老者和几个好奇的孩子了。老者发现,不管是门庭若市还是独自一人,不管人们是嘲笑还是赞赏,过客都旁若无人,眼里只有炉火和炉内翻涌的钢汁——传说中的干将莫邪不正是这样的吗?还有一个相识之处,就是他吃得很少,老者送去的吃食几乎很少动,喝的水却很多,隔一会儿就要给他身边的水盆里续满清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过客的脂肪似乎都随着水分被蒸发完了,浑身上下只剩下紧致的皮肤包裹着筋骨和肌肉,目光也愈发坚毅了。这让他和传说中的干将莫邪更像了。人们闲聊的话题也离不开他。有人说,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像干将莫邪一样跳到炉子里去;另一个人说,那还不好?来年他们乘凉的时候,莫干石就又大了一块,可以多挤几个人了;第三人说,我赌他不会投炉,铸剑不成,他就会灰溜溜地跑掉了,到时候我们要齐心些,坚决不退工钱,也不让他拿走引风扇……

仿佛一转眼,时间就从盛夏进入了秋天,过客在莫干山下铸剑两个多月了,却丝毫不见退缩的迹象。而且,偶尔去探访的铁匠说,没想到他打铁的技艺进步得神速,已经比附近几个铁匠——包括他自己——都要强了。

过客开始铸剑后的第八十一天傍晚,也就是比比他第一天到莫干山脚下的时间稍晚一点——也许是同一时间,毕竟天已经变短了——突然传来消息:剑铸出来了!人们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了剑庐的外面,想一睹干将莫邪把命都搭上也没铸出来的宝剑到底什么样。

跳跃火光的映照下,那把只有传说中才得一见的宝剑倚放在一块石头上,过客带着疲惫又欣慰的微笑站在旁边。让众人有点失望的是,剑看起来很普通,只是比普通的剑宽一点,长一点,上面既没有精雕细琢的花纹,也没有烟雾状的青丝,近乎透明的青白色,让它看起来有点轻薄——不过听几个试过的小伙子说,很沉,用两只手,耗尽全力都几乎拿不起来。

最初的好奇过去,人群像风吹过的水面一样骚动起来:样式普通,看起来也不锋利,能是举世无双的宝剑吗?白白浪费了冬暖夏凉的莫干石啊。老者有点替过客不平,说:“大巧不工,重刃无锋!”人们的议论丝毫不受他的影响,反倒像流水遇到了石头,奔涌得更加厉害了:现在阵前厮杀都不用剑了,当今王上根本不喜欢剑,公子王孙们的佩剑,都是雕着花纹、镶满了宝石的轻灵宝剑,这么寒酸的大剑,谁用它做什么呢?估计一文钱都卖不出去!有人说,这么好的铁打把没用的剑可惜了,要是用来打锄头,或者铁钉,没准儿还能拿到墟市上换点钱……

过客不动声色,抬头看了看。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大家的头顶满天星斗。他伸手拿起那把剑——一点也不像年轻人说的那么费力——向上一扬,剑气如大风一般卷过人群,几个瘦弱者甚至被吹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就在人们惊魂未定的时候,剑尖已划过苍穹,无数星子如雨点一般散落下来,吓得人们四散奔逃,几个躲得慢的,衣衫和毛发都被烧着了。

人们乱做一团的时候,只有过客屹立不动,显得愈发高大。他突然高声大笑起来,笑声里有喜悦,有悲凉,有嘲弄,有孤独……笑的时候,他的手再次扬起。人们有了上次的经验,赶紧趴在地上躲避。谁知他这次却把剑向上抛出去,剑越飞越高,直飞到天宇上,剑柄天南,剑尖西北,竟然如星河一般横跨了整个夜空,把天地都照亮了。

就在人们惊异地望着天上的时候,过客突然像大鸟一般挥舞双臂,腾空而起,向夜空深处飞去——后来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飞到高处的时候,他真的变成了一只鸟——最终融入璀璨的星河里,再也看不见了。他的笑声依旧在天地之间回荡,久久不绝。

此后的夜晚,人们在更加光明的星空下行走,劳作,休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每天忙于生计,谁有闲工夫看头顶呢?再以后,人们连过客和那柄悬于苍穹上的光芒璀璨的宝剑都忘了。有些不眠的人,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听到过客那夜枭般的笑声,并且被它所激动。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古老的天地像被盘古刚造出来时一样,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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