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2|租界巡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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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社会这种东西。有的只是作为个体的男人和女人,有的只是家庭。”

                                                    ——撒切尔夫人《1987年10月31日接受杂志采访》 

“你已迅捷地奔跑着经过了浪漫、进入了现实,你开始着迷于阴沟及里面生长的东西。”

                                                ——奥斯卡·王尔德《王尔德狱中记》

“在那个好奇地窥探即意味着死亡的年代,肯定有不止一个被砍下来的头颅高悬公示在伊克姆修道院附近——如今已经完全毁坏的堡垒上。”

                                                        ——洛夫克拉夫特《墙中之鼠》                           

翟柏遥明白他的机会如约而至。刚刚升职为工部局巡捕房巡长的他,恰恰急需表现的机会。

案子的主角是一个美国盐商和一个东北烟农。这个一心求财的美国盐商早年经沪东航道从美国犹他州的邦纳维尔盐田向上海输送大批的工业盐,并由此发迹。古代这里是产盐的,上海金山便是那个时代著名的产盐之乡。但如今的上海租界,盐田和农田已被更易牟取暴利的烟地取代,许多农民迫不得已只能选择种植罂粟。后来这个美国盐商在海滨挖了许多的海水塘子,一直延伸到内陆。

他们各自的产业并不直接毗邻,中间隔有另一爿农场。但是前几年这个倒霉的农场主被特务秘密处决了,而他的家人也连夜出国,这块地便闲置下来。他们二人各自都想占点便宜。人追求美好的方式不尽相同,而利欲熏心的模样何其相似。挖过海水塘子的土地盐碱化严重,已不再适宜种植,而收割罂粟时被捣碎的罂粟壳挥发出的粉末会严重污染盐田。烟农怂恿他的几个孩子往盐池里扔碎礁石,而富有的美国盐商叫了几个青帮的打手,用拳头把东北烟农的脸捣成个稀巴烂。

翟柏遥仔细打量着这个前来诉苦的毁容者。他上身罩着发皱蜷缩的褐色马褂,下身套着的抿裆裤原本笔直的裤缝线已被缝制得毫无章法的补丁遮挡住。他的鼻梁骨被打得已不像样子,窄窗外射入的光线与侧脸形成的阴影让他的圆脸看起来像是一轮凸月,而天花后遗症留下的麻子则像是坑坑洼洼的月球环形山。

“大人,我今天是来讨要个说法的。”他左臂勾着一大一小两个叠放的桃木盒,里面的刮擦声令翟柏遥好奇。一个烟农还能怎么贿赂一名巡长呢?“沪西最好的烟斗丝,”他颠了颠盒子,“我屋里头今年立夏的时候才切的。”翟柏遥颔首,示意他把盒子摆到坐西朝东的一张办公桌上。接着他整了整衣领,“正义系于扳机,”这是他的例行公话,“巡捕房绝不会袖手旁观。天禄,进来做一下笔录。”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驼背而面容清癯的年轻人走进来,鼻翼两侧架着的半框眼镜与高耸的颧骨仿佛在相互对抗。

曹天禄是巡捕房的书记员和翻译,在翟柏遥手底下干活。与翟柏遥不同,潜伏在他身上的品质更多的是顺从与蜉蝣撼树般的无奈。翟柏遥有时真想不通,这样一个年轻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天赋白白交给时间去辜负呢?如果有人告诉他,今天的出勤情况不够好,那么他就会与人调换值勤表,而不是努力做到让人满意。曹天禄他自己也知道,长此以往,没人再愿意提拔他或者提供机会,但是也没人会因此而算计他。

如果你想毁掉一个人,那就告诉他,你对他寄予厚望,并且大家都是如此。翟柏遥如今已经步入四十岁了,是有着三个女儿的父亲。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大堆兄弟姐妹。他已经在亲人们的心中为自己营造出一个沉默寡言、老实靠谱的形象了,但是他并不满足。

烟农谈到他是如何在日本人屠村的时候躲进装酒的木桶中,然后又是如何被奉系部队抓了兵丁,以及他是如何被奴隶贩子卖到南方的。往事如烟过,不消一点痕。

翟柏遥显得颇为激动。他从摆在办公室朝南开的窗户旁的柜子里掏出两杆石楠木质地的烟斗,剪掉结扎木盒的麻绳,轻轻地把烟草揉洒进斗钵,直到自然溢满钵面为宜,慢慢地用手指压至半斗满,揉洒烟草,直到添至满溢,最后紧压表层。翟柏遥以同样的手法给另一杆烟斗装填烟草,递给了烟农,烟农颤抖地接了过去。

“明眼人都知道,”书记员发出抗议,不怀好意地盯着烟农,“这里可不是什么给种烟的叫花子抽烟的地方。他们要是想找痛快,还得去蹲窑子。”这场笔录俨然变成了一次促膝长谈。但翟柏遥的一记瞪视让他的呢喃软语变成了沉默。

翟柏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搜肠刮肚。他的祖籍原在太阳岛——松花江北岸的一个长着柳树丛的扁长形滩涂小岛。这座芳洲虽与繁花盛景相接,却仿若世外桃源。只有他这样地道的东北人才会知道,连翘、三色堇或丁香花覆盖的草地是如何令人目不暇接的。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理解,雾凇是如何意味深长地缠绵在松花江两畔的苍松翠柳之上。

冬捕利润是小岛居民们的主要生活来源。翟柏遥的父亲也许是一名称职的“鱼把头”,但也仅限于此了。翟柏遥从小便知道,“鱼把头”是整个冬捕行动的总指挥。这个总指挥首先会根据冰层颜色寻找下网地点,也就是鱼群过冬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鱼卧子”,顾名思义,就是卧鱼的地方。一般来说,浅水区由于冰层薄,颜色较浅,而深水区冰层较厚,颜色较深,根据冰面颜色,就可以找到“鱼卧子”。当然,如果遇到雨雪天气,就会对寻找“鱼卧子”造成困扰,这时候“鱼把头”就要依据对当地水域的实际情况进行确认。翟柏遥不厌其烦地看见他的父亲带着村民在冰面上凿出一个个入网口和出网口,以及若干个小洞。渔网从入网口下水后,左右两边的人同时拉着渔网,向着出网口方向走,最后形成合围。

他也不只一次地拖着母亲手编的六寸宽眼渔网,来回往返于天然的室外“冰库”与祖传的几栋破屋之间。他和他的八个兄弟姐妹,还要负责把捕到的鱼摆成火葬柴堆般的“鱼墩子”。他还必须在冰天雪地里挖开冻土寻找草料,因为光靠人工的力量,是带不动大绦和渔网的,必须依靠马拉绞盘的力量来拉动。时常地,父亲的掌箍会像冰雹雨那样落下,而母亲的冷嘲热讽则比冰天雪地还要令人心寒。那个村庄里面的人们,都如他的父亲一般暴躁而无知,生来便篆刻着那个旧时代的铁水烙印,不计其数地为那些位高权重者的宅邸添砖加瓦。也如他的母亲,冷漠而自私,缠裹的双脚有如两只变形的簸箕。

现已长大成人的他,终于开始认识到贫穷与怯懦竟如此残忍地在一个勤奋家庭身上蛰伏如此之久。因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会不定期地展现神威并决心收回它曾无偿给予的一切赠礼——松花江并不温和,江水时有泛滥。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东北三省的沦陷何其惨烈!当这里的人们第一次见到前所未有的烈火与屠杀时,他们定不会想到它们将长驻此地达十四年之久。这些年来,笼罩在翟柏遥一家头顶的撒旦的嘴角一直镶着一抹令人不祥的微笑。即使是久远的现在,他也不能忘记自己被抓了兵丁的那天。那天他的父亲被几个当兵的打趴在地,母亲则扯着头发不敢睁眼,他的两个弟弟也遭此命运。他一直都比同龄人要高,肌肉如地衣苔藓长在砖缝墙角那般生长在他的手臂、大腿和胸肋。此外,战神与双面神马尔斯还罕见地赋予了他与其体格相称的心理素质。他没有像他的两个弟弟那样时而痛哭、时而嚎叫地挣扎反抗。他甚至有些窃喜,看到自己手无寸铁的父亲被打趴在地——他很早便想这么干了。那一天,他站在了这群闯入者的一边。他甚至劝说自己的亲人,为当地军阀豪强效力等同于抗日,尽管这会让这个家庭承受严重的打击。

他辗转于各支军阀部队,为所有人效力,却不对任何人忠诚。他从来都不给家里人写信,即便他真有那个机会。他以一种漠不关心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心态看待家人的信件。翟柏遥匆匆浏览完之后便会将信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纸条子,这在那些精心折叠好信件并将之收藏在军用肩包里的战友们眼中是不可原谅的。无论是上级还是战友,都对这个身材高大、面色阴沉且独来独往的东北人琢磨不透。但这些翟柏遥都不在乎。

故乡与家族,以及它们所衍生出的一切愁绪,在他眼里都已成为一个人,一个他不愿与之来往的人。而可笑的是,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如果不能荣归故里,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他不会否认自己是个可笑的完美主义者,却费尽心思守着自己那些可笑的理由。这些愁绪和哀思激发出了翟柏遥那近乎病态的极端憎恨,最后他才惊讶地发现,他竟可鄙地将其释放到自己的亲人身上。于是懊悔和自责又像一道会移动的墙似的,随时阻挡在他和亲人之间。

好的故事永远都不缺乏听众。但若听众不存在了,故事也就没有好坏之分了。曹天禄眼看翟柏遥从恍惚的思绪间回过神来,便从凳子上起身,来回盯着翟柏遥和烟农。翟柏遥明白他的意思,而烟农也很识趣地猫着腰退了出去,一脸陪笑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鑫谷烟草公司这两年抽了风,几乎完全占领了沪西的烟草市场。他们以高价购进烟叶的承诺来唆使大批烟农非法占用浴浪头西岸的地产,据说是因为那里优越的地理位置。土地管理局从上个月开始就已经在给工部局施压了,”书记员严肃地警告道,“很快就会派一队便衣特务去砸他们的场子。”

翟柏遥感到莫名的愤怒。浴浪头是上海的主要耕地区,无数农民祖祖辈辈在此谋生,直到上海割地赔款。许多烟农都在给鑫谷烟草公司卖命,而工部局很快就要对它进行制裁。“我也可以立案,”翟柏遥说,“这个美国佬跟青帮土匪勾结。”

“那会毁了你的,”书记员轻描淡写地说,“所有行走在租界里的白脸皮都受工部局委员会和美国大使馆的双重保护,你这么做等于是在挖自己的墙脚。”他顿了顿,用年轻人特有的纤长骨感的手指绕着腮上的短髭,“还因为……”

“还因为,鑫谷烟草公司是国人的企业。”翟柏遥摆手打断他。书记员像竖过来的钟摆那样点头,“我以前也有家人,他们都是好人,”这个小伙子用入定般的温柔语气说,“就跟这盒烟叶一样好。老天呐,这真不公平,”他突然住了口,并以一种极似威胁的口吻低吼道,“也如其燃烧殆尽、冷却成灰。”办公室的门咯噔一声关上。

滚吧,小崽子,越快越好。翟柏遥心里骂道,然后打翻了摆在办公桌上的铜质地的三爪金蟾摆件。涂漆的白铜摔凹时发出的声响亵渎着天空。

巡捕房地基下凿出了一个地下室,在其中一个昏暗的地牢里,锈蚀的水龙头不时滴答着污浊的水珠。这间牢房有一丈二尺长、九尺宽、一丈三尺高,如此逼仄的空间令人窒息,同时竟也能让人感到深渊般的空虚。墙壁上涂刷的白垩经年累月已染成褐色,长期自然剥落的石灰几乎完全填平了砖缝。朝西开的窄窗只会在落日时分得见夕阳,而并列的生锈铁条轻而易举地切碎了太阳的斑驳倒影。也许只有资格最老的狱卒才会知道,这间牢房属于一个毁了容的烟农;而也许只有那些爱打听消息的家伙才会知道,他的烟地已被一家美国公司低价收购。

租界里没有哪条消息是不长腿的。翟柏遥上岗的第一天就听巡捕房里的办事们说起过,但那时他可才没放在心上呢。他就这样任凭这些消息情报从耳边溜走:党派相争的围剿与反围剿、军阀势力的互相倾轧、外籍官员的心口不一、青帮地痞的触斗蛮争……他不知道这些情报有什么用处,毕竟他原来只不过是一名来自东北的兵娃子而已。这里龙蛇混杂、帮派众多,行政权力集中掌握在由外籍人员组成的自治组织工部局手里。多国军队驻守,巡捕来源更是五花八门,是信息、金钱、各方势力角力的中心,又是政治、党派、意识形态的边疆。在这里丛林法则压倒一切,恰恰符合实用为王的谍战要义。

如果翟柏遥否认这一切,那他就是在自欺欺人。数一数公共租界旗上有多少面国旗,就知道为何上海是远东第一情报金矿了。因此,他马上就接到了一条情报,工部局内部要开始对华裔巡捕进行大清洗。这令他十分震惊,却又无可奈何。

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老林路街口指挥交通,车辚辚、马萧萧的路口令他愈加烦躁。他每天总得打断几个捣乱的地痞流氓的牙齿,或者教育几个占地为营的小贩。老林路经过的都是瓯暨区的老工业地带,早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里,列强掌控下的上海租界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建,以适应新时期的贸易需要:蜂巢状的道路干线和蜘蛛网般的铁路支线,几家精炼厂日夜不停地熔炼着黄金和其他贵金属。他就是在那里接到情报员的消息说,一群剪径恶棍洗劫了圣路易天主堂。

翟柏遥骑着一匹耳朵格外偏小的骟骝沙马,肚腹二胁的两块翼状白斑仿佛在暗示它的速度与潇洒。他给这匹马命名为珀伽索斯。人如其名,就连马也是如此。因此,他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赶到了事发地。

圣路易天主堂周边是有名的沪西商圈。大量外国资本的流入、海关的过分宽容和全国各地劳工的卖命是它的财富密码,因此这里的财富与名望与日俱增。但不被觊觎的财富才是最好的,越是一帆风顺的人,就越是难以理解这一点,直至失去一切。

头顶的钟声自这座修建着尖塔的天主堂徐徐传来,周围的数座小礼堂和祷告堂如众星捧月般围绕其修建落地。从它古朴而保守地糅合了哥特式与罗马式风格的造型可以看出,这座教堂的建造时间显然要比这里的大多数建筑都要早。工人们在教堂花园石墙上凿出了一个高大的白色大理石拱门,而天主堂主体则有着一个高得不合比例的建筑基座以及几十盏装饰着手绘烧制的哥特式彩绘玻璃的百叶窗。尽管翟柏遥所望见的那一侧钟盘的指针已经丢失,但那一声声刺耳的钟声提醒着所有人,此刻已经是下午三点整了。

他下了马,把缰绳绑在楔入教堂花园石墙的一根铁栏上。为了配合笼头的使用,他有意挑高一点的栅栏。他往上扯了扯缰绳,确保绳结的高度保持在鬐甲以上,大约在眼睛的高度。

这一典型的欧式花园尽力模仿着不属于这片疆域的风格:包括花园、庭院和后院,相互穿插、彼此相连,营造出丰富而独特的视觉体验。三个像船首一样高耸的屋檐被暴露的混凝土石板所包围。层层混凝土石板创造出一种深度感,美学上讲究的运动线条也被组织起来。室内以自然光装饰,墙壁由青砖和裸露的混凝土制成。一个装满光的耀眼水晶盒被放在了主教堂大厅的中心,柔和的光线自侧面的、低矮的、拉长的窗户中灌入其中。石墙内圈的几排欧洲橄榄树取代了曾经的杨柳。因它们为这栋建筑增加了些许平衡性和稳定性,仿佛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原主人。

但这些美景只是翟柏遥对现场的复原想象。被洗劫后的天主堂华丽虽在,却令人不忍直视。天主堂的花园遭到了亵渎,哥特式彩绘玻璃也几乎全部被卸下运走。翟柏遥走进天主堂大厅,发现摆在大厅中央的水晶盒也被抢走了,地下的马赛克地砖则尽数被人撬走。天主堂主教是个比利时人,十多年前来中国传教,一住至今。他又惊又怕,抱着一名高瘦的印度人的膝盖。这印度人是第六巡捕房的巡长,是翟柏遥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显然他们先一步赶来,第六巡捕房曾和歹徒们发生过激烈战斗,但是似乎让歹徒们溜走了。

翟柏遥仔细打量着他们。他们人人都身着整套的警服:领子高耸,半遮住脸颊,双肩的肩章上和胸部缝制的布袋上都绘制着米字旗,脚蹬牛皮靴,一条朱漆色武装带从右肩斜跨到腰际,皮质腰带上绑缚着硬革手枪套。手枪清一色都是英制韦伯利MKVI型转轮手枪。毫无疑问,这是直接照搬的英国警员制服。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头上戴了三层酒红色亚麻布围裹而成的印式包头。

租界里人人都讨厌他们,无论是平民还是华人巡捕。因其趾高气扬的态度,明明自己的国家早已灭亡,反而跑到中国作威作福。这一突如其来的偶遇在确认了彼此身份之后,迅速演变成一场对峙。

关于这个印度巡长所说的挑衅话语,翟柏遥全都没有理会。那个印度人知道挑衅对翟柏遥毫无作用后,放出最后一句狠话便扬长而去。

“那阿三最后一句在胡扯什么?”翟柏遥问。“他是在说,”曹天禄翻译道,“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迟到。”

眼睛哭肿了的比利时人向翟柏遥恳求说,教堂中最珍贵的宝物——《路济亚的青春》——必须被找回。为此,他不惜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以耶稣的名义,”主教承诺,“我保证,你将会有一个令人仰望的位置。”翟柏遥若无其事地盯着教徒们清扫狼藉的地面,然后扫视周围,看有没有旁人偷听,缓缓说道:“成交。”

由于第六巡捕房拒不透露情报,翟柏遥只好自己行动了。他在福袋路巡逻的时候,终于打探到了消息:有人在老西门看到几十辆坐满黑衣人的汽车,每辆车的车顶上都放置了一个用牛筋皮紧箍的麻袋。其中一辆车经过陆家浜路大兴街由北向南第二座天桥时被混凝土侧壁突出的钢筋划破了袋子,从里面掉了三个镀金的十字架、十几只银杯和一个巨大的耶稣半身石膏像,那半身石膏像已被来往的车马碾成齑粉。此外还有一幅画,这便是最珍贵的意大利天才女画家克莱尔·科伦坡赠予天主堂的《路济亚的青春》,她以细腻的笔法刻画出年幼的路济亚与从天而降的圣母玛利亚的相遇。一名年迈的黄包车夫刚想捡起这幅在相当程度上受损的名画,下车的歹徒就扣动扳机将他的脑袋崩成了碎片。

翟柏遥这下可以肯定,圣路易天主堂的陨落是他们的手笔。第六巡捕房设在斜土路南侧的分局担负着阻击的重任,印裔巡捕们骑着摩托,已抵达斜土路东侧路段。但是这群歹徒装备精良,据说他们还有三挺重机枪,他们不顾一切地向东突围,就像是主人鞭策着他们前进一样。翟柏遥指挥下的第十四巡捕房全员出动。翟柏遥把珀伽索斯从马厩里牵出来,套起马嚼子和马笼头,然后他便上了马。

在翟柏遥的脑海中,应该让第十四巡捕房守在河南南路,第六巡捕房沿着南车站路向北、向东拐入陆家浜路后一路驱赶,实现大合围。就像捕鱼一样,一网打尽,他说。但可惜,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冬捕“鱼把头”——是第六巡捕房巡长。这个印裔巡长作古正经地宣布,黑衣车队必定会顺普育西路南下,向南逃窜——那里是英租界和法租界的边疆,无主之人如附骨之疽般在那里横行无忌。

当翟柏遥一行人骑马赶到国货路与普育西路的交叉路口时,歹徒早已溜掉。翟柏遥下了马,弯下腰捡起掉落在砖缝里的一块马赛克碎片。“我们往北走,”他说,“在他们渡江之前。”翟柏遥扯动缰绳,脚踝蹭着马腹,“飞升吧,珀伽索斯,”他如此喊道,“风也未尝领教你的速度。”

建于外滩的延安东路跨江路桥连接着陆家嘴,这座窄桥始终是交通事故高发地。这伙歹徒并非寻常不法分子,他们是上海著名青帮头目杜月笙的手下,这从他们的黑袍兜帽上刺锈着的靛蓝色月牙可以看出。他们不但装备精良,作案手法也是相当阴险。他们故意在老西门逗留,枪毙那个车夫则是为了制造恐慌,给人以向南进军的误区。总之,他们的确成功骗过了巡捕房,但是没料到延安东路跨江路桥的交通堵塞,这就给了巡捕房追击的时间。翟柏遥的队伍因为骑着马,可以轻易绕过车辆之间的缝隙,还可以直接穿过居民区里的巷弄。他终于截住了这伙歹徒。

第一颗子弹是由翟柏遥打出来。他手中的77式手枪的枪管中冒出火星,子弹笔直地嵌入了一辆黑色轿车的半摇下来的车窗,而车窗玻璃只是起了星而已。接着所有的车辆都重新点火,半掩着的车门也都被粗暴地推开。车上下来一群黑衣歹徒,他们显然做好了两手准备:一队黑衣歹徒野蛮地向前方拥堵的车辆开火,企图立刻清出一条通途;另一队则半蹲在车门后,举起步枪阻击翟柏遥的队伍。翟柏遥和他的手下们以周围的私家车为掩护。顿时,吼声、枪炮声和哭嚎声如水果沙拉般混作一团。

从这二十九辆装满不义之财的黑色轿车来看,翟柏遥估计至少有八十名青帮歹徒,是巡捕们的两倍之多。工部局一直都优先将资源尽数拨给印裔、越裔等外籍巡捕,而对华人巡捕则压榨排挤,一直将他们视为廉价的工具。因此,他们的装备、武器和弹药储量都无法与全租界最强大的青帮组织抗衡。翟柏遥的队伍越打越少,已经有五个人被击毙,还有七个人或受伤、或昏厥。这种情况他并不少见,因为他本就是一名军人。他命令队伍呈倒三角的形状散开并缓慢后撤,避免被分割包围。而黑衣歹徒见状,步步向前逼近,隔着障碍物架起了三挺马克沁重机枪。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小帮派,无须学会见好就收。

翟柏遥栖身的车辆已被机枪扫成了筛子。尽管他本人毫发无损,但是整支队伍根本挡不住这样的火力,被打得连连后退。他现在所想的,就是第六巡捕房能够尽快赶来支援,这样在人数和武器方面的劣势就能被填平了。因此他派了一个看起来机灵点的小子去找援军。

起初他只听到风声。这风由于夹带了可怖的枪炮声,以至人们难以辨别它的异乎寻常。但只要是稍微具备一些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夏季的风是燥热中夹杂着潮气的,这感觉就像一个人隔着烧得低沉的爝火往你的耳朵里吹气一样。而且夏季的长风往往伴随着瓢泼大雨。翟柏遥大喜过望,因为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降水会将一切枪械浸透。如果这时有人执迷不悟,胆敢在雨中开枪射击,他就会面临炸膛的危险。这场大雨瞬间扭转了局势,让青帮歹徒们的武器优势骤然消弭。

“扔掉你们的手枪,”他命令道,“短兵相接的时刻到来了!”随即拔出了他那把在战争中缴获的日军指挥刀,刀身上篆刻着精美的鹤形螺纹,刀镡护手与刀刃使用的是同种花纹钢,无懈可击地保护着握持者之手。

巡捕们大多手持三尺长的铁尺,只有个别几人使用的是法国式短剑。这种所谓的铁尺外形更像铁叉,又名“点穴尺”,既可以击打,也可以捅刺,旁边的分支还可以卡住敌人的武器,是一种攻守一体的武器。它造价低廉且方便携带,自唐宋以来就是汉族捕快所惯用的兵器。

“弟兄们,有人想让我们给他刮刮痧,”青帮头子这时大声叫喊道,“我们怎能拒绝?!”他的手下们纷纷抽出藏在斗篷下的牛尾刀。他们手中的钢刃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因为此时太阳正畏缩着躲在厚重阴暗的乌云之后。

双方面对面地短兵相接,这要比远距离的枪战射击更加考验勇气和毅力。牛尾刀迅捷而锋利,而铁尺这种惯于击打的钝器必须控制好距离才能发挥出效果。因此巡捕们三人一组,相互策应倒也能支撑下去,但是歹徒的数量远远超过巡捕房,很快翟柏遥的队伍就将面临被包围的风险。

青帮头子突然冲出,挡在了翟柏遥的面前,同时挥舞着他那把宽刃砍刀。刀身上打出的每一个细孔中都穿着古银色的铁环,这些铁环在他挥出的每一击中都发出簌簌的巨响。翟柏遥后退一步,刀镡结结实实地挡住了这沉重的一击。然后他便绞动指挥刀,同时腰部发力推开了这名歹徒。他们绕着圈子对峙,各自的手下也都自觉地围成一个圆圈。桥面积压着雨水,人行道侧面开出的诸多排水孔已无力完成疏导任务。路桥的交通系统已经因为这场大战而彻底瘫痪,拥堵的车辆形成了一道道窄胡同和死巷,几乎所有的车主和行人都扔下车辆和财物逃走了。

翟柏遥来回踱步,那个青帮头子也跟着他的节奏高视阔步,直到翟柏遥突然脚底打滑。这下巡捕们都倒吸一口凉气,曹天禄甚至以手掩面,而歹徒们则一齐欢呼雀跃。这时青帮头子仿佛要抓住机会似的,即刻暴起向翟柏遥倒下的一侧砍去。但翟柏遥没有摔倒,而是突然半蹲,指挥刀向上一格档,再次挡住了这次攻击。之前他已经试探过了,他知道这个青帮头子也许擅长突袭,但是爆发力来的快,去得也快。翟柏遥自信地站起,然后用刀刃往左一推,迅速抽刀,最后一刀插入青帮头子的肚腹。他一扭刀刃,青帮头子的五脏六腑便流了一地。然后他头也不回,迅速撤回了自己的队伍中。其他青帮歹徒都义愤填膺,叫嚣着复仇。

青帮歹徒们的车队最初因为堵车而停滞在路桥中间地带,而路桥的结构与拱桥极为相似,都具有中间高、两头低的特征。因此歹徒们居高临下,占尽了地形优势,不论是向西进攻,还是向东突围,都非常得力。原本翟柏遥以为他们群龙无首,会知难而退的,但他们现在是铁了心要决一死战了。

“天禄,”翟柏遥一边躲在一辆拉煤的马车后面,一边擦着刀上的血迹,吼道:“你骑着我的马去找他们,珀伽索斯就栓在南边街口的路灯上。”此时曹天禄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个生锈的盆钵,将其卡在自己的头上,以图庇护。“没有这个必要了,”曹天禄嘎声嘎气地说,“他们已经过来了。”他的手往北一指。外滩隧道如一只灰鳞的巨蛇般横在他们面前,翟柏遥知道,再往北两里路就是上海和平饭店。隧道的顶桥上站着一群人,在大雨滂沱中只剩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是他却能清晰地看到摩托车发动机喷出的烟雾——从天而降的雨水没能击落这缓缓上升的浓烟。翟柏遥一把夺过挂在曹天禄脖子上的望远镜,随即看清了这群人的面孔和装束。

那是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的印度人,头上裹着他那可笑的红色包头——这就是之前与翟柏遥对峙的印度巡长。印度巡捕们骑着摩托,带着步枪赶过来了。但是他们站在隧道顶桥上一动不动,聋拉着制帽,松垮的制服凹凸不平,里面一定套着防弹背心。为避免步枪进水,他们早已在枪壳外面绑了一层隔水油布。那个印度巡长交叉着双臂,一脸的悠闲自在,仿佛在说:“这下看你怎么办。”

他们定不会支援。翟柏遥骂骂咧咧地起身,看着他的手下们,这其中既有初出茅庐者,也有既知天命者;既有儿子,也有父亲;既有恋人,也有丈夫。“不想留下的,就往北跑,跑到隧道那里,那边有其他巡捕房的人,”他公开宣称,“但我本人会留下。”他在愚钝的目光中看着曹天禄和诸多手下逃窜,又以呆滞的口气自言自语道:“那日黄昏的太阳岛,也有风这般吹过。”

当翟柏遥被好几名歹徒砍倒时,第六巡捕房便出动了。雨完全停下,曾经战栗地注视着人间的太阳装模作样地拨开了云雾。空气里弥漫着腥气,桥面的积水被鲜血染红,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洼血池。以逸待劳、坐享其成的印度巡捕们端着步枪上前,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被翟柏遥的队伍打得疲惫不堪的青帮歹徒。印度巡长骄傲地看着被俘的青帮歹徒们,不经意间扬起成股的胡须。他深知,这一剽窃来的胜利果实将会替他挣来一个漂亮的前途。

此外,印度巡长知道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羞辱临死的仇敌。他那双可憎的眼睛如啮齿动物般搜寻着翟柏遥的尸体。一条新鲜的血迹顺着车道线延伸出去,明显经过蛮力的拖动。顺着这条痕迹追踪,在五十步开外的桥栏旁找到了它的主人。这条血迹属于翟柏遥,他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在地上匐匍爬行,终于爬到了江边。他费力地站起身,弓腰趴在栏杆上,而印度巡长此时已经掏出手枪开始上膛了。

这也是翟柏遥早就预料到的。他早就在享受生命余烬的同时,预见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了。这也是他每次沐浴在晨曦的呼吸当中时,总会意味深长地长久伫立的原因。印度巡长瞄准了翟柏遥,准备开枪,但突然被一个巨大的身形撞倒了——翟柏遥的坐骑,珀伽索斯。同时翟柏遥一跃而下,跳入了黄浦江中。

气得发抖、被撞得咬破嘴唇的印度巡长手指抓得铁栏杆咯吱作响,干嚎着并且着魔般地胡乱向江中开枪。但是这些都没有用,仁慈的黄浦江早已不知将翟柏遥带往何方了。而珀伽索斯乘着西风奔跑,并将胜过它。

第六巡捕房早已把战场上值钱的东西带走了。但对像曹天禄这种拾荒成性的人来说,总能找到一些无人理会的值钱宝贝——《路济亚的青春》。这些见识短浅的印度阿三绝不会认出这幅破损的名画,即便能够猜出画作的价值,也会因其破损而以为其贬值。

曹天禄站在桥边,呆滞地望着这幅半毁的名画,似乎想在其上找到某个人的身影。彼时他沐浴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当中,他也无从得知,这风究竟要往何处刮去。诡秘的黄浦江湍流不息,惨白的浪花无力地绞碎着泡沫,坠入其间的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他不经意间瞥见了桥口,此时正有一匹骏马在那里逗留。

“逃走吧,珀伽索斯,”曹天禄以梦呓般的痴呆口吻说道,抚摸着珀伽索斯那光滑的皮毛,“然后活下去,一直活到,连弱者也可以幸福的时代。”

也许只有那样的时代,这样的一人一马才会再度穿行于人世吧。除此之外,他这样的人都只能爬行于世。他记忆中的那个长满柳树的江洲渔村最终还是凋敝了,而现在苍白的浪涛只会带来属于过去的残骸。这个静静躺在松花江上的孤单小岛,不再是这个男人童年时见过并深爱过的一切事物的总和了,而只是一块突兀的花岗岩了,而只是一具属于旧时代的残肢了,而只是一个不知其名的租界巡捕的坟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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