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小球
已经忘了有多少次,从桌子上的一堆书中醒来。凌乱的桌面,昏暗的灯光,看着口水从唇角滴落,一点点蔓延到书本上,打湿一片铅字,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恰逢图书馆对面的食堂飘荡过来饭菜的香气,万般熟悉。恍恍惚惚,飘飘然然,好似又回到了高三那年,在临近放学的时刻,焦灼地在板凳上做好起跑的姿势,等待铃声响起,随时冲进食堂。
呵,高三,我从来不愿回想你,却也从来不曾忘却你。
我的家乡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里,整个县城只有一所全日制高中。也就是说,在家乡,只要有孩子上了高中,那么我们就注定会成为校友。时常听家乡人说,咱们这儿的高中留不住人的,但凡中考成绩优秀的学生,几乎全部被省内的各个重点高中挑走。
我从小勉强算作是“别人家的孩子”,偶尔会充当下爸妈出去攀比炫耀的大字旗。也许是遗传父亲的性格,聪明中总是带着对自我懒惰和放纵的原谅,但靠着自己的小聪明倒也一直保持着还算不错的考试成绩。偏偏这样的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骄傲,自大。
就在我青春期性格最偏激的那一年,我认识了她。
高三的时候,学校高层领导忽然大换血。新来的校长不信天,不信地,只信成绩。他的就职演讲稿的第一句就是:我是成绩至上主义者。我坐在台下咂摸了一下这句,想着若是朱生豪先生的在天之灵知道他那句至情至性的“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被如此灵活改编借用,是否会觉得我们学校的语文学科的素质教育工作取得硕果呢?新校长的演讲总结出来只有一句话:同学们,压力之下出人才,所以我们决定每个月按月考成绩分一次班,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有能力就呆,没能力就滚。消息一出,全场哗然。
世间万物,莫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学霸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来次考试以证明自己可以晋升到A班的实力;学渣们满脸漠然,神色冷淡,反正也是班级倒数,在哪个班级倒数又有什么关系。最焦躁的是那些成绩不好不坏,永远处在两种班级之间的人。他们发挥得好了,可以由B进A或者由C进B;他们发挥得坏了,就会由A退B或者由B退C。换到一个成绩更好的班级纵然令人惊喜,但从成绩好的班级里默默退场何尝不是另一番折磨?
娇娇就是在一次月考后,由B班来到了我们A班。纵然她的成绩在我们班级是倒数,但仍难掩盖她脸上的欢喜与激动。她在全班同学目光的洗礼下,缓缓走进教室,肩上是一个被塞得满满满的双肩包,压得她直不起腰来,手中却又抱着一纸箱的书,我瞄了一眼,各科的参考资料真是应有尽有。显然,这是一个热爱学习但不太擅长学习的姑娘,我在心里默默定义。不需要自我介绍,不需要客套的寒暄,老师直接把她安排到了我后面的一个空座上。在这个班级里,似乎你根本就不需要认识彼此。只要学习,学习就够了。我们似乎都不太记得了,那个座位在月考前还坐着另外的一个同学。此时此刻,他已经被驱逐出了这个班级,带着落难者的绝望。
娇娇姓什么我已经有些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便是班级男生偶尔阴阳怪气地喊她娇娇的样子,有几分嘲弄,有几分鄙夷。如果娇娇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在我们这个颜值低的班级里似乎还可以有一席之地,偏偏她长得一点也不娇美,甚至有些臃肿。在那个少男少女心早已荡漾的季节里,我们班级所有的情感萌芽都被老师扼杀在了摇篮里。但你细心观察仍然可以看到,有些男同学的鞋子似乎擦得格外的白,有些女同学的课桌里似乎藏了一面小小的镜子。美也许被压抑,但在每个人的心里自有一个标尺。当一个姑娘既不漂亮又不聪明,却呆在一个塞满学霸的班级里,我想这样的感受想必不是很愉快。
因为她离我很近,所以我偶尔回头的时候,会偷偷地瞄上她几眼。带着窥探般的快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的生活充满好奇。每天第三节课的休息时间都很长,坐了好几个小时,难免有些困顿劳累,大家都会出去走一走。但娇娇却很局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停地在写什么东西。大约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她实在没法解决,抬头环视了下班级,一下子与我的目光对视。我有些窘迫地收回了目光,她却拿着本子走了过来。
“我能和你对一下节物理课的选择题答案吗?”
“这个不用交啊,为什么对答案?”
“因为我怕老师点名提问的时候,我答错了。”
怎么这么虚荣,我在心里默默地吐槽,却仍然掏出作业给了她。她仔细地对着我俩的作业,遇到不一样的答案的时候,就在自己的作业上用笔做一个简单的标记,看样子是想一会儿重做一次。我看了看她标记的那道题,其实不算太难,只不过是对老师讲过的例题做了些许改动。四个选项里,她唯独选了最不可能是答案的答案。我噗嗤一笑,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没必要和她解释不是么,我又不是老师。
新的事物总是容易引起大家的兴趣,却又容易被大家排斥。和班级同学聊天的时候,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将话题往娇娇的身上扯。当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娇娇的光荣事迹扒完后,最后都要以这句话作为总结:那个女生学习都学傻了。在我们那个班级里,勤劳刻苦从来都不是夸奖人的词汇,只有当勤劳刻苦和聪明连用的时候才勉强受人喜欢。偶尔也会有别的班级的同学好奇地打听她,我也只能随着众人的评价,含糊其辞地说一句,挺勤奋的,但也仅仅是很勤奋而已。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勤能补拙,但勤真的能补拙吗?显然不是。
日子依然在平淡如水中逝去,一个月其实很短,短到我们连一本练习题都没有做完就又迎来了月考。有人说,月考就像大姨妈,江山一片血染。班级后十名的同学开始焦躁,娇娇也不例外。这是她来到这个班级后的第一次月考,但说不定也是她在这个班级的最后一次月考。考试就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你死我活,见招拆招。流动式的班级制度,其实对学生并没有什么帮助。反倒是给很多学生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那天,上自习课的时候,老师把所有科目批改后的试卷都发了下来。当我纠结于自己怎么记错了一个词语的读音的时候,忽然听到后排传来了嚎啕大哭的声音。干涩,绝望,带着难以名状的悲伤。我扭头去看,果然是她。在全班同学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娇娇哭得快要抽搐起来。卷子被她狠狠地攥在手心里,早已揉成一团。
“听说,她理综才打了一百多一点,总成绩估计是废了。B班还有好几个人考的特别好,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位置呢。”同桌小声地和我说。
那天,是她在我们班级呆的最后一天。用一个月的时间去认识一个人,也是用一个月的时间去告别一个人。她默默地离开,就像她默默地来。听说,她回到原来的班级后成绩又排在了前几名;听说,后几次的月考她都有机会再回来,但是她却拒绝了老师的提议;听说,她每天睡得更晚了,明明十几岁的姑娘却多了好些许白发;听说,她高考勉强算是正常发挥,去了省内的一所普通大学。
就在前些日子,她忽然加了我的微信。
看着照片上的那个漂亮姑娘,我有些怀疑我记忆中是否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直到她和我说到自己的名字,我才拾起那些泛白的记忆。当记忆的阀门被打开,高三的记忆如同洪水般扑面而来。是的,曾经有那样一个不漂亮又不聪明的姑娘,除了勤奋没有什么优点。但当我终于走出青春的桎梏,我终于发现,年轻的我们是有多么浅薄可笑。
娇娇瘦了,五官变得立体了起来,虽然仍然算不上美女,但依稀可见清秀。她大学毕业后便去了一家辅导机构做老师,给高三的孩子补习英语。没有人知道曾经的她是有多么臃肿多么自卑;没有人知道多少年前,她曾因为单薄的一张纸而被整个班级驱逐。这些故事被埋在了回忆中,无人可见。但她却在课堂上时常讲起自己曾经的落魄与隐忍。
她说:“我的故事不励志不美好,我甚至无法告诉你只要凭借努力就可以成功,因为我最终也没有考进大家心目中的名校。但努力的过程是充实的美好的,即使会被无视,即使会遭白眼,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我的失败让我无需后悔。况且人生又有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呢?”
人生没有一种努力是不美的,无论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