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地里没活，楚金贵准备继续脱砖坯。

前些日子洇的一垛土，还剩下不少。沙土也还有。不用备料。

楚金贵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昏昏散散地，才能看清地上的路沿儿。空气凉丝丝的，让人觉得舒服。星星，大多已经隐去，仅剩了东南方的天空，飘着一颗又大又亮的三黄毛。“大黄毛勤谨，二黄毛懒，三黄毛出来䁪一䁪”。三黄毛这家伙，天亮时分出来点个卯也就算了。

脱砖的场地离家有一段距离。楚金贵拉着排子车。车上，一个大水桶占据了几乎整个一车的地方，再加上和泥的铁铲、粪钩、锄头，水桶，三连砖斗、敲板、铁弓子，还有自制的简易条凳等，零零碎碎，支棱麻瓜一大车，再加上一大桶水，可不轻巧。不使点劲，还真拉不动。

今天应该不那么热，楚金贵想，我要大干一天！

排子车咣咣当当到达砖场的时候，天已大亮。

把手使的工具一一卸下来之后，楚金贵便开始和泥。他先拿小号水桶，从大水桶里接了不满一桶水，用瓢往昨天的泥上泼了几瓢卧单水，然后开始拿粪钩靠着一边往怀里搂，搂完一遍，潲点水，再翻过去。如此倒腾三、四遍之后，脱砖的泥巴于是变得滋腻腻、软乎乎。楚金贵知道，这算到劲了。

开工！系围裙，支条凳，放砖斗，撒沙、利斗。然后估摸着一块砖大小，双手挖下一抔泥，朝着一格用力甩进，再挖泥，再甩，再挖，再甩，直至三个砖斗都装满。为了防止泥灌不满砖斗，还要朝着三个砖斗的四个角一个一个摁一遍。这样就能赶出窝在里面的空气，让泥砖变得更实在，也更支棱。摁完了，再拿铁丝弓子剔除於出来的泥。这样，就能保证扣下去的砖的底面也是平的。至此，三块泥砖宣告成型。

如此这般。一斗扣下去，就有三块砖落地了。拿空砖斗在沙土堆上挖一下，让沙土灌进去，再扣掉。然后把空斗放回条凳，再装泥，再扣。如此这般，一斗，一斗，又一斗……一晌过去，支棱棱的可爱的砖块们，就列着队布满了整个场地。

时近中午，楚金贵点燃一支烟，坐到了水桶上，“喘口气就回家”。看着场地东边那一垛晒干了的砖坯，楚金贵两边的眉毛都翘了起来，一抖一抖的，他自己笑道：“嘿嘿，一座房子，快够啦！”

脱够了砖坯，就该建窑了。楚金贵打算自己建一个大一点的地窑。也是折腾一回，一座房子的砖，争取一窑烧出来。

脱砖坯的场子距离村小学不远。当学校里的放学钟声敲响的时候，楚金贵披上衣服，开始往家走。

“累了不是，马上开饭，呵。”见丈夫披着褂子回来，妻子杨桂芝赶紧招呼儿子楚安邦，“邦的，赶紧给嫩爹舀洗脸水。”

说话间，杨桂芝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一边起身，一边拿围裙的一角擦了擦手，迅速转身去了做饭的小东屋，盛饭去了。

“知道了”，楚安邦连忙收起正在玩的地上的四角，答应着奔水缸而去。

脸盆就在院子里，在水缸旁边的一个新刨来的树墩上面。

拿铁皮舀子舀水的时候，楚安邦双脚离开了地面，肚子担在缸沿上，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缸里。

“娘，缸里没水了”，楚安邦说。从水缸里传出来的这声音，听起来嗡嗡的。

“哎呀，别栽里头了！叫我嘞吧。”楚金贵听见儿子异样的声音，忙不迭上前阻止：“看看看看，直想头朝下栽下去。今后缸里的水少了，你可不能舀水了啊，听见了没？头朝下栽到缸里，可不是闹着玩嘞！”楚安邦回答：“听见了。”说话间，楚金贵已扶起儿子，自己朝缸底刮了半瓢水，胡乱地洗了洗。

这时，饭已上桌：一个炒茄子，一蒜臼子红辣椒，一筐黄馒头，还有两碗白开水。

“又有辣椒啊，真好！”

楚金贵很开心，就着辣椒，他大快朵颐。

水井在村东头。吃完饭，楚金贵就挑水去了。

摆水桶，也算得上是个技术活。一根井绳约莫十几米，站在井口摆动，让井底的水桶口朝下歪到水里，让井水慢慢灌入其中，还要灌满——这全靠井绳的摆动来实现。没有实践，不容易做到。

楚金贵会摆水桶。从十几岁开始，他就开始自己挑水，到此刻已经有十来年的经验了。也不必刻意地如何如何，一摸住井绳，手感就有了：约摸着水桶碰着水面之时，岔腿，下腰，只需三晃两晃，即可桶歪水满。这期间，甚至不耽误跟别人说笑玩闹。

三担水倒进去，水缸仍旧没有满。看着翻上来又沉下去的大半缸浑水，楚金贵略发了一会愣。

他缓缓拉过缸盖，盖好。水缸半腰，过年时贴上去的“清水满缸”的红对子，已然苍白，几乎剥落殆尽。

“清水满缸”的红对子，年年贴，却不知啥时候才能实现。想到这里，楚金贵叹了口气，说：“先这样吧，不挑了。”

放下扁担，楚金贵扭头看了看妻子杨桂芝说：“用水的时候，省着点，别都祸捅了，弄点水这么不容易。”

“知道，没人浪费”，杨桂芝头也没抬，仍旧坐在门口，上着鞋帮儿。针线笸箩里，楚金贵的一只懒汉鞋已经做好。

楚安邦下午上学的时候，楚金贵又到砖场子里去了。这一晌，他安排着，把已定型的砖坯，用敲板朝着四个侧面挨个打一遍，再用砖斗在砖面上轻轻扣一遍。这样，半湿不干的砖块就变得支棱了，底平面整，四角四棱，且再不容易变形。

敲打过的砖坯，雏形初具。接下来的工序，就是将它们扶起来——是让它们坐起来，而不是躺着，也不是站着。这样干得更快。等到砖坯半干，有一定抗压能力的时候，就该上花架了。花架能摞七八层砖。上了留着通风孔的花架，砖坯干得就更快了，还少占地方。腾出来的场地，稍加平整之后，又作脱下一批砖坯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