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新的邮件提醒。”
这封新的邮件提醒已经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情了。对他而言,收发邮件是日常必备事务。而今天,邮箱上带“1”字的小红点却格外刺眼。
他认为“1”字既谦卑地等待着他的宠幸,又好像强忍着窃笑,这使他心烦意乱。他先是不动声色,从容不迫地打开邮箱,等他的手指要触碰到“1”字时,他又猛地点击了退出。
最后,他装出无忧无虑,甚至过分欢快的样子,仿佛只是查看读者的感谢信一般,强迫自己打开了“1”字封印。
那封信没有客气的套话,也没有恭维的话语,有的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他被解雇了。某app决定撤回他签约作者和责任编辑等职务,各大杂志社也决定不再接受他的稿件。
他失宠了。
他微笑着打开了某app,故作轻松地写道,“今后,我愿一个人浪迹天涯。”
待他关闭此app,微笑仿若飞雪般从他的脸颊滑落。他随即怒气冲冲地卸载了各大app,就好像手撕各大杂志社般。曾经,有多少稿件流经他手,又有多少人跟他称兄道弟,一年来是他在“文学界”挥斥方遒,是他在主宰着文章的“命运”,而今天他却被“流放边疆”,就只是因为他对一些社会现象做了过度的道德批判。可是这又怎样呢?不都是为了阅读量。他愤愤不平地想道。
他思忖了片刻,他曾有100000+铁杆粉丝,他也不缺朋友,他的文笔一向自由豪迈,谁也没见过他的笔下流露过一丝胆怯。封杀只可能持续几天,等到风平浪静,各大杂志社又会祈求他的大驾光临,粉丝们又会频频称赞。他的脑子早就幻想着重回“大本营”的快乐,以此来赶走恼人的愁丝。
他不打算给任何人安慰他的机会,在他某app发送“豪言壮语”时,他就已经坐上了通往远方的动车,满心期待地等待着通往远方的动车能把他吞进去,好像只要被这喧闹的车厢吞进去,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又会重回受人关注的舞台。甚至他还在暗暗窃喜,如此这般神秘地消失,是不是会为他贴上“神秘作家”的标签。
他实在惯于说假话,竟被自己的谎言弄得心安神定,心平气和地在嘈杂的车厢里沉入了舒适安逸的睡梦之中。
婴儿的哭闹声,细碎的低语声,声声刺耳。可他依然执着地在睡梦中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惬意欢畅,对身旁的一切漠然置之。
忽然,叮咚一声,他听见了清脆的水瓶落地声,他吓得一坐而起,仿佛一下子从天堂跌进了深渊。他知道唤醒他的不是阳光,而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较量。
本着新媒体工作者的敏锐度,他一下子猜出了事情的由末,甚至立即在脑海中构思了新闻一则: 在高铁上,未满一岁的宝宝不停哭闹,一男乘客大骂之,“能不能安静一点?”不料孩子的父亲怒砸该乘客。
他开始斟酌该话题的热度,构思自己的立意和角度。是该抨击奶爸的不讲情面还是斥责被打者的不知体谅,又或者旁敲侧击论证一番教育的深度和广度?到底哪个角度能引起更大的争议呢?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争议最重要。后续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热度。他暗暗想着。
可是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被他清理得空空如也的手机屏幕时,他知道再也没有读者呼唤他,也再也没有话题可以供他把玩了。
他决定,只是以路人的身份看看这场争吵。
“我是眼科医生,我帮您观察下,好么?”
“我是护士,我也可以帮忙。”
被打者轻声说道,“谢谢。”
孩子的父亲低下了头,“这一站停靠后,我陪你去附近的医院好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除了抨击和斥责,什么都不会。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帮什么忙,而是下意识地准备对所发生的一切口诛笔伐。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最可耻的人。他想起自己曾斥责过不让座的中学生,却并不知道该学生刚动完手术;他也想起自己杀气腾腾地抨击过不愿独居的七旬老人,却忘了自己也有父母;他甚至接过为数不少的“怼人”约稿,不由分说地训斥了“需被怼人”一通,却对此人一无所知。
在时间的洪流中,他早已忘了自己的初衷,为了100000+阅读量,他故意剑走偏锋,挑一些吸引眼球的视角,表达着并不真实的想法,断章取义地截取某些篇章,只是为了更好的阅读效果。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着眼于能引发公愤的既定事实,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再愿意宣扬真善美。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年来的自己像极了浮士德的学生瓦格纳,只是学会了如何拼凑文字,却以为那是自己的思想。
当孩子的父亲和被打者下车后,他插上耳机,静静地听着朴树的《清白之年》。他回想起一年前,自己曾写过的一本温暖而炽热的童话故事集,名字就叫做《清白之年》。
是不是生活太艰难
还是活色生香
我们都遍体鳞伤
也慢慢坏了心肠
你得到你想要的吗
换来的是铁石心肠
可曾还有什么人
再让你幻想
歌声无泪,他却落下了泪。
他不由自主地哼出了“我想回头望,把故事从头讲。”然后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和谐号”动车上的窗户依旧禁闭着,可是他却第一次感觉到清风拂颈的舒适感,第一次发现窗外浮云也可以那般迷人。
他重新下载了app,心平气和地回复了那份不再有“1”字的邮件,“谢谢,真的谢谢。”
“这是个人人欲发声,人人可发声的时代,我只愿道我所思,写你之美,否则我宁愿只是沉默的大多数。”他在笔记本上轻轻地划落这几个字。
“您有新的邮件提醒。”
又是一个新的小红点。
这一次他没有迟疑,坦然地点开了屏幕上的“1”字小红点。
“您好,鄙人拜读了您的《清白之年》,爱极了您笔尖的温暖可爱,请问您是否愿意为孩子们写一些故事?稿费不多,但却有意义。孩子们真的很喜欢您的《清白之年》。谨启。”
“不胜荣幸。”他回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