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的雾儿》第1~8章

---大地上是纷纷落叶,秋天快要完结,还有一些心愿未了

往年的秋天是会见到雾的,每次雾像连绵山脉一样散开。村里四处不见山,到处平平坦坦。迷迷茫茫的人常在雾里不在雾外。

“露露—— 露露——”永儿站在池塘这边,露露家在池塘那边。

“好了嘞——好了嘞——”露露和她书包里的文具盒一起哐当哐当地跑过来。

“走——。”永儿牵住露露软软绵绵的手一起去幼儿园。两只手像两只蝴蝶在清晨的雾里飞舞。

“永儿,永儿,嘻嘻!”

“嘻嘻!”多年后永儿已记不得“嘻嘻”之后,还有哪些像清晨小鸟欢叫一样的句子。只是知道,露露身上有香香的味道,区别于泥泞的池塘、榛莽的田野的那种轻轻细细的味道。露露的手不像自己的手,矮小短瘦的指甲、深刻粗糙的手掌,露露的手和糯米粥一样,白白的、温润润、软乎乎的。 

露露的家建在村里最高处,一块块细腻青砖和光洁的水泥砌上去,宽敞、方正的院子里面一口精致小巧的水泥井,井上还有长嘴水龙头,要知道永儿家的井里是半只永儿的蓝皮球,皮球两边挂着去年用坏掉的锁,锁上依稀刻着“永固”。

露露家的院子北边是青砖七架梁,南边是水泥高平房,西边有楼梯可以通到平房顶上去,平房顶上真好看,种着一盆盆不知名的鲜花,有些花枝上还带着刺儿。站在这些花后面,可以看得见全村的红砖房和泥巴坯子,还有泥路上来来走走的人;院子西边是露露家老太太住的地方,老太太圆圆的脸,满头白发,一身青布衫,拄着木头拐杖,看见谁都和蔼可亲,看见露露更是开心的得牙都掉了。

每次永儿来,老太太乐呵呵地喊:乖乖啊,人家小荷来找你咯,乖乖啊。然后,摸了又摸露露两条黑亮的麻花辫,然后捏一下露露的小嘴巴最为这次出去玩耍的告别。永儿家没有老太太,老太太在永儿妈妈嫁来第二天去世了。永儿的妈妈云子说,你老太太家没有钱,有九分都要凑成一毛,放在腌咸菜的坛子里,人走了钱也没带走。

白茫茫的路上,露露走南边,永儿走北边。永儿和露露的村子叫小田村,小田村隔壁是小陆村,小田村和小陆村的边界,是一条马路的深深凹缝,跨过那条凹缝就真正来到别人的村了。去幼儿园一定要经过小陆村,小陆村的路上,南边儿是一排高高地松树,一直长到了天上去;北边是一户户人家,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尽头。小陆村的狗多,露露怕狗,经过别人村的时候,都要往永儿身边紧靠一点。

“小荷,狗子,我怕狗子。”

“不怕!”

若是对面有只黄狗突然站起来,眼睛瞪着走过来,露露便慌了,拽着永儿的胳膊直往后缩。

“狗子是来咬我吗?”

“不、不是的。”

黄狗真的逼近了,嗅来嗅去,突然咧开牙齿“汪!汪!汪!”叫得凶猛。

露露和永儿“啊”一声抱了起来,吓得直往后退,不能退了,再退身后就是水塘。

“要死嘞!认不得人啦!小孩儿别怕。”狗主人认得两个小孩儿,呵斥他的狗。

露露和永儿逃过一劫,愣愣地绕过黄狗一步步挪开。

“那两个儿谁家哒?”

“南边的是昆生家的,北边是田三儿家的。”

“俩丫头长得可真俊哩。”

“是呢,真像哩。”

露露和永儿对视一笑,瞧瞧对方的脸蛋,美滋滋地跑向前去。

有时候,大雾里不会遇到白狗,反而遇到一些新鲜的玩意。

露露捡到了一本六年级的音乐书。永儿伸长了脖子凑过去瞧,书没有封面,第一张褶皱的书页上,印着两个大大的“音乐”黑体字,露露白白的小手掸去音乐书脊上的松树叶。

“小荷,这个书你喜欢吗,给你。”

永儿接过书,翻了翻,书页翻来覆去的声音,很像树叶哗啦啦在风里。1,2,4,5,6,7,还有许多横线笔直地穿过了小蝌蚪们的身体。

后来,很多次有雾没雾的日子,露露都会时常提起这件事。

“永儿,有次幼儿园的路上,捡到一本音乐书送你的,啊记得呐?”

“嗯,记得。”

“那时候我也想要这本书,但是你也想要,就给你了,记得呐?”

“记得。”

“我们要做永远的好朋友呢!”

“对的!”

如果永儿现在二十岁,这段对话在永儿脑海里至少循环过二十遍。只是永儿记不得,翻开的那一页上是《小白船》还是《雪绒花》,也不太记得那本音乐书最后放到了哪里。


“嘿!露露,你看我,快看我!”

永儿红扑扑的脸跳跃在教室后的玻璃窗外,可是玻璃窗比永儿的头顶还高,她是怎么爬上去的。露露在教室里笑着,永儿总是像是一个调皮的男孩,有着弯弯月亮的睫毛,圆圆洋娃娃的大眼睛的调皮男孩。教室的玻璃窗外,是男孩的世界。

幼儿园是一排六间的红砖老房子,东边三间,只有一间留作教室用,其他两间放满了干草,那些干草曾经得意地摇曳在稻田里,它们把熟透的稻穗抖落给人们,然后太累了,一直睡在了幼儿园里。西边三间,被一扇铁门锁着,从没开过,永儿说里面住着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头,他不喜欢小孩,永儿叮嘱露露千万不要一个人过去。中间有一条泥路通向户户人家,泥路两边种着青菜或者萝卜,如果趟过青菜地,就可以到达教室的后窗。

尽管永儿很小心,还是不注意踩到一两棵青菜上,青菜碎地倒在地上。永儿不喜欢吃青菜,因为青菜有股泥土里涩涩的味道,还因为露露也不喜欢吃。作为好朋友,露露喜欢的东西,永儿也喜欢,露露不喜欢的东西,永儿也不喜欢。好朋友就是一样的人,是一齐走的人。

永儿踩着菜地边上,贴着红砖头墙,弯着腰轻手轻脚地前进。其实窗户远远高过永儿的头顶,其实永儿的脚步声早就淹没在下课的嘈杂里,而世界总是有一处在不经意间变得宁静。

“嘿!”永儿一下子蹦得超过窗台!

“嘿,露露,你看我,快看我!”如果露露的视线移到窗台变成一条地平线的话,那么永儿红扑扑的脸蛋就像光芒之前蹦跳的太阳。永儿不是太阳,是太阳之前的太阳。

“永、永儿,你后面……”

“露露,露露,快看,快看我!”

“老师……老师……”

“什么老师!”

“老师在你后面!”

之后的事情,几乎成了永儿每次下课奔跑在菜地里无法篡改的结局。永儿和几位调皮的男孩子面向大家站到黑板下,梳着齐刘海短发的女老师用细细的条子,轻轻落到黑板下不听话的调皮王儿头发上,调皮王们站了整整一节课。

不知道为什么,永儿每次受到“细条子”教训之后,没过几分钟,眼睛又立刻回到窗外。窗外到底是个什么稀奇的世界?永儿走升的眼睛在黑板下,盛满了夕阳落山前余晖。明天,太阳又照常升起。


在十多岁的记忆里,那条幼儿园到家的路上,太阳追着月亮黄昏小路,上,露露给自己起过无数个名字,永儿琢磨过无数次偷萝卜干的计划。

“永,我的名字啊是很难听吗?”

“我们去这家看看!”

“我准备改了名字叫苹果。”

“露露,嘘!”

“不能偷,会被发现。”

“没人在家的,怕什么!”

“我换个,叫睡美人怎么样。”

“毒死了会有王子来救你吗!”

露露沉思了很久,望着永儿奋力偷萝卜干的样子,内心有很多认真的疑惑。

“你会救我吗?”

“会的,你尝尝!”

“我奶奶说要炒一下才吃呢。”

“生的才好吃!”

永儿又捻起一个萝卜干,这个萝卜干是竹篾子上最好看的一个,大小正好,颜色淡黄得均匀。永儿的爷爷说,腌萝卜干,一定要选不空心的好萝卜,萝卜和萝卜间空档要均匀。好的萝卜干是嫩黄黄、软绵绵的,咬在牙齿里是嘎嘣脆的。永儿把好看的萝卜干递给露露,萝卜干温温的,这是傍晚的温度。

“好吃吗?”

“好吃呢。”

“下次我们再来吧!”

“你也起个小名字吧,叫萝卜干。”

“你才萝卜干呢!”

“我想好了,我叫田螺姑娘。”

“哈哈,乌螺壳!”

“我认真的,我喜欢吃田螺,以后要叫我田螺姑娘噢。”

“你就是个乌螺壳子,哈哈哈!”

“你是个萝卜干儿,哈哈哈!”

转眼,太阳已经落到田野地平线以下,太阳可能落到深深的河底里。

露露和永儿在池塘边说了一句:“我走咯,你在这里,不要送了。”

过了池塘,露露转身又喊了一句:“以后要叫我田螺姑娘哦!”

永儿拖长声音喊道:“知道咯。”声音长得惊走了池塘的喜鹊。

永儿家在露露家西边,要经过一个大池塘,一条小河,再走到下一个很小的池塘才能到。很小的池塘就是永儿家的,池塘里长满芦苇和水花生,还有田螺。

永儿家的池塘倒映过无数张永儿和露露的脸蛋,露露家的大池塘也无数次掠过过露露和永儿的喊。风拂过水面,整个村子的池塘都波澜荡漾起来。

只是,谁都不知道很多年之后,所有的池塘都被掩埋,砌上了高高的房子,铺上了平平的水泥路。那些此起彼伏的波澜,除了孤零零的小河,还有谁在一直荡漾。也不知道许多年后,露露是否还爱吃田螺,永儿是否还爱着萝卜干。

死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除非“死”和“爷爷”放在一起。永儿去见露露的时候,露露并没有哭,露露说很久之前一直想想给爷爷买个榨汁机榨苹果汁给他喝,终于前几天榨汁机买回来了,可是爷爷已经喝不下去了。永儿不敢看露露的眼睛,只看见露露的脚上穿着新白鞋子,白鞋子上有许多处奔跑、摩擦留下来的脏痕迹,身上套着一件灰色的棉袄,那是她以前很多年前穿的,露露的每件衣服永儿都记得,有各种颜色,总是那样好看,可是露露现在已经初中了。

这么多年是怎么匆匆过去的,永儿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直到永儿拿出妈妈嘱咐买的一道黄纸,放到燃烧的火盆旁时,才明回过神来。露露干白的双手递过一袋方便面和两个寿碗,请求地看了露露一眼:“拿着吧,听说吃了是可以帮忙消灾的。”永儿知道露露真的长大了。在陆爷爷的棺材前,永儿和露露一直站在那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其实是有好多话想说的。比如,永儿对可以露露说一句“节哀吧”,或者说一句“有我在呢”,甚至可以拥抱露露一下,但是都没有。“人死不能复生”,谁也不能代替露露的爷爷吧。

陆队长走了,也带走了很多东西,带走了露露的笑容和一整个院子的光芒。那些敞亮的屋子、开阔的院子、楼顶上的鲜花都是露露爷爷的呕心沥血建的。陆昆生是镇上有名的建筑队的队长,昆生每天骑着自行车知道镇上哪里有最好的砖窑,哪里可以批发到最好的小青瓦。在那个全村几乎都是红砖、泥巴墙的年代,是没有人能像老昆生一样,砌一座青砖小瓦大院子的。一个人走了,便带走生前之物一半的灵魂。

露露没多久便去转去镇上念初中,每个周末永儿路过露露家门口,都会问老太太句“露露回来没”,老太太笑呵呵地回“没有”,然后摸了很久永儿的脸蛋:“乖乖肉疙瘩啊,等我家露露回来了,让她去找你玩。”偶尔露露周末回来,永儿就到露露家聊一下午的天,那么多的聊天内容了只字未提“爷爷”。

永儿也在露露面前也尽量绕开“爷爷”二字。永儿的三儿爷爷还在,只是头发渐渐褪成银白色的。三儿每天蹬着三轮车,装着洋锹、鱼网还有永儿,在田野里和鱼塘边“吱嘎、吱嘎”地往返,永儿盯着三儿越来越少的头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风轻一点,不要那么快把爷爷的头发吹走,毕竟,谁也不能代替爷爷。

六.

过年是一个不得不喜庆的日子,三十晚上贴好的红对联、红画片在皑皑的雪地之上,映照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红河。

大年初一,村里的人们“高升”之后,穿上崭新的衣服、鞋子,互相恭喜,“新年好哇”、“身体健康”、“恭喜发财”。吉利的话都听了去,来年能不能实现就靠运气了。今年露露家的运气不太好,露露的爸爸生了大病,不能出门听到吉利的话。露露发来消息说:永儿,新年快乐,祝你越长越漂亮。永儿回道:露露新年快乐,祝你也越长越漂亮!

永儿今天是不作兴说“我去露露家玩”的,露露和永儿的年龄一样大,按辈分,露露却比永儿小好几辈,露露应该给永儿来拜年。永儿和家里的人一起去村子里给长辈拜年了,大伯伯、二伯伯、三伯伯、四伯伯、五伯伯、小伯伯家的院墙上都贴着一张红画片,写着: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永儿想,明年也要买一张这样的画片贴在自己家院墙上,贴到院门外的柱子上,一直贴到露露家门外的电线杆上,然后,让露露在家里也贴一张。

永儿发了信息给露露:我们去街上玩吧。永儿家的拜年是在太忙了,午饭晚了一步。露露发来信息说,家里来了亲戚,已经上街了,下次有空再玩。

大年初十的晚上,露露站在永儿家的院子外敲门,门头上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灯笼的光顶照在琉璃瓦上,漆黑的夜晚里闪着辉煌的光。露露觉得好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也觉得自己家的大门似乎小了些。永儿家在镇上买了新房子,永儿收到露露信息时,是正在去新房子的汽车里,永儿说:等我下次回来玩吧。过了初十,下次就是明年,平日里大家都很忙。


路可以往回走,可时间却不愿意回头。

露露和永儿花已经是大学城里的大学生了,露露在A城,永儿在B城。每年过节的时候,都会互相微信寒暄。城市里实在太热闹,不像村里总是那些单调的颜色,黑色的树枝林,土黄的田野,青白的河流,虽然有时天空下也有几抹惊艳的色彩,阳光里一排排闪闪的琉璃瓦红,田野之上垂直的一片片瓷砖墙彩,还有就是遍布村庄之间的水泥路银。可是,这些终也无法比得上城里一夜夜不灭的灯光。

除了村子以外,每座城市其实都一样,一幢幢大厦延插到天上去,一条条水泥路戳向远方,一列列地铁穿在漆黑里。偶尔,在明亮的站台休息片刻,还有一些风尘仆仆的汽车经过,一群脚底没有泥土的人们路过。

“露露,我在A城。”

“你怎么不早说呢?”

“没事,我只是恰巧路过。”

“晚上我忙完了,你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没事,你先忙。”

“留下来多待几天,明天走吧!”

“明天还有事,我们下次。”

此刻已是黄昏,如果永儿再早一点告诉露露要来A城,露露也许会把所有的事情排到明天,露露会穿一件小碎花裙子,一大早便在车站等候,永儿一出站台,露露会用纤白的手一下挽住永儿的胳膊,然后“永儿、永儿”发神经似地喊个不停。

露露会告诉永儿,这幢高楼是百货商场,这条路是通向大学城,这列地铁下来去那边吃饭,饭馆里有永儿最喜欢吃的火腿和鸡翅。还会和永儿穿过大街小巷,告诉永儿在这座城市的酸甜苦辣。等到夜景灯亮起,露露和永儿在床头关去屋里的等,轻轻地回想村里的小路。

在无数条小路上,露露曾经问过很多次永儿:

“如果我和你同时喜欢上一个男生怎么办?”

“让给你!”

“说好咯,一言为定!”

“拉儿mu,拉儿mu……”拉钩钩一定要哼唱出的誓言,只是已经记不得后面是什么,总之是类似于“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壮烈并且一去不复返的句子。


“我走咯,你在这儿,不要送我”。毫不在意离别的话时,说明还能相逢,如果某天突然开始念念不忘,说明不必相送。

穿过村庄那条小河总是能记住露露和永儿之间重复过二十遍以上的句子,小河觉得这些本该烂熟于心的记忆,一定要有东西帮忙储存着,可是小河太老了,一年比一年浅。因为露露和永儿想起这些句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她们太忙了。

露露上次梦到,幼儿园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里面和蔼的老爷爷从大缸里给她一舀子清澈的河水,露露接过去喝了一口,甜甜的、凉凉的,一会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但是露露并没有死,只是倒在地上,沉沉地睡去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动了,沉沉地睡去。露露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王子过来吻醒她。

永儿也经常做梦,会梦到村里的路,村里的小河,村里的土地庙,但是这几年几乎梦不见露露。那天,永儿梦里发现自己不是永儿,因为按辈分,永儿是“永”字辈,而永儿是女娃,怎么会有“永”字。

如今,小河依然在四季里流淌,偶尔在路口会遇到薄雾里的秋天。


你不会知道这个十字路口

大雾的第一个秋从哪里来

稻子到处滚落的田地

留着一个个鸡蛋的抽屉


更远一些

是二十几年路过故乡

听不清村庄的小河

看不见风声的月亮


更远一些

是你把我遗忘

我们认真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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