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就是现在的绍兴那一片儿,历史已经很久了。
传说上古时候,治水的那个大禹,就葬在会稽。但这只是传说,当不得真,会稽正儿八经地在史书上留下记载,是要到公元前222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了。
到公元230年左右,三国东吴的时候,会稽已经很大了。山阴、上虞、始宁、余姚、句章、鄞、鄮、剡、永兴、诸暨,钱塘江以东,也就是现在萧山、宁波、舟山....都是它的地盘,有“关河之重,泱泱大邦”的说法——只可惜隋唐以后,越来越小,渐渐就只在绍兴那儿。
会稽的山水很漂亮。
《兰亭集序》才刚开篇,王羲之就写了会稽山水的朗然豁达: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尤其夏天,光看他写的文字,就有种清凉爽快。
和王羲之同时代的晋人孔晔,写过一本《会稽记》。说是“一本”,其实也就四条记录而已,只是孔晔文笔太好,这四条记录,就已足够让人对会稽的山水动心了。
他写四明山,高峰隐没云端, 重重叠叠的山脉将日头都掩住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隐绰绰,叫人觉得很清凉。不像唐代李白,同样写四明山,是“日出红光散,分辉照雪崖”,团团霞光照彻天地山川,全然一副盛唐的好气象,灿烂得很,但也有些太露了。
晋人写景,大多在其清,越是干净出尘,幽远含微,就越喜欢。
譬如孔晔说,会稽境内有很多名山名水,有的是像四明山这样的高峰,有的是回旋于河流之中的小山,都很隆峻陡峭。其上云雾缭绕,山间又有许多青翠树木,松栝枫柏,四季常青。溪水都非常清澈,看过去跟镜子一样明彻,都很清隽。
最高的一座,是秦望山,可说是众峰之杰了。秦始皇南巡时候来过,到顶以后,远望南海,所以把这座山叫做“秦望山”。秦望山不但高,山间小道四周还长满了藤萝爬蔓,极险绝。山顶处的风很猛烈,没有什么高大树木。之所以费劲力气爬上山去,大概也只就为了爬上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已,秦望山本身的风景,是没有什么看头的。
还有一座重山,埋葬着春秋时的士大夫,文种。文种是越王勾践的谋臣,在灭吴一事上功劳很大。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吴王夫差被杀,勾践成了霸主,文种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勾践赐了他一把剑,说:“你曾经教了寡人伐吴七术,我用了其中的三种灭了吴,剩下的四种,就请先生自己试试看吧”。于是文种被迫自杀。
后来重山上多了一座白楼亭,东晋的隐士孙绰和许询曾在那里游山玩水,清谈论道。
孙绰是很喜欢会稽山水的人。他留下的著述不多,几乎都是写会稽风光的。譬如《太平山铭》里写,有的山峰很秀气,怯怯地围了一个圈儿;有的山峰就很张扬了,长大嘴巴似的,直直朝着人,看着怪吓人的。远远儿望过去,上头一层翠霞,下面丹色丘壑,中有星星点点的浅黄深黄,都是泥土的颜色——也都是画的颜色。
因为太喜欢会稽山水,孙绰还做过一件大事。
晋哀帝隆和元年(公元362年),权臣桓温北伐成功,收复了晋室旧都城洛阳。桓温想迁都回去,孙绰写了一封《谏移都洛阳疏》,里面说,洛阳已经被胡蛮占据很久了,不说城池残破,局势也未必会受我们控制了。现在迁都,无疑是自己找罪受,为什么要离开安乐之国,专门跑到危险的地方去呢?——当时桓温权势极盛,他说要迁都,群臣无一敢反对,孙绰是唯一一个敢直言的人。桓温恨恨,骂他说,你不是要隐居的人么?怎么还来过问朝廷的这些俗事?但迁都一事,最后居然也就罢了。
如孙绰这样的俊才,在会稽并不少见。
王羲之举办兰亭盛会的时候,除了孙绰以外,还有许多门阀世家参与。整个东晋一朝,轮流掌权的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家族中的杰出子弟都来了,还有不少政界要员。王羲之写“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这话的确不假。
但王羲之自己本身就是个贤能。他书法写得好,连唐太宗李世明都喜欢,死后还让人把《兰亭集序》真品当作了陪葬品,官儿也做得不差。
譬如永和四年(公元348年),王羲之担任护军将军,统辖保护皇帝和首都的军队,权力很大。他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关心军中老弱多病的人,但凡温饱不能自给、没办法养家的,王羲之都想办法给人解决了。
他后来还禁酒。
魏晋时候,战乱频繁,天灾也多,老百姓本来就不容易吃饱饭,如若再纵容人饮酒,不知道要浪费多少粮食,所以王羲之要禁酒。这件事儿,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羲之不让人喝酒,简直就是折损人的名士风范!于是很多人都嘲笑他。
王羲之委委屈屈地给好朋友谢安写信,要不是因为不能开仓赈粮,我才不这么费力气地做禁酒这种得罪人的事儿呢。不知道谢安是怎么回信安慰他的。后来这种事发生多了,多少安慰都不顶用,王羲之就一心一意地在会稽隐居,朝廷怎么请都不出来了。
这和谢安的人生恰巧相反。
谢安在会稽的东山隐居了四十多年,本来打算就这么过完一辈子了,谁知道陈郡谢氏人丁凋零,没有人能堪当大任,谢安没办法,只好出仕,在桓温手下做事。恰有一次人家给桓温送草药,草药名字叫“远志”,又名“小草”,桓温好奇一问,底下宾客便借机讽刺谢安说,“这草在山里叫远志,出了山,就叫小草了。”
但谢安毕竟不是小草。
太元八年(383年),东晋和前秦在淝水交战,指挥官是谢安,以八万大军打败了前秦八十多万兵力。消息传到的时候,谢安高兴得很,面上却一派镇定,只说“小儿辈打仗赢了”,回头手舞足蹈,把木屐的屐齿都折断了。
李白很仰慕谢安的风采,曾写过一首《东山吟》凭吊他,开头说“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李白以我见古人,觉得谢安当年也该有和他一样的风流,携妓上了东山。
但谢安大抵是不敢携妓上东山的,他的夫人刘氏很善妒忌,谢安听女孩子唱歌跳舞,刘夫人都要让人在中间隔一张帐子。谢安想纳妾,刘夫人不准。其他人劝刘夫人,跟她说《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谢安是君子,君子求淑女,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这么样拦着不准,实在不像话!
刘夫人问,这诗谁写的?
人家说,周公写的。
刘夫人了然一笑:难怪!要换了周姥——君子?淑女?没这首诗了!
还是不许。
因会稽风景实在太好,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山多水多,还有许多茂盛草木,郁郁葱葱,如烟霞一般遮断天空,澄澈绚然,漂亮得很,所以去那儿隐居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人虽然渐多起来,会稽依然静得很。
萧梁天监十三年(公元514年),咨议参军王籍到会稽,写了一首《入若耶溪》,里面有两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哗,真是千古绝佳!
蝉是嘒嘒闹着的,鸟也叽叽喳喳一直在叫,但山水端然静默,长寂无声。人在其中真是渺小,似乎一卷长山水,泼墨挥洒,天地万物都在里头,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那大概也是没有声响的。连峰数千里,林间绕小溪,唯有云过风吹的细微声碎。
这些名士隐士在会稽,过得大多是这种生活,别的一概不理,只想求一个不为凡尘所扰的逍遥。他们也是被凡尘给扰怕了。
那时候,从三国一路顺下来,不到一百年时间,战乱从来没停过,经常还有大混战。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光是在苦县宁平城(今河南郸城),就死了十多万人。司马家的宗室也几乎全部没了,最后只有五个王爷活了下来, “五马渡江”,半稳不稳地在江东另起了一个偏安小朝廷,后世叫东晋。
人命全不值钱。越是身处高位,下场就越是凄凉。王羲之的伯父,西晋名士王衍,在朝时权倾一时,战乱时竟然被人在半夜里推倒墙壁压死了。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对许多东晋名士来说,权势名利都是身外物,或者岂止是身外物,简直就是招来杀身之祸的烫手山芋,避之唯恐不及,只想这辈子寄情山水,快意人生,不要被这些朝廷破事儿烦闷住才好。
风光秀丽的会稽,就成了最好的隐逸之地。
夜晚时候,泛舟湖中;月光倾洒下来,远处是苍茫山峦,上面还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偶尔起来的微风,将湖水吹起一圈儿一圈儿浅浅的涟漪,就这么一边发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朋友闲聊——
不醉如何喏!
参考文献:
《晋书》《梁书》《南史》《金楼子》《会稽记》《颜氏家训》
《汉魏六朝会稽文学研究》李菲
《东晋南朝会稽郡人口与平民生计》郭超
《吴越边疆与皇帝权威_秦始皇三十七年东巡会稽史事钩沉》李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