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香子闫
阴历的年底才像真正的年底,城市里不必说,村镇上更是满溢着新年的气息。刚进白镇,灰白色的天空中间就不时发出阵阵闪光,是迎新的烟花亦或是送灶的爆竹,让空气中充满了新鲜浓郁的火药香。我正是在这样的除夕前夜携老公女儿回到我的家乡白镇的。
我的家位于白镇的吴村,我的父母、兄弟仍然生活在这里,依靠耕种着这里的十亩黄土过活。
父母比前两年见时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老了些,他们都说我“瘦”了,我知道在父母眼里,儿女吃得白胖白胖的才算在外日子过得幸福。
我和父母唠家常,我问起了敏嫂,母亲说敏嫂生过一场大病后就没法下地干活了,她的那两亩地分给了两个儿子,刚开始每月轮流在两个儿子家生活,可两年前,有次轮到大儿子家期满后,小儿子再也不愿意把她接走,惹得大儿媳一气之下把她的铺盖扔到了大街上,从此两个儿子家就再也不让她住了。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敏嫂住进村北田地里一间已故老人住过的破旧土房里,靠捡破烂过日子。
敏嫂现在精神越来越神经质了,每次见到母亲,她都非得拉住母亲,用她那张一辈子没刷过牙的嘴,跟母亲凑得很近地说:“嫂子,跟你说点事儿呗。”
母亲说她其实也没啥具体的事儿要说,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陈旧小事。因为见人都要拉着人说半天,惹得整个村里的人见她都不自觉地躲了起来,或者懒得理她,挣开她的手径直走开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冬天的老家没有暖气,实在冷得不愿钻出好不容易暖热的被窝。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只是皱纹多了些。
第三天,我到西边的黄村去看一个朋友,回来在村西头的路口遇见了敏嫂,我几乎认她不出。原本一米五几的矮胖身材如今萎缩得像根龙头拐仗,身着黑色对襟大棉袄,头裹老式绿色纱巾,一张老皱脸几乎缩在了一起。迎面碰见她时,我看见她一双浑浊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眼,然后便弓着佝偻的背蹒跚的走开了。
到家后我告诉母亲,母亲说那就是敏嫂,我惊愕的呆了半天,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眼前遇到的情形和我记忆中关于敏嫂的事迹片断联系在一起。
敏嫂是我家的东邻居,我出生在70年代末,记忆中,小时候家家户户间是没有现在这么高耸的砖头围墙的,我家的院子和东西邻居家的院子是全打通的,就像一家院子的连排几间房。
我孩提记事时,敏嫂刚嫁来不久,一米五几的个子,身材微微胖,一张稍黑的圆胖脸,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经常在胸前跳来跳去。
敏嫂是一个勤奋持家的好手,我总记得她无论冬夏,每天都四五点钟起床,拉风箱,做早饭,喂猪和牛,上地干农活,大部分人都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在地里干了半天活了。
七八十年代,物资虽然匮乏,可是邻里关系却亲密融洽,平时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相互间端上一碗,我现在依然能记得敏嫂端来的饺子,炸丸子,干槐花肉包子的香味。
因为爷爷奶奶去世的早,每逢父母上地干活回来的晚或出去办事饭点不能回来,敏嫂都会叫我们姊妹三个到她家去吃饭。
敏嫂的婆婆是个非常强势独断的人,听村里人说她是带着遗腹子改嫁到我们村的,为了这个独生儿子,嫁来村里生下孩子后她就结了扎,再也没生别的孩子。
敏嫂的公公是个老实木讷的老光棍,自从娶了老婆后一切都是老婆做主,敏嫂的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我小时候总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喊他爹喊叔。
敏嫂嫁来后,虽然勤劳能干,邻里关系融洽,可是婆媳关系却矛盾重重。婆婆经常瞒着敏嫂吃独食,家里来了亲戚带的好吃的,或是自己在家做了好吃的,婆婆都把它们藏起来自己吃或是偷偷的拿给儿子孙子吃,唯独没有敏嫂的份儿。时间一长,敏嫂再也忍无可忍,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发誓要离婚。
曾经听父亲说,为了挽回敏嫂,父亲带队去敏嫂娘家赔礼道歉至少不下三次,最后在婆婆答应了敏嫂娘家提出的分家单过要求后,敏嫂才在回娘家半年后用轿子被接了回家。
虽然我当时大约六七岁,可我清楚记得敏嫂被轿子抬回家那天,从轿子上下来时,把儿子打扮成小姑娘,涂了红胭脂,抹了红嘴唇,满头扎了很多小辫子的情景。从此,敏嫂一家便和公公婆婆分开过日子了。
我十岁的时候,敏嫂的丈夫突然患脑溢血英年早逝,那时她才三十出头,两个儿子大的五岁半,小的才刚出生几个月,年纪轻轻的敏嫂就这样成了寡妇,为了两个儿子,敏嫂终身没有改嫁。
丈夫去世后,面对两个年幼的孩子,已经六十多岁的公婆和十几亩田地,敏嫂无奈决定和公婆合家,敏嫂和公公在十几亩田地里刨生活,婆婆在家帮助带孩子。
随着婆婆年纪渐渐老,敏嫂一家之主地位的确立,再加上年轻时婆媳关系的嫌隙,敏嫂心里一直有股仇恨要报似的,自从合家以后,敏嫂开始瞒着公婆吃独食,家里来了亲戚带的好吃的,或是自己在家做了好吃的,敏嫂也都藏起来偷偷的和儿子一起吃掉,公婆沾不上半点边。
就这样,十几年过去了,公婆晚景凄凉地相继病死在榻上,被草草地偷夜埋掉;两个儿子也都长大,相继娶妻生子。
我去外地上大学那几年,正是敏嫂的人生芳华期,每次放寒暑假回家时,敏嫂都会来我家坐坐,唠唠家常,从她那神气和口气便可以看出敏嫂对自己的日子很是满意。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大学毕业后工作,又读研再工作,后又结婚生子,定居北京,数十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偶尔从父母兄妹口中听说,敏嫂的两个儿子结婚后,在儿媳的挑唆下,两个儿子独霸自私的本性暴露无遗,大儿子闹分家后不久,小儿子也和敏嫂分了家,在农村,小儿子没有单独的宅基地,所以小儿子就霸占了堂屋主房,把敏嫂赶到了东屋的一间偏房,两家共用一个厨房,除了早饭,小两口一家先单独做好吃的,他们吃完敏嫂再刷锅做自己的饭吃。被分家后的敏嫂,独自一个人种了两亩地过日子。
五六年前,有一次我们全家一起回老家过年,走亲访友回来在村东头遇到了敏嫂,她头发已经花白,满脸的皱纹,神情凄苦,肥大的手掌满是粗糙和老茧,她拉着我的手,向我述说两个儿子儿媳的不孝,说得老泪纵横,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她咬牙切齿地痛诉儿子儿媳瞒着她吃好吃的和做好吃的神情。
那次以后,我也好几年没回过老家,给父母打电话时曾听母亲说起过敏嫂,母亲说敏嫂这几年变化很大,两个儿子家的孙子孙女都不让她碰,她仍然每天四五年点钟就起床,拉风箱烧水,喂她养的羊,做早饭自己吃,然后村南村北的乱逛荡,打听村里发生的最新鲜的事,再然后就是逢着邻居就述说儿子儿媳的不孝和东家长李家短。
再后来就是我们今年回家过年,前几天听母亲说到的开头的有关她的情景和我见到她的那天的状况。敏嫂已然不再是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个邻家嫂子,她真的已经变成了现代社会现实版的祥林嫂,不停的见人就痛诉,用她的方式释放着她的孤苦和存在。
祥林嫂的悲剧源于万恶的旧社会,可在社会主义的今天,人们奔走在幸福的大道上,敏嫂的悲剧又该怨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