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忽然响起,竟是一个许久不曾联系的旧同事。
“你在哪儿。”对方的第一句话。
“在贵阳。”
“我知道,”他匀称的呼吸似乎沉重下来,“我也在。”
“……噢。”
他又问,“你在哪个地方,告诉我具体的地址。”
我把详细地点连同街道号单元楼层说得详详细细,是快递包裹上的送货地址。
“我们见个面吧,我过来找你。”他停顿了一下,“我打车过来。”
“嗯,楼下有个站牌,站牌背后这栋红色的楼便是。你下车了我再告诉你。”
我站在窗口注意着楼下的动静。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站牌的位置。看了半天,预计时间也应该到了,可是却连个鬼影子都不曾晃过。他又打来电话,描绘了一番,原来是走错了方向。走到离这里更远的一个地方。
“这条路是一个坡,路口有间银行,晚上亮的灯是紫色的。顺着往上走,一直到平路,你就能看到路边的红色房子了。”我耐心地又说了一次。
能记住路口的银行不是因为灯是紫色,而是银行门口的几层阶梯。有一次庆辰带着我过来找蔡敢玩儿,我俩坐在梯子上等他。等了好半天。深感无聊至极后我说,我来给你挖耳朵吧。说着便伸手去拿他挂在钥匙扣上的挖耳勺。他躲开了。
那间银行我至今没有去存过钱。
旧同事是来贵阳参加普通话等级考试的。“去年来过,前年也来过,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上次是听一个学生说起,我才试着打电话给你。”
他和我并排着站在窗口。屋内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路灯有一点亮光。
月亮躲在云层背后,久久不肯露面。
“考得怎样。”
“不行。考了几次都是二甲,要上一乙好难。没办法,工作需要,再继续考呗。”
“我的好像也是二甲。”我想起了那本墨绿色外壳的普通话等级证书。
“那下次我们一起考吧。”
我苦笑,“不考了,考不动了。”
“五年了。”他忽然说。他低下头,像闭着眼睛似的,我只能看见他睫毛的轮廓。然后又抬起来,注视着我,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热量,让我很不自在,“璀璀,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认识五年,从第二年起到现在,再也没有见过面。
五年前,我从那所农民工子弟学校辞职后待业在家,足不出户,极少与人交流,情绪低落,自卑,时常哭泣,发抖,疑似患上抑郁症。可在我最需要帮助,最需要支持与鼓励的那段时期,我的家人却没有伸手拉我一把。我的父母每天一看到我就叹气,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很多难听的话,供我读书没用,不找工作不挣钱,反而还赖在家里啃老。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家”也并非像书上说的那样是温暖的避风港,我没有资格停止前进,没有资格调整喘息,我没有钱没有补贴家用没有帮家里还债那么即便是最亲的人也容忍不了我也会看不起我也会觉得我就是个累赘。那么,我走好了。
八月中旬,我在网上投简历,一位乡村中学的校长联系了我,他说可以给我提供一份工作。他说,你坐车到县城,再坐面包车过来,我到村子口接你。于是我在一个周六的上午穿着褪色衬衣和粗布长裤,拖着两个塞满棉被和衣服的塑料编织袋离家出走了。坐上县际班车的瞬间,内心是非常欢快和兴奋的。终于脱离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我该开心地祝贺我自己。
历经四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我灰头土脸地站在大雁村唯一一条街的街口。校长是一位很瘦的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是陈老师吧。”没等我回答,他便接过我手里的编织袋,转身走了。我跟在他身后,他把我带到一家药店的二楼,“这段时间你就住这里。”我推门走进去,屋内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比之前住的地方大多了。“谢谢。”我连忙同他道谢。
接着我又跟他去学校看了看。学校很近,顺着村口的岔道往前走三百米左右就到了。虽说是村校却也修建得有模有样,操场很宽,还有篮球架。几个村妇在操场上晒包谷和辣椒,几个小孩光着脚围在大人身边嬉笑打闹。校长说这些妇女和孩子都是学校老师的家属。“学校也是最近两年受外界资助修建起来的,以前条件很差啊,三间破烂的平房,一间教室坐两个年级的学生。没有操场,全是土坝子,下雨就不得了,一脚踩上去稀泥巴甩都甩不掉。”说起学校,他的话才多了一点。
办公室在二楼,每个老师一张办公桌,屋子中间是一个烧煤块的火炉,有饮水机和电视。校长泡了一杯茶递给我,又介绍了初中部几个班的一些情况,“学生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留守儿童比较多,大部分住校,周末回去。很善良,也很懂事。”校长停顿了一下,又说,“他们比其他孩子需要更多的关爱。”
“我知道。”我说。他似乎是在暗示我,这里的工作压力也许会比在城里的学校大很多。
“九年级星期一就要开始上课了,因为是毕业班,所以提前半个月让他们来。七八年级要等到月底才报名,正式开学是九月初。”校长开始交代我工作,“毕业班的早读课从六点五十开始,你要提前到。先适应半个月,等开课以后我会再安排你带一个七年级的班。”
我点头,认真地回应他。
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乡村中学的语文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是八百,再加一些补贴,大概有一千二三。六点五十以前到岗,晚自习九点半结束。生活一下子从空洞变得充实。周末拎着脏衣服去水井边洗,或者给大理的朋友写一封信,拿到村口的邮局贴上邮票寄出,要么坐面包车去县城,找网吧上网,去小吃街胡吃海喝,逛书店,赶集市。
一个人的村庄,宁静悠远。
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地。下雨天在葡萄架下躲雨。山谷背后的淙淙溪流。水塘中一群放肆疯玩的孩子。一个人去爬山。走累了找一处背阴的地方坐下休息,安静抽完一支烟。
我大概已经好了,我的抑郁症得到了良好的控制,正在慢慢痊愈。我拿着很低的工资,过着最简朴的生活,书写最原始的感受。投身广阔天地的怀抱,回归孩童单纯洁净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