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古就是一个讲究情韵的国度,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古风。关于捞玉方法,古代文献虽多有记载,然而,由于古人对玉的宗教化,使采玉蒙上了许多神秘色彩。
于是,关于这条河流诞生了许许多多的传说,以此来寄寓人们对这条暗藏美玉的河流的敬畏和想象。那就是:玉龙喀什河是一条与女性有关的阴性的河流。她在历史细碎的波澜中,独自闪烁着充满寓意的光泽。
“阴人招玉”——这是古人之说。这一点上,《天工开物》一书中虽只是只言片语,但对古代和田采玉方式记载较详细:“凡白玉河流向东南,(白玉河,玉龙喀什河)……其地有名望野者,河水多聚玉,其后以女人赤身没水而取者,之阴气相招,则玉留不逝,易于捞取……”由此可知道古时于阗的采玉还杂有阴阳之说,采玉者往往由女性充当,类似于阿拉伯的采珠……”
据说在古代,和田女性的开放作风,在许多史书上都有记载:裸体乃至性爱的陶俑时有出土。因此说“女人赤身没水”在当时可能并不为怪。
至于“没水而取”根据采玉的某些常识而看,只能是汛期过后,于清澈的积水或缓流中捞取,如潜入洪流中取玉,似乎断不可能。据有人分析,从“国王捞玉于河”的记载看,这些赤身没水者有可能是供官府驱使的奴仆。
“凡玉映精光而生,故沿河取玉者,多于秋间明月夜,望河视玉堆聚处,其月色倍明亮……”(见《天工开物》)
“月光盛处必得美玉”。就是说在月光之下,羊脂玉显得特别亮。这些在古代没水取玉的女人勾起人联想的东西实在太多。想想看,皎皎明月夜,秋水相接处,男人们所有的喧哗、霸道、强悍、私利以及来自阳性的浊气都被抵御在这条河流之外、世界之外。
这个时候,这些来自民间的女人们赤裸着身体,以一种无法想象的神秘力量一遍遍涉过喀什玉龙喀什河的浅滩,用身体感知着脚下另一个阴性世界的低语。
而那些在乱石泥沙中掩藏的玉石像被赋予了灵性和生命,呼之欲出……
到了现代,在和田一带的专业拾玉者主要是维吾尔族男性中老年人。他们的家大都在玉龙喀什河岸附近的农村一带。夏秋洪水过后,采玉人便手持一把小镐头,终日沿着浅水滩慢慢行进,反复查看玉龙喀什河波浪的翻卷处。他们认为,如波浪白而大,其下必有美玉。
在玉龙喀什河下游,我遇见了正在玉河中拣玉的买买提·伊明。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水流的表层,顺着波浪的纹路,盯紧河底中的每一块石头,紧张地注视着水面上出现的每一个漩涡、每一条波浪与波浪的曲线以及一片看似平静的水面反光。
买买提·伊明今年53岁,和村子里绝大多数人一样,以在河坝中采玉为生。他记得自己在河上的生活,几年前,几十年前,他说他的父辈们也是挖玉的,这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种宿命。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将自己几乎全部的生活、感情沉淀于这条河的泥沙中。而时间早已像河水中人的倒影一样,被细碎的波澜揉皱、遗弃。
买买提·伊明告诉我,一个专业的拣玉人一般会有丰富的经验,很注意拾玉的地点和行进方向。他们找玉的地点一般都在河道内侧的河滩或阶地,河道由窄变宽的缓流处和河心沙石滩上方的外缘,这些地方都是水流的由急变缓处,在洪水过后都有利于玉石的停留。
而且,拾玉的方向最好是自上游向下游行进,以使目光与卵石倾斜面垂直,这样易于发现玉石;但最主要的是要随太阳的方位而变换方向。一般要背向太阳,眼睛才不会受阳光的刺激而又能较清楚地断定卵石的光泽和颜色。
他说,鉴于昆仑山北坡河流的方向,主体自南而北,所以拾玉的最佳时间在上午。
不过在我看来,水中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完全不同的,地上的路人们可以用脚感知,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到,并判断出道路的走向。尽管不断的犹豫,不断的选择,但仍知道它通向何方。但是,一条河流之上的道路却是隐秘的。它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因为水中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
一个拣玉人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能力,凭着天赋、直觉、经验……将目光直抵河流的底部,看清每一个狭窄缝隙的每一块石头。但一个采玉人终其一生将自己的全部投放其中,仍然不能完全看清河流之下所隐藏的玄机。
“河坝里已经没有和田玉了,都给人挖走了。”买买提·伊明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神情。
那是一个下午,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玉龙喀什河。我站在河岸上,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这条到处裸露着卵石的河滩。干枯的河床主干道已经断流,眼睛望得到的地方,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坑和纵横交错的沟渠。
2007年9月,已有20万年历史的玉龙喀什河古河床正蜕变成为一个巨大的、喧闹的工地。每天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四五千人在这条玉河上采挖玉石,最多时可达两万人。
重型挖掘机、铁锹、十字镐这些工业时代的坚硬之物,正深深掘进它曾经健康的肌体,违背它原来的意义。在玉河大桥两侧绵延80公里处,百余台挖掘机在宽大的河床上日夜轰鸣,进行拉网式推土挖坑,挖出的鹅卵石一个个码放整齐,堆放一边。
那些被挖掘机刨过的沙碛层,几乎都被人一寸寸反复筛选遍了,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上好的和田玉羊脂玉,但收获甚微。许多人挖掘十天半月,也挖不出一粒拇指大的玉块来。
一位来自河南的老板告诉我,他去年花了血本买了两台重型挖掘机,挖了整整120天,也只挖出价值7000元的和田玉。
“简直是在赌博!”他苦笑说。从那时起他洗手不干了,改行在农贸市场批发蔬菜。
“玉卖出了好价钱就是玉,卖不出好价钱它就是一块石头”。对这一说法,我深不以为然。实际上,玉石之美对它来说正是与危险同义,虽然它早已被人赋予了某种社会文化观念,成为东方玉石的价值符号之一。但是,它现在正蜕变为人人追逐的猎物。
一望可知的事实是,是玉龙喀什河孕育了这些珍贵的石头,这里的一切都得益于玉龙喀什河,只是它哺育的太多,因而它的意义早已淹没在它所创造的事物中。就像那些挖玉人,他们终年累月漂浮在这条干枯的河床上,像是神差遣来的苦役和信使。但他们并不深知河水的无情以及与生俱来的巨大特权,它可以给予也可以让他们转瞬间失去一切。
一块和田玉注定承载不了这样的重负的,弯曲和变形,似乎已在所难免。
“和田是有名的黄风县”,一刮起风来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这都是由于采玉人在玉龙喀什河道两旁滥挖沟壕,破坏了原先的生态植被,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河道的沙漠化,影响到河道的安全引洪。以后,就是花再大的代价和力气也恢复不了玉龙喀什河原先的生态环境。
由于过度采挖,造成了和田仔玉资源的严重匮乏。直接的结果就是和田玉的价格大幅度飙升。在和田的玉石巴扎,一枚拇指大小的和田仔玉竟卖到了1000多元,而在3年前,像这样大小的一块玉,买主出30元的价还会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我路过和田玉一条街的一家玉器专卖店,这家店的店主告诉我,在近二十几年内价格整整翻了一千多倍,仅以羊脂玉为例,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一块一公斤左右的极品羊脂玉只卖185元,而现在,一公斤顶级羊脂玉价格已攀升到了30多万元,而且玉石的价格还在连年继续攀升。玉石价格的不断上涨,直接导致了无数的人在此淘玉贩玉。
玉龙喀什河的源头在昆仑山卡尼拉克河的源头,最低海拔5600米。整个山顶几乎被厚厚的冰层覆盖,其下就是珍贵的和田玉原生玉矿。由于一般人难以涉足,开采难度极大。
只有每年七八月份山洪暴发,把部分玉石碎砾剥蚀后,带到了玉龙喀什河的下游,再经过上万年的磨洗冲刷后,才有可能打磨成圆润透白的羊脂仔玉。但目前由于过度采挖,使山洪冲下的玉石根本没有形成仔玉的时间,和田籽玉的绝迹已成为事实。
玉龙喀什河流经千百年,早已宽阔浑浊,暖昧不清,什么都暗藏其中。带着随波逐流的本性一直向前,不会挽留什么,也不会目送什么,潮汐的到来和离去往往将所有的人影和烟尘收藏得无影无踪。河面上呈现的,永远只是面容和背影的更替。
那些掩埋在砾石之下的美玉,近似于虚拟中的美玉,深深掩饰住自己充满寓意的光泽,在聚集光亮的过程中,沉入更深的、却是更为耀眼的暗。
和田籽玉真的是越来越少了,或者说,更多的和田籽玉并未被人们所发现。它在隐秘处兀自发光,没有人轻易闯入它们的世界,但这正好成全了它们。它们只属于时间。或者说,它们只是作为具象化了的时间存在着,而流水正是时间的赋形,让隐身的玉石再次成为一个孤立的图腾。其实万事万物皆如此。
暮色降临,采玉的人在浅水滩里洗净工具后,纷纷散去,孩子们也都回家了,在河床里的闲人越来越少。河滩上的大小卵石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让人忍不住想动手摸一摸,它们与河流上的光,让人忍不住想动手摸一摸,它们与河流上的光有着一致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