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
“妈妈,我抓住了!”
你花丛中的身影逐渐变大,你站起来了,双手捂着放在胸前。这个姿势让你无法跑快,你晃着身体朝远处的妈跑去。
阳光直接照在你脸上,你不能用手遮住阳光,只是低下头,让眼前不那么亮晶晶的。
你终于跑到母亲面前,你再次说出那句“妈妈,我抓住了!”同时把手高高举起,给你因背后阳光刺眼而看不见免通的母亲一个大大的微笑。
母亲笑着摸摸你的头,然后蹲下来靠着你的肩膀。
“我给你看啊。”你小心翼翼地将手打开一条缝,那蝴蝶静静地停在缝后面,仿佛不知道有机会逃出去一样。你放心地送了口气,把两只手分开。你偏头看向母亲,带着一脸骄傲。
蝴蝶自然不会如你所想的在你两手完全分开的时候仍然毫无反应,你只看到一个灰紫色的身影一掠而过,飞向太阳,不见踪影。
你呆呆地望着手心残留的浅紫粉末,眼前开始模糊,到只剩下几个亮的光团,你索性把眼睛闭起来,你想要把手覆在眼上,但是另外一只手帮你抹去眼泪。那手温暖柔软,带一点点湿润。母亲的另一只手将你从蝴蝶飞走的方向转向她的怀抱,倚靠在母亲怀里,鼻息里完全是母亲身上的味道。你终于哭出声音,惊得一只只灰紫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起,飞向太阳。
“妈妈,蝴蝶飞走了……”你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
“没关系,蝴蝶是属于花丛的,而你的蝴蝶,在这里。”你从怀抱中出来,母亲握着的拳打开,你看到母亲手心里停着一只蝴蝶,一只紫灰色翅膀的蝴蝶。母亲拿起那只蝴蝶,将它别在你的左胸口,仿佛刚才那只蝴蝶又回来了。
“时舞,记住,你的蝴蝶永远在这里。”你抬起头看着母亲,疑惑溢出你的眼眶,你并不理解母亲说的话的意思。母亲的笑容极浅极淡。她再次摸着你的头说:“把那只蝴蝶写下来吧。给它一个故事,就像你讲给我的一样。”
“嗯!”你点点头,脑中已浮现蝴蝶之后的冒险。
“可是我已经弄丢我的蝴蝶了。”天马行空的你没有听见母亲留在花丛中的这句话。
(承)
这是你第一次参加作文竞赛,你心中有小小的激动。
你轻轻抚摸着那枚胸针,轻笑一声,写下了第一个字。
考完后你回到班里,对你寄予厚望的语文老师走过来,问你写了什么。你回答了,却看到语文老师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笑。但她依然温柔的拍着你的肩膀点头。
开表彰大会的时候,老师让参加作文竞赛的同学提前站在主席台旁边。你过去了,却不知道自己该站那一条队伍,一等奖,二等奖,鼓励奖。你茫然的看着拿着名单核对人的老师,老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出自己的名字后,眼睛就紧紧盯着老师的眼睛,直到他看到名单最后一个名字。
老师摇摇头,让你回到班级的队伍中。你抬起头,看到了其他同学的眼神,你忽然觉得应该有一个洞,让自己钻进去。
你觉得身体有些轻飘飘的,得奖的同学往主席台走去,你艰难的走向另一个方向。
你不记得回去后同桌说了什么,只记得你把作文本撕了一页又一页。
你把胸针摔在床上,然后把自己也摔上去。母亲听到了。走过来了,捡起胸针,挨着你坐下。
“作文的题目是什么?”母亲轻声问。
“为什么画上什么。”你头蒙在被子里,声音模糊不清。
“那你写的什么呢?”母亲又继续问。你想起了语文老师那丝笑,不自觉的缩动一下身体。
“不管你写什么我都觉得你写的是最好的。”
“我的题目是,为你画上伤疤。写的是杨贵妃,就是写世人都说杨玉环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那我就想为她画上一道伤疤,让她的不那么美,那是不是她就不会被人唾弃。我一直这样认为。知道有一天,我梦到脸上有伤疤的杨玉环,她被叫做‘阿丑’,但她有一个老实丈夫,可爱的小孩。那天她在杏花树下遇到唐皇,她被侍卫推开,她看到唐皇的身边有一名女子,倾国倾城,美艳绝伦。梦中醒来的我才明白,没有了她还会有另一个杨玉环,真正祸国的是唐皇的贪,是他的懈怠。之后是我的一些抒情议论。你觉得怎么样?很奇怪吗?我给老师说的之后,她笑得很奇怪。”你逐渐从被窝里出来。
“那你觉得你写的好吗?”母亲没有评价你的文章。
“我觉得至少我写的是我想写的,不是为了得奖而写的。”你点点头。
母亲笑了,“既然是你自己想写的,又何必在乎有没有人欣赏,是不是得奖的呢?你不是写给其他人看的,你是写给你自己的啊。还记得我们一起上的歌吗?”
“当然记得了。‘在黑夜孤单的一点微光,不在乎谁看到我在发亮,风吹起满天云有不同方向,再多苦再多痛我仍要飞向……’”
母亲和你一起唱起来,歌声飘向远方。
(转)
你的呼吸一声接着一声,那清醒让你无法沉睡。
你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数着的呼吸声早就乱掉,你不得不再数一次。你不知道下一秒迎来将是什么,黎明,还是更深的黑暗。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困于睡梦。事实上,你困于自己。
你起身站起来,那呼吸声仍然荡漾在你的脑海中。直到你把灯打开,光明一下子充满你的房间,你紧闭双眼,等到眼前的黑暗发红,你才睁开眼。你觉得有些东西从你脑中冲出来,你颤抖着找出纸笔,雪白的纸,黑色的墨水从笔尖滴下,在纸中间留下一个圆,圆稍稍鼓起,一边映着灯光。
时间停下了,你几次想把笔尖按下,却始终写不出一个字。有个声音在你体内尖叫着,你觉得自己的身躯太过庞大,似乎加大了你被尖叫击中的概率。你将自己蜷缩起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笔被你狠狠地甩出去,发出脆响。你又觉得光使你暴露,你冲过去关掉灯。
夜,又过于黑暗,你无法抑制地抽泣,你发现自己无路可逃。你的确是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
恍惚间,你听到有歌声响起,像那些年母亲为你哼唱过得童谣。
你抬头将散乱成一团的头发从脸上撇开,这是你才看到,天已快亮。手机上显示着“母亲”二字。你颤抖着接了电话。
“时舞?”
“嗯。”
“回来吧,我想你了。”
“好。”
不过寥寥几句话,你却泪流满面。母亲一定是看到那些,说你江郎才尽,抄袭,甚至找代笔的文章了。
你回去的时候,母亲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阳光很好,母亲的白发在风中飞扬,闪闪发亮。
你抱住母亲肩膀一下又一下的抽动,到后来你在没有力气站着,你的身体慢慢下滑。最后你完全蹲在地上,头放在母亲膝盖上,母亲抚摸着你的头发,慢慢使你呼吸平稳。
母亲站起来,把你按在椅子,自己往屋里走去。母亲出来的时候,带着另一把椅子和一摞笔记本。母亲和你并排坐下,拉着你的手翻开笔记本。
“这是你写下的第一个故事,还记得吧。那时你还小,字认的不多,写得也不长,但是那是我读过最好的童话。”
“这是你第一次获奖的那篇文章……第一篇小说……第一个长篇……”
母亲的指尖一页页掠过,仿佛带你走过你走过的人生。
“而这些,”母亲拿出最下面的笔记本:“是你没有写完的。”
“从小到大,你没有写完的文章比你写完的要多得多,写不下去的不想在写的不满意的,都在这里。这些是未完成的你,也许你不想承认,但都是你。”
你眼前早已模糊,却依然翻看着。
“大丰,扬子,柳万山,贺仙草……那是你笔下的人物,也是你自己。你创造了他们,他们也创造了你。所有人都否认你,他们也永远站在你身后。”
你眼前是百色将花瓣放在书页里,是柳万山临走时的那一眼留恋,是大丰将指尖放入朝阳时的兴奋,是雪女的那一句“我爱你”……
对,你想起来了,你全部都想起来了,那些活在你心中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音容相貌,他们的人生他们的故事,重新再你心里上演了!
迷雾散开了,前路有清晰起来了。
母亲看着你又发亮的眼,对着阳光眯起眼笑了。
(合)
你终于提笔开始了这篇文章。这是你一直想写却迟迟未动笔的文章。
“一切都起源于那只蝴蝶……”你写到,不对,故事的开头应该是母亲发现了你会自己给自己讲故事的秘密,然后母亲开始鼓励你让你把故事讲给你听,后来送你蝴蝶胸针,让你写下第一篇《蝴蝶》。
你继续写“我不可置否地开始落入深渊,无比黑暗中有一束托着我,将我托至光明。”那光,是母亲。你仍然记得母亲带着老花镜,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读你青春期故意写的艰涩难懂的文字。母亲是唯一一个认真琢磨你文章的人。
“我相信谁也救不了我的,我已成为恶龙,坚硬的鳞片正在疯长。”母亲清楚地知道,手中的笔就是你的生命,你近乎病态,几乎疯狂,近乎将自己陷进去,到再写不出任何东西。母亲将你的鳞片拂去,帮助你站起来。后来你像信徒般虔诚的感谢母亲,母亲却告诉你是你救了你自己,她不过是把最初的你找回来而已。
“最初的自己啊。”你低声说着,思绪回到三个月前。
母亲在病床上,点滴一滴一滴往下落。母亲握着你的手,缓缓开口:“你知道我的蝴蝶是什么吗?”几十年前母亲那句被遗忘在花丛中的话此时飘进了你的耳朵。
母亲松开你的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什么东西,让你打开它。你看到那是一个素描本,翻看第一页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攥着拳头睡得正熟,下一页是一个女孩扎着辫子在花丛中笑得灿烂,再往后……你翻看完所有的画合上本子沉默不语。
“这是你出生之后的一小部分,其他的在我床头的箱子里。‘锦梦’是我画画时用的名字。”但是你看到刚才的画右下角写的是“旧梦”。“我有着一个农家孩子不应该有的梦想。那年我放弃了去上海的机会,回到家里帮忙。后来又出去闯荡,后来遇到你的父亲,后来结婚生子,后来面临死亡。蝴蝶早已飞走了。我再也追不上。”母亲说起话来有些吃力了。
“当我发现你偷偷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我心中有一团火苗被点燃。我寄予你全部的信任和肯定,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之后你读很多的书写很多的文章,真正的走在路上,我仿佛看到当年的我自己。当你被所有人甚至你自己攻击背叛的时候,我特别害怕,但是我知道你更害怕,我想尽一切方法,希望你能重新振作。最后我看到你又回来,眼睛充满希望与信仰。那一刻,我知道你的梦想实现了,而我的梦想似乎也实现了。”
“我的蝴蝶是你啊。”
母亲的眼睛异常光亮。
后来,你将你为母亲写过的所有文章整理成册出书发表,书中的插图用的是母亲最后一个本子里的画,而署名。用的是: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