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否真的有来世?
冷风从破碎的窗口灌进来,她意识混沌,张了张嘴,喉咙部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即将闭上眼之际,她看见缕缕乌烟从边上升起,似乎有人走过来了……
01.
元红是个苦命的人。
人长得瘦瘦小小,戴的眼镜上嵌着厚厚的镜片,一摘掉,两米开外认不清来人是谁。
我问过她,怎么从小就戴着眼镜。她咧开嘴朝我笑了笑,说是天生的,又或者是因为父亲近视,从小抱着她站在电视机的前面去看,想不近视都难。
在我印象里,他们家很穷。
穷到什么地步呢?元红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因为家里没有钱供她念书。毕业的那天,我们一起拍完集体照,我俩坐在操场边的土坡上,我问她:“如果不读书,那你打算干什么?”
在我们这个年纪,能够做到的和做好的就是读书,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初中刚毕业的未成年女孩子,放弃学业以后能有什么出路。
她低着头,手上一直在抠着地上的一块草皮,那时我理解不了她语气里透露着怎样的情绪:“去工作呗,我决定离开这里。”
“去哪?”
“杭州。”
我哑然,本想继续追问,却意识到她不过同我一般大,她从未出过这个小镇,她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如何又能给我答案。
在我兴高采烈地与父母分享我的中考成绩时,元红也要动身了。
她的行李不多,一个容量很大,被水洗得泛白的旅行袋,还有一个沾了些许墨水的书包。我把她送到小镇的巴士上,她朝我笑着摆了摆手:“回去吧,到了我给你报平安。”说完转身走上巴士,那天天气很热,我看到她衬衣的后背,湿了一小块。
元红很少给我发信息,在那个年代,大概是2018年,智能手机还没有很普遍,没有视频通话,甚至我都没有听过微信。我们所有的交流都通过QQ,还有短信,甚至是写信,用这么古老而又费时的方式保持着联系。
高中的生活节奏慢慢变快,生活环境与之前相比,好了可不止一点半点。偶尔睡前我会想起她,如果她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她肯定会惊讶于食堂的饭菜如此美味,终于不再是终日的土豆鸡架,也会感叹这里的操场如此大,阳光暴晒过的塑胶跑道散发出的味道都是好闻的。
我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念书的时候,她在商场的餐饮店里端着盘子。我都能够想象到她的表情,一只手拿着点菜的单子,另一只手不时地托一下滑动到鼻梁的眼镜,咧着嘴笑,露出两个小虎牙:“你们要吃点什么?”
02.
暑假来临的时候,我坐上了去往杭州的绿皮火车。那时候的火车还能打开窗户,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吹着风看着远处的风景,一派稻田金灿灿闪着光,那是画家眼里的风景,却是我前不久手上割裂的伤口。
火车摇摇晃晃几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直到跨过钱江大桥,看见城市里亮起星星点点的霓虹灯,我知道即将抵达目的地。
我不是专程来找元红的,我也没有那个能耐。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虽然在此之前,每年暑假我都会乘坐同一条线路的火车去往父亲所在的地方,但那时身边始终有人相伴,这次是我的个人旅程。
元红变得更好看了。
像是发育完全了一样,不再是之前小豆芽似的身材,和她一比,我倒显得稚嫩很多。
我专门在她休息的那天去找她,我们去了西湖,漫步在断桥上,也去了雷峰塔,拍了好些照片。走到走不动了,我俩就坐在西湖边的椅子上,看着落日的余晖投射在湖里,有一种奇异的色彩。
“要是你早一点来,还能看到荷花呢!”她笑了笑,有些可惜地说道。
“有机会的,以后我也会在这里生活。”这是句真心话,这个城市有我最亲的家人,也有亲密的朋友。
夕阳尽数融入远山的时候,我开了口:“你工作怎么样,辛苦吗?”
她笑出了声:“工作哪有不辛苦的,不过,我现在可是领班了!有一点小小的权利吧。”
“这么厉害呢,不愧是你!”
“哪里。”她不好意思地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不是都这么说吗,我就是比他们能吃苦一点。”
我很害怕和她聊起“穷”这个字,因为这个字,她抛弃了学业,只身闯荡江湖。
“别总说我啊,你学习怎么样,这次考了多少?”
我撇了撇嘴,“每个大人都问我成绩怎么样,你现在也问起我了!”
“哈哈哈,我懂这个感觉。”她顿了顿,随后又说道:“不过,我现在也算半个大人了。”
03.
再一次和元红见面,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兑现了当年的承诺,真的在杭州定居了下来。
我们加了微信,撇弃用了多年维系感情的通讯工具——QQ。她的网名叫枯叶蝶,她的头像是一张合照,照片里的她笑靥如花,露出的虎牙十分可爱。让我感到神奇的是,照片中的男生,他的虎牙也很可爱。
我们约着一起吃饭,她把头像里的男生带来了,看着很老实可靠。
那是她谈了快两年的男朋友,一起在餐厅里工作认识的,当然,现在她早已离开了那家餐厅,具体在做什么,我也没有过问。
越长大,越发现很多事情不能刨根问底。
即使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我们见面的机会依旧少得可怜,她在城东,我在城西。只有在休息日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有精力的时候,才会约着一起出去玩。
我们很少去逛商场,每每走进去,都发现与我俩的气场格格不入。所以我们钻进了河坊街,钻进了博物馆,去看茶农采茶,打卡了不少自然景观。
“你会和你男朋友结婚吗?”我半躺在她的床上,一边剥着刚洗好的葡萄一边问。
“会的。”元红回答得很坚定。
“你和他怎么在一起的,我很好奇。”我带着吃瓜的表情,挑了挑眉。
她笑了笑,看着我:“想听?”
我拼命地点头。
“他很照顾我,经常给我买很多吃的,但是你要知道,他自己的工资也没有多少。”
“就这样?”
“嗯……其实很多东西说不清楚,我有段时间很难过,因为我爸爸生病的事,我还把他接过来看病,那时候,我真的很难熬。”
我停下吃葡萄的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了,都记不清了,过去了。”
我想问她怎么没有和我说,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又做得了什么,几句安慰的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心里虚得慌。
“那,是他陪在你身边吗?”我扯开了话题。
“嗯……挺尽心尽力的,我觉得另一半也不过如此了。”
“你们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借你吉言。”
04.
最后一次见到元红,是在她结婚的那天。
她很幸福,很漂亮,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她的新郎,在人群中笑得十分灿烂。
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女孩,离开了杭州,随着丈夫到了无锡。
她的生活真的越过越好了啊,看着她的朋友圈我也会感慨,多年前戴着厚厚眼镜,坐在门槛上剥毛豆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位妈妈。
她终于跳脱出了这个小镇,活成了自己。
年初我因为岗位问题也离开了杭州,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对这份工作积怨已久,我心生倦怠,内心迷茫。
碌碌无为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还是辞职了,在家待业。待业的这段时间,不仅将我的存款消磨得差不多了,也将我的自信消磨殆尽,我开始怀疑自己能干成什么事,能做什么。
某一天傍晚,我在吃着外卖刷着综艺的时候,我妈突然打来了一个电话。
“歆,元红是不是你同学啊?”
“嗯……怎么了?”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哎,你不知道,他们一家人前几天出车祸了,造孽啊,一车的人,都没了。”
......
我感觉到阵阵耳鸣传来,声音有些颤抖:“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啊,她不是生了二胎吗,正准备回安徽办满月酒,谁知道出事了,她自己,她老公,还有她婆婆,她两个孩子,一车的人啊!”
我脑海中浮现出她两个小虎牙,每次一笑起来特别可爱,眼睛也眯成一条缝。
“歆,你在外面开车要小心啊,尤其高速,哎,只留下她公公一个人,这日子怎么过,她爸爸哭着雇了辆车,昨天走的。”
剩下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挂了电话我赶紧去翻和元红的聊天记录,对话停留在1月14日,她的朋友圈还留着她女儿和老公的照片,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我妈肯定听错了吧,肯定在骗我。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给她发了几条微信,十分钟过去了,没有回复,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放下手机,一个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冷风从破碎的窗口灌进来,她意识混沌,张了张嘴,喉咙部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无法动弹,她还是用尽力气收紧手臂,想要看清怀里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世上真有神明吗?为何看不见在人世苦苦挣扎的人呢,为何不在最痛苦的时候断了人的所有念想与希望,而是在人感受到了爱与被爱,感受到世间的美好时收走这一切。
我哽咽着翻阅和她的聊天记录,微信里每次只有寥寥数句,草草结尾。我打开QQ,浏览了她的主页,鬼使神差般地点进了留言区,只见第一条留言写着:
“一别就是一辈子,不删了吧,留着吧。下辈子好找一点。”
人,真的会有来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