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而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 ——尼采
每次读到尼采的这句话,李鑫心里总能得到一丝慰藉。事实上,尼采的话早已成为他对抗这个世界最锋利的武器了。
但是片刻的精神自慰过后,他依然会怅然若失。
李鑫知道自己做不来大多数人眼中的成熟,可又与尼采认为的真正成熟相距甚远,他尴尬地处在了独立和沉沦的过渡带上。
现实生活中,他常常一边批判着逃离,一边却发现自己早已深陷泥沼;一边畅想着自由,一边却又悲哀精神洁癖的虚无缥缈。
困顿、清醒;矛盾、挣扎;希望、绝望,这些状态就像昼夜交替、四季轮回般在他身上不停演绎。
李鑫来自农村,家里条件不好,虽是重点大学毕业,可大学专业比较冷门,出来找工作碰壁不断,始终不畅。几经周折,才通过选调进入了这个政府部门。
初入机关,李鑫不会抽烟喝酒,不喜娱乐交往,浑身的学生气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时间一久,周围的同事渐渐与他疏离开来。
李鑫也想过改变,曾经主动尝试去参加各种交际,装作世故的样子,可坚持没多久他就放弃了。比起被孤立造成的无助,丧失自我带来的孤独感对他的伤害要大上千百倍。
单位的那些老油条瞅准了李鑫是外来户,没有背景,人还实诚,吃了亏只会往肚里咽。他们有不愿意干的工作也都纷纷朝李鑫身上撇,使唤起李鑫就像家里的佣人一样顺手。
李鑫心里可跟揣着明镜一样哩,他从心底反感周围那些人,他们圆滑、世故,活的像群狡猾的狐狸,竖起精致的脑袋计算着周围的一切。
李鑫不想和他们一样去斤斤计较,干多干少他其实并不在乎,他只想守得住内心的坚持,对得起那为数不多的报酬。
当然,生活并不尽然总是向他倾泄着烦恼和不快,偶尔也会有云开日明的温暖。单位领导便是李鑫心中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一。
刚来到这个单位的时候,李鑫第一个接触到的人就是领导。他清楚记得入职的第一天,领导把他叫进了办公室,当时他拘谨的像一个木偶,杵在桌子面前一动也不敢动,双手一会儿拿起一会儿又垂下,怎么都觉得不够自然。领导看到他这幅囧样,“噗”的一声憋不住笑了出来,他“尴尬”地回笑了一下。气氛就像暴雨临近前的浓云中钻进了一缕俏皮的风,一下子便酣畅淋漓地落起了雨滴。
领导笑着示意他坐下,看他还是有些紧张,递给了他一瓶矿泉水,接着和李鑫聊起了学校、家庭、工作规划等等。他现在还能回味起来,那时的感觉就像慈爱的老师和一个懵懂的学生之间进行的暖心谈话,领导认真地倾听,仔细地帮他分析,给他加油鼓劲,不知不觉时间已滑过近一个小时,直到门外有其他同事汇报工作,谈话才终于结束。
临走前,领导拍了拍李鑫的肩膀,“小伙子,踏踏实实干,看好你”。李鑫点了点头,心里像揣着一团火,从头到心、再到脚都旺旺的暖热。
想想也是,一个农村出身的穷学生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无依无靠,任何的一点善意都会是照进冰冷世界的一束光,给他透心的暖,何况是这个“一把手”的垂青呢。
在这期间,领导确实对他格外照顾,无论工作上还是生活中,都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
李鑫也是偶然从同事口中了解到领导看重自己的原因。原来领导也是农村出身,通过打拼一步步取得现在的成就,他看到李鑫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另外李鑫神似领导以前的一个老搭档,怀旧的情感让他对李鑫天然产生好感。
这个年初,传来了领导升职调任的消息,李鑫打心眼替他高兴。领导正直肯干,兢兢业业,获得提拔是再正常不过了,可转念一想,李鑫不禁暗自伤感起来,几年相处起来,他早就习惯了工作中有领导的照顾和鼓励,这甚至成了他努力工作的一个驱动力,现在即将失去这个动力了,他有些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领导搬离办公室的那天,李鑫没有上前,他只是远远望着,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机会挤到跟前,同事们早已经把领导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个个喜悦无比,祝福的、握手的、说笑的,气氛欢畅淋漓。可这些在李鑫看来都好不自然,他们中能有几个是真心的呢,恐怕恭维溜须的占多数吧。李鑫就那样看着领导走出办公室,最终也没上说上一句道别的话。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临近年关,李鑫琢磨着想要买些东西去看看领导。这个念头从出现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他脑海里翻滚着,灼热着,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脑壳里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个令自己鄙夷和不安的想法,在他的潜意识里,送东西给领导巴结讨好的意味太明显了,他不愿意让纯粹的感情沾上一丝世俗的污点。
直到有天吃过晚饭,妻子神神秘秘地提醒说:马上要过年了,周围很多人都寻思着要给领导送礼,你不到老领导那里走动走动吗,人家之前没少照顾过你。
妻子眼神巴巴地望着沉默不语的李鑫。
“我知道你不愿意做这种事,抛开你本来就应该去看望感谢人家不说,咱家妮妮明年就要上小学了,我们买不起学区房,你不找领导说说话,明年上学可怎么办呢”看到李鑫紧皱着的眉头,妻子几乎带着哭腔。
李鑫还是一声没吱,脸色越来越阴沉。
“你倒是说句话啊,哑巴了,你难道是废物吗”妻子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别说了,我知道了,让我好好想想”李鑫心乱如麻,甩出了一句话应付妻子。
两个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一整晚妻子都没再跟李鑫说过一句话,一想到李鑫的木讷、迂腐,她就气的直哆嗦,但是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也不能肯定自己的激将能不能让李鑫迈出勇敢的一步。
晚上洗漱完躺下,妻子背对着李鑫一个人睡了过去。
李鑫关了灯,躺下身子闭了眼,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可他的脑袋里却如同清晨刚刚开张的菜市场,各种吆喝声、争吵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搅得他心乱如杂毛。
挣扎中,李鑫的脑海中浮现起幼年登山玩耍时的自由无束、高中发奋学习时的坚定单纯、大学畅想未来时的意气风发、初入社会时的桀骜不驯,想到这些,他甜甜地笑了,可是再一想到女儿渴求的眼神、妻子愤怒的责骂、同事自然的疏离,李鑫觉得潮水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势要将他彻底吞噬。
灰蒙蒙的黎明叫醒了空洞洞的黑夜,李鑫一直未眠,想了一个晚上,他还是没想明白什么,反而更迷茫了,他不明白对于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为何在自己这里却如此艰难,一个晚上他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他想呵护自己一直以来的自尊和坚持,也想和那赤溜溜的现实握手言和,他觉得自己被夹在两扇墙中,左右撞得头破血流。李鑫讨厌自己的矛盾和纠结。
“你就是个既想做婊子、也想立牌坊的伪君子”他暗暗骂着自己。
但无论如何,李鑫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不然妻子这关肯定是过不去的。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拿起手机,给办公室的同事大哥去了电话,想托同事在附近的农村买一整只羊肉。大哥是本地人,人脉比较活络,不大会儿的功夫就给李鑫找好了卖家。谈妥价钱后,当天下午羊肉就送到了李鑫家里。
看到李鑫终于行动起来,妻子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你要送只羊给你老领导?”妻子有些捉摸不透李鑫的用意。
“我打算送这个,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送多送少都是心意,你老领导都会挺高兴的”妻子安慰道。
“但愿吧,我现在就联系他给他送过去”边说着,李鑫边掏出手机。
将近一年没和领导联系过了,现在突然联系,李鑫感到有些难为情。他清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需要联络经营,放任不管大概率会被时间冲淡。从年初领导调任到现在,李鑫不是没动过去看望他的念头,可是始终只是停留在脑袋里。作为一名小科员,他感觉和领导的距离随着他高升的那一天就开始一直被拉远,直到模糊成影,地位、职级、权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既让李鑫感到压迫,也让他心存抗拒。
李鑫在心里捋了四五遍可能用到的说辞,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拨了过去。
电话“嘟嘟”“嘟嘟”扯着长音,李鑫的心也跟着话筒的声响“咚咚”跳动着,当最后传来“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时,他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高度紧张的身体瞬间松垮成泥。
也许领导正在休息吧,也许正在开会,也许他暂时没带手机,也许-----李鑫想了无数个自认为合理的理由去安慰自己。
一个小时过去了,李鑫觉得时间被拉长了半个世纪,无法忍受这种等待的煎熬,他尝试编辑了条短信发了过去,最终还是石沉大海。
李鑫绝望了,他不得不往最坏的方面想,领导难道是不愿意再搭理他这个小科员,瞧不上他了吗。这个猜测刚一浮现,就狠狠地扎在了李鑫脆弱敏感的神经上,让他倍感屈辱。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李鑫心跳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的扑向了手机。
看到屏幕上显示是领导的电话,他欣喜若狂,浑身颤抖,接起电话显得语无伦次:“喂——喂,你--你---好,领导”
“刚才打电话了啊,我才看到手机”对面声音洪亮。
“嗯嗯,领——导,我——我从乡下买了些羊肉。一整年没去看过您,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趁羊肉还新鲜,想给您送去尝尝”夹杂着兴奋和紧张,李鑫总算结结巴巴地把话给吐了出来。
“不用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吧”电话那头传来淡淡的一句话。
“我都买好了,东西也不贵重,您就不要推辞了”李鑫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说的不妥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那你现在送过来吧,过会儿我去市里开会,路过公园门口,你到那等我”
“好的,好的,领导。”挂了电话,李鑫长长出了一口气,折磨自己一晚上的问题终于有了着落。
来不及兴奋,李鑫捡起沙发上的外套,和妻子打了声招呼,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开车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李鑫远远地就瞧见领导的那辆灰色迈腾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
这辆车李鑫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刚来的时候他住在单身宿舍里,有时加班晚赶不上通勤车,领导会主动捎他一段路,要知道平时在单位,领导总是不苟言笑的严肃,包括李鑫在内所有人对领导多少都会有一丝畏惧。只有两个人在车里的时候,领导才褪掉了身上的格式,变得无话不谈,亲切的如同一个兄长,李鑫也确实把领导当做自己的兄长了,他感激领导愿意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自己,这是一种珍贵的信任。 对于李鑫,那段时光就像天上游走的一块绒云,柔软地抚摸着他的心。
“哎,紧赶慢赶,还是让领导先到了”李鑫有些焦虑,一脚油门下去,恨不得像一道闪电冲到迈腾车那里。
车子在灰色迈腾的身后缓缓停下,李鑫打开车门,小跑着冲到前车窗边。
车子里的领导也瞄见了车外的李鑫,缓缓地摇下了车窗。
“来了,李鑫”领导脸上堆满了笑意,似乎没有太在意自己多等一会儿的事实。
以前领导习惯叫他“大鑫”,那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给过他足够温暖。现在一年没见,领导又叫回了他的全名,李鑫心里不由泛起了一股凉意,这种突然的生分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领导,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把东西直接放您后备箱吧”李鑫开门见山,毕恭毕敬。
领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明白了领导的意思,李鑫便转身往自己车子的后备箱走去。
在这过程中,有那么一瞬间,李鑫觉得自己脸上一定是写满了谄媚、巴结、虚伪,他觉得脸面发烫,自己的灵魂正在慢慢溃烂,满身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他迅速终止了自己这敏感荒唐的想法。这可是自己最尊敬的人啊,他曾经对自己坦诚相待,无私帮助,自己无论如何感谢他都在情理之中。
李鑫怔了怔神,厘清情绪后,从后备箱拿出整只羊肉,费力地搬到了灰色迈腾的后备箱里。
随着后备箱门“啪”的一声合拢,李鑫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地了。
再次回到迈腾车前窗旁,他俯下身子:“领导,东西放好了”
领导把目光从手机移向窗外的李鑫,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只是在李鑫眼里,这笑意比以前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谢谢你了,李鑫,代我向你的家人问好。我还得赶去开会,还有别的事吗?”领导边说着,边准备启动车子。
李鑫想趁机跟领导说说孩子上幼儿园的事,可话到嘴边,李鑫又犹豫了,难堪、尴尬、自卑全部袭来,混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他身上游荡,当他想要奋力挣脱这种感觉时,突然又感到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掐在喉咙上,使他想说的话一个字母都吐不出来。
李鑫双颊憋的通红,嘴巴张开又闭合,像得了魔怔似的。
看着李鑫欲言又止的模样,领导关切地问:“还有别的事吗?”
李鑫尴尬地笑着,一顿一顿地吐字:“没——没——没,我——我——”
“没啥事我就走了,以后有事电话联系啊”
“嗯嗯,您快忙去吧”李鑫最终还是放弃了,无奈地回应着。
车子逐渐远去,也载走了李鑫的精气神儿。
他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竟是这般的可笑,礼送出去了,事却没敢办。
是不敢,还是不愿,李鑫也说不清。他径自朝着胸口就是重重的几拳,似乎要锤出充盈在身体里的令人窒息的无助感。
这世界就是这般荒诞,有的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跌跌撞撞却活的纯粹。有的人推倒了自我的桎梏选择妥协,随心所欲却丢了魂儿。在生活面前没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
返家的路上,李鑫几乎成了一具空壳,在无意识中竟然顺利回到了家。打开家门,他径直走进了卧室,只是对妻子甩了一句“羊送完了”,便关上门一个人呆了起来,任凭妻子在门外满是疑惑和不解。
屋里的李鑫痛苦不已,他觉得自己成了社会的弃儿,融不进去,也退不出来,整个人一直被生活的滚滚洪流夹裹着、拍打着、嘲弄着、慌乱着向远方随意漂流,停下来的时候自己将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大多数人终究会被生活的磕磕绊绊磨去棱角,抚平锐气,成为千篇一律的普通人吧,李鑫安慰着自己。
也许自己终究会成熟起来,丢掉那不值一提的自尊,也许永远也改变不了了。
李鑫喃喃着,早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