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里的企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其实她不喜欢海洋动物,可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她竟一大早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来到了这个刚刚开放的海洋公园。

可能是来得早的缘故,海洋公园里游客不多,她没看大门口的介绍,也没看指示牌,只很随意地、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路过了鲸豚馆,逛过了海狮、海豹、海兽馆,再穿过海龟馆,然后是懒洋洋的北极熊,让人眼花缭乱的海底世界,她漫不经心地乱走着。

又路过一大面透明的玻璃墙,里面冰天雪地,一群穿着“黑色礼服”的小个子憨憨地站在一汪水池边。其中一只忽地摇摇摆摆地往前跑了几步,却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滑稽地摔趴在地上。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嘴角也悄悄地弯了上去:企鹅其实也蛮可爱的。

因为那只摔倒的企鹅,她在那面玻璃墙前稍作驻足。就是这一停顿,她后背便有一点毛毛的,仿佛正有个人躲在某个角落窥探她。

是谁?她转过身。那是另一面玻璃墙,墙内也是一个小场馆。馆里有一个小沙滩,金黄的沙滩边缘有一些矮小的灌木、有礁石,还有一些小的洞穴。

“哎呀,企鹅还有蓝色的吗?好小啊,好可爱!”一对小情侣走了过来,女孩站在玻璃前轻呼。

这也是一个企鹅馆。里面的企鹅比前一个馆的企鹅小很多很多,它们基本不到五十厘米高,有深灰黑的喙;头部、背部、前肢外部的羽毛都是靛蓝色的,耳朵有一点点青灰,腹部和前肢的内侧的羽毛则和其它企鹅一样,是白色。

她没见过这样的企鹅,转过头弯身看馆前的铭牌:

小蓝企鹅

企鹅目企鹅科小蓝企鹅属。分布于新西兰、查塔姆群岛、塔斯马尼亚州以及南澳大利亚。主要以鱼类、鱿鱼及其他小型的水生动物等为食。繁殖季节为每年3-4月,产卵期为5-6月,每胎为2枚蛋。寿命平均为6.5岁。

巢穴筑在海岸旁的沙丘,一般只有在晚上才在巢穴附近活动,白天会出海一整天寻找食物,直到傍晚天色暗了之后才回巢。小蓝企鹅的潜水的本领非常强,常常潜入海底……

“澳大利亚。”她轻轻念出声。半年前她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她在澳大利亚呆了一年多的时间,为了偶遇一个人。

那发毛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是头皮发毛。奇怪!她站直身子,看看左右。除了那对呢喃的情侣,她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疑惑地转回视线,无意间暼向玻璃墙内。就在小馆的右侧,一个黑黑的小脑袋从墙角探出来,眼睛牢牢地盯住她。

那眼睛里,有欣喜、有苦涩、有兴奋、有畏怯……似乎还有久别后激动的盈盈波纹。

她愣住了,她无法相信,在一只企鹅的眼睛里竟可以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她的双脚比她的大脑更快一步作出反应,带着她一步步靠近那只小小的企鹅。

离那企鹅越近,她的心跳越是急促,从那双眼睛里,她读到了太多。“轰~”大脑忽地一片空白,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随着她的靠近,那小企鹅也从角落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小小的前肢按在玻璃上,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悲切起来。

脸颊似有小虫在爬,手掌抚过,她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已流了满面。

走近,跪到墙边,脸贴到玻璃墙上小企鹅所在的位置,她失声痛哭。

小企鹅眼神愈加悲伤,小小的身体紧紧地贴在玻璃上,似乎要感受来自她脸颊的温度。

“小姐姐,您没事吧?姐姐?”有人拍着她的肩轻声唤她。

是那对情侣,女孩讶异地看着她,又带点惊恐地看向墙内的那只小企鹅。

“我不知道,我,我就是,就是很难过。”她捂着胸口,止不住抽噎,“很难受。”

“我们陪您去医务室吧。”旁边的男生开了口。

“不,不用。谢谢你们。我缓一缓就好了。”

待那对小情侣犹犹豫豫地走开,她回头再次看向小企鹅。隔着玻璃墙,企鹅温柔地回看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久好久了,她的心一直缺着一块,空落落的。她不太明白这空的一部分是什么,她一直在找。一有时间便满世界跑,她到处看,到处走,除了海边,每到一处她都把可以用的每一分钟放到人群里,她用眼睛探询每一个和她擦肩而过的人,她迫切地想要补上心里的那个缺。

但时间愈久,累积的失望就愈多,心里的那个缺就愈大。

她几乎就要放弃了,但她的心引领着她在今天,来到这里。

玻璃墙内的那双小眼睛,让她的心充盈,她明白她终于补上了,补上了心里的那个缺。

“阿睿!”她大喊着从床上坐起,汗湿的衣服紧紧地黏在后背上。

她怕海,对海的恐慌仿佛与生俱来,她一直刻意回避着与海有关的一切。幸好,她常庆幸,幸好自己出生在内陆城市,才不至过于辛苦和害怕。

可今晚怎么了,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梦。

昨天,她靠着企鹅馆的玻璃墙坐了一整天,小企鹅也不吃不喝陪了她一整天。直到海洋公园清场,她被“赶”了出来。

她忘不了小企鹅的眼神,每远离企鹅一步,她心底的空洞便回来一分。

回到家,她身心疲惫,哭了一整天,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她只知道她渴盼那让她痛哭的眼神。

倦到极点,她一倒上床就昏睡了过去。她睡得很不安宁——

幽暗的水下,她被人往上推了一把。她恐慌地看着一个身影往下坠去,离她越来越远。她很害怕,心里很痛。她想喊,嘴里有个东西阻止了她发声;她想潜下去追他,却没有半点力气。

“阿睿!”是的,她当时想喊的那个名字就是“阿睿”。“阿睿”又是谁呢?她没有半点印象。

抑制不住的心痛又开始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明天,她要再去海洋公园。她有感觉,那里会有答案。

天没亮她就出了门,睡不着,她宁愿到海洋公园门口去等。

一只她从不曾见过的小企鹅,家乡远在澳大利亚、新西兰的小蓝企鹅,为什么会给她这样强烈的感觉?坐在车里,她做了无数次的猜想,又对这些猜想做了无数次的否定。

公园一开门她就直奔企鹅馆去,远远的,她仿佛看到墙角有个小黑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那小企鹅一整晚都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企鹅果然在等她,见她过去,眼里马上有了星光。

它还站在昨天那个位置,小小的蹼脚已经陷进了沙子里。

她蹲下身看向它的眼睛:“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企鹅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探询,没有说话。

是啊,它肯定不能说话。她一定是魔怔了,竟然期待一只企鹅听懂她的问话。可它的眼睛,明明透着和她交流的渴盼。

“我要怎么才能离它更近些?如果我能进去……”她想起海洋公园门口那张写着“急聘”的大号广告牌。

三天后,她穿上了海洋公园的工作制服。她并没有在动物园工作的相关资质,只好应聘了一个打杂的工作,在馆外根据饲养员的要求为动物们准备食物和打扫场馆卫生。

海洋公园新开业,工作人员紧张,五个大大小小的企鹅馆只一个饲养员和一个助手,工作量很大,最是辛苦。她不怕辛苦,如愿去了企鹅馆。

企鹅馆的饲养员姓刘,她叫她刘姐。刘姐是个挺好的人,给她讲不同企鹅的生活习惯,照顾它们要注意哪些事项。她也很认真卖力,不论刘姐交给她的大小事她都认真做到完美。关于企鹅的习性她掌握得极快,就像这一切之前就在她脑子里一样。

没多久刘姐就同意她进入馆内了,她终于有机会靠小蓝企鹅更近一些。

那只小企鹅,在第二次来海洋公园时,她就在心里唤它“阿睿”了。

自她能得到允许进馆后,每次她一出现,阿睿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如果哪天她忙不过来换刘姐喂食,阿睿会站得远远地,拒绝吃东西,直到她为它递上小鱼。

除非是检查需要,动物园并不提倡工作人员随意抚摸动物们,但因为阿睿太过黏她,她照顾企鹅们也着实用心,只要不是太过分,刘姐便常当作没有看见。

阿睿喜欢用喙轻轻点点她的手,待她把手平放在它向前,它便摇摆几步,把两只小小的蹼脚稳稳地放在她的手心。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忍不住把它移到眼前,将额头轻轻抵在它的小脑袋上。

小企鹅也闭上一双小眼睛,全心全意享受这一刻平静的时光。

“小雯!”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惊异地抬头。四周一片寂静,已经晚上九点,游客早就散去,刘姐下班了,连企鹅们也都休息了,除了她自己和手掌上的阿睿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她回头看向阿睿,发现它神色激动,正侧头观察着她。

“是你?阿睿,是你在叫我吗?”她带着些迟疑,把额头再一次轻轻抵到阿睿的头上。

“小雯~”那声音熟悉、温柔,带着慨叹。

一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啊!”她轻呼一声,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小企鹅站立不稳,从她的手心滑下去,跌到了沙堆上。

“阿睿!”她双手捧起它,“有没有伤到哪里?”

小企鹅倒是淡定,边对着她摇摇头,边在她的手心里踏前一步,退后一步,接着又抬起两个小小的鳍,上下晃了晃,示意它一切都好。

她放了心,轻轻把小企鹅放回它的洞穴口,对它点点头,退到了馆外。

刚刚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个身影让她有很熟悉的感觉,但她只能看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五官很是模糊。这让她心神不宁,就像一把钥匙,明明已经插进锁孔,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也拧不开。

那晚她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有力的手拉着她在奔跑,脚下是松软的沙子,眼前是宽阔的、看不到边的海面。

“哈哈~哈哈哈~”那是她轻快飞扬的笑声。

突然,海水咆哮,狂暴的海浪向他们扑来。

“阿睿!”她再一次大喊着从床上坐起。那挺拔的身影、有力的手、熟悉的声音,还有那只小企鹅,交替着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啊~~”她把自己的头抱在臂弯里尖叫。

“妈妈,阿睿是谁?”半夜三点,她不顾一切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小,是小雯吗?你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没睡?”妈妈被电话吵醒,还有点迷糊,“什,什么阿睿?我,我不认识阿睿啊。”

“妈妈,您告诉我,阿睿是谁,谁是阿睿?”她的眼泪又出来了,“我最近总梦见海,我明明不喜欢海啊。妈妈,为什么我梦里总叫着‘阿睿’这个名字?您真的不认识阿睿吗?”

“我,我不认识的。”妈妈声音有些迟疑,“小雯,你这是怎么了?这个,阿睿,很重要吗?”

她把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告诉了妈妈,“妈妈,阿睿是谁?为什么这个名字会自己跳到我的脑子里?五年前,妈妈,五年前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雯,”爸爸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明天我和妈妈过来看你吧,我们当面聊。你在家吧?”

“爸,我要去上班。我不在,阿睿会不吃东西的。”

“阿睿?哦,你是说那只企鹅。”电话那边停了一下,“也行,你去,我们下午到海洋公园来找你。”

挂掉电话,脸上的泪还没干。她有些后悔刚刚的冲动,这五年,她不听父母劝阻满世界跑,满世界去找心里的那个缺。明明同在一个城市,她却几乎没回家看过爸妈,也不曾顾及父母的感受。

对父母,她满心的愧疚。

第二天,她和爸妈没在海洋公园见面。看到妈妈那双焦急的眼睛时,她刚从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

“妈,阿睿呢,它怎么样了?”

“阿睿,阿睿,你心里只有阿睿。”妈妈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爸爸插了话,“你看看你妈,眼睛都哭肿了,你有关心她一句吗?”

“老李,你别……”妈妈抬手拉了拉爸爸的衣袖,“小雯,你不要太伤心,刘姐说阿睿快八岁了,在小蓝企鹅里已经算是高龄……”说着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它走得很安稳,没有受罪。”

“可它,昨天还好好的。”泪又淌了下来。她一直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啊,自从见到了小企鹅阿睿,总是莫名的难过,眼泪也完全不受控制。

一早,她如常来到海洋公园,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阿睿,阿睿也一直在等她。到别的馆给其它企鹅投食时,阿睿也站在玻璃墙前望着她。她感觉阿睿好像与往常有点不同,但因为早上太忙一时没来得及进馆看它。

等她忙完其它馆再回到小蓝馆的时候,阿睿已经趴在入口处闭上了眼睛。

她心慌意乱,边喊着刘姐,边给阿睿做心脏复苏。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到桌面和小企鹅的身上,她左手扶稳小企鹅的身体,右手的两根手指快速按动它的胸膛,掰开它的尖嘴向内吹气……直到刘姐抓住她的手腕,“没用了……”

“砰”,一根弦在脑子里断开,她晕倒在地。

“我,我想带它回家,可,”她哽咽着,“可刘姐说园里的动物遗体有统一的处理流程……”

“不用担心,”妈妈拍拍她的手,你爸去找了园长,“帮你把阿睿带回来了。”说完眼睛转向病房另一则的小桌子。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冰箱。

她撑着床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别动。”妈妈按住了她,转头看向爸爸,“老李!”

爸爸叹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走过去,双手环着小冰箱,把它抱到了她的面前。

打开冰箱的小门,一股凉气溢出来,一方小小的、精致的透明盒子里,小企鹅阿睿就安静地躺在那里。

“阿睿!”她把盒子搂在怀里,泪珠又滚落下来。

“小雯!”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爸一直在怪我,怪我不该瞒着你,说这一天迟早会来。我想着万一呢,万一你永远都不会想起来。那样你就不会再难过了。”

“五年了,你终究还是想起了这个名字。”爸爸无奈地看了妈妈一眼,“人一辈子经历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抹不掉的。”“她现在这样,和用钝刀子一刀刀割她有什么不同?带她去吧,帮她把那段记忆找回来。”

“可是……”妈妈还是很犹豫。

“妈妈,我想要知道。”她抓紧妈妈的手,“我不想再做那些梦了,我想看清梦里的人,我想知道阿睿是谁。”

妈妈看向她的眼睛,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两天后,她捧着那个冰箱站在了一个两居室的门口。

一进入小区,那种熟悉感就从记忆深处爬了出来,不等爸妈引路,她已经转进熟悉的林间小道,穿过一条铺满金银花的长廊,推开了单元的铁门。

“19”,她清晰地记得这个数字。“叮咚”一声后,跨出电梯门,她自然而然地转向左边,停在了这扇白色的防盗门前。

跟在她身后的父母对望一眼,妈妈向前一步,准备帮她打开房门。

“不用,妈妈。我来。”她把小冰箱移到左手上,右手紧紧地捏了捏衣角,然后,抬起手来,把大拇指按在了指纹锁上。

“嗒~”一声轻响。

抓住门把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嘎”一声压下去,但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心痛袭来,她一时不敢迈开脚步。

有人擦着她身侧轻轻把门推得更开一些,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小冰箱。细碎的脚步往屋里走去。

扶着门框,她慢慢稳定心神。她有预感,睁开眼看到的一切可能会唤醒她的记忆,解开梦里迷雾,但也可能——会撕裂她。

低着头,半睁开眼,最先闯进眼睛的,是浅米色的木地板。

“你喜欢敞亮的房间,喜欢清透的颜色,所以我选了这款地板,你看喜欢吗?”那温柔的声音又来到耳边。

心脏抽痛、喉头哽住,她踉跄一步,碰到玄关鞋柜上的一个小摆件,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企鹅,正扇着一对小翅膀作跳跃状。

“你怎么这么喜欢企鹅啊,我要是一只企鹅就好了,你就会一直看着我。”又是那声音,带着点戏谑,又带点抱怨。

“小雯!”已经站在客厅的妈妈往门口紧走几步,“你还好吗?”声音哽咽着,“如果受不了,我们改天再来?”

她的状态确实不好,心悸得厉害,喉头已经完全卡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从心底漫起的痛让她不能自已。

可对真相的渴望要她坚持下去,再痛她也一定要看清梦里的人。

她勉力站直身体看向客厅,爸爸和妈妈都站在沙发前,小冰箱放在一个别致的玻璃茶几上。那茶几是她喜欢的极简款式,沙发也是她喜欢的布艺,素雅地开着淡蓝色的花。

一步一步往里走。

客厅的左侧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泪眼中,她看到一个欣长的身影转过身来,“回来啦!等一下,马上开饭。”

沙发对面,电视墙的位置是一面展示架,有世界各地特色的手办、粘土制品、毛绒玩具……更多的,是一张张欢快的照片,每张照片都幸福洋溢,照片上的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欢笑。

有些照片上有她的父母,还有另一对老年夫妻。出现最多的是她,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梦里的迷雾散开了,那张脸清晰起来。

“阿睿~”她拿起一个相框,手指轻抚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啪嗒”一滴水珠打在相框的镜面上,接着又是一滴,又一滴……

心上的那个缺找到了。胸腔包裹着心脏郁结成一整块,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睛涩得已经睁不开,可泪怎么也止不住,自顾自哗哗地往下淌。她再也无法支撑,顺着壁架滑坐到地上,倒在了妈妈的怀里。

睁开惺忪的睡眼,“阿睿~”她拖长了声音撒着娇,“我今天想吃皮蛋瘦肉粥~”

“懒虫,快起来吧,已经做好了。”一张笑脸贴过来,“昨晚就听你念叨了。闻闻,香不香?”

赶紧从床上跳起来,冲进洗手间洗漱。

“我们这个时候出去真的没事吗?叔叔阿姨会不会怪我太任性了?”满嘴泡沫的她有些忐忑地问。

“没良心的,我爸妈那里,你才是亲生的,我是充话费送的好不好!”阿睿夸张地笑着拍拍她的头,“既然是四个‘霸道’的专制‘君主’想要这场婚礼,就让他们去操心好了,我们别添乱了。婚礼那天回来露个脸就行。”

“是哈,嘿嘿。”

她和阿睿大学时候就在一起了,两边的父母都很支持,叔叔阿姨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宠;她爸妈要求不高,只要女婿对女儿好就行,何况阿睿既优秀又阳光帅气,还把她捧在手心里。

他俩都是随心的人,觉得彼此相爱就好,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告诉外人。但爸妈们对婚礼很是执着,说这么好的儿子女儿结婚,怎么能不“昭告天下”呢?

他俩相视一笑,既然是父母的心愿,那就“勉为其难”满足一下好了。

吉日就在十天后。因为半个月后她手上有一个新项目推进,预计得忙小半年。阿睿提议把蜜月旅行放到婚礼前。两人计划先去大堡礁潜水,然后转去位于新西兰南岛的“小蓝企鹅保护中心”,去看望她在中心做志愿者时的同事们。

潜水是他俩都很喜欢的运动,一有假期两人便会奔走于各个海域,去感受缤纷的海底世界。她最喜欢去新西兰、澳大利亚,因为那里有她喜欢的小企鹅。

因为特别喜欢这项运动,两人都执有潜水证,又因为两人都经验丰富,所以在大堡礁他们并没有请潜导,也尽量去人少一些的海域。

第二天就准备去新西兰了,两人傍晚下水,要去看夜幕降临后神秘诱惑的海底世界。

在头顶的光柱惊起一群银白的小鱼后,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侧前方滑过。那是一只小企鹅,一只落单的企鹅。她回头对阿睿比了比手势,跟着小企鹅游过的方向追去。

因为转身太快,她没看到阿睿握紧双拳、手臂交叉的动作。等她追出好长一段距离,回过头时,看到阿睿正贴近她,伸手关掉了她的头灯、抓住她的充排气阀塞进她手心里,又快速解开她的配重带,将她使劲往上一推……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快速游去。

两人的距离拉开。“阿睿~”喊声被呼吸器堵在嗓子里。远处的阿睿右手手臂旁有一团深色的“雾”散开来,漫进渗着月光惨白的海水里。

一头巨兽矫捷地甩动尾鳍,挡住了阿睿的身影。

她惊惶地睁大双眼,想游向阿睿,但膨胀的BCD已带着她快速上升。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失去了知觉。

在凯恩斯的医院醒来后,她不记得阿睿,不再喜欢大海,也再不记得与海有关的一切。


“那样的情况下,我存活的机率很小。”她问坐在身边的爸妈,“我为什么会没事?”

“你是在海滩被几个夜潜的人发现的,及时帮你解开了束缚,做了简单的急救处理。”爸爸说,“他们猜测,你应该是凭着肌肉的惯性控制了充排气阀,所以只是暂时性的休克,并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

“阿睿呢?”她带着渺茫的侥幸。

“你醒后我带你回家的第一个月,你还记得吗?你爸不在家。”妈妈拉过她的手,“爸爸和,和叔叔、阿姨在澳洲呆了一个月……”

“我们都不知道那天在海底发生了什么,但你在医院昏睡的那几天,夜夜做恶梦,在梦里哭……”

“那一个月,我们报了警,发布了寻人启示,请了搜救队……”爸爸叹口气,“您叔叔阿姨一天比一天绝望。要不是医生一再警告我们要等你自己想起来,不能逼你。我,我真想……唉~”

屋里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的泪也快流干了。

眼前又浮现了阿睿推开她的那一瞬向她伸出的右手——手心对着她,食指压着中指,无名指弯向手心——那是“我爱你”的意思。心上像插进了一把尖刀,窒息地绞痛。阿睿是为了救她啊,他推开自己,又割破了手臂……

如果不是她一时忘形去追那只企鹅;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如果发现危险时,阿睿能快速逃离……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如果是那样,她就不必独自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必活在无尽的思念和自责里……

“阿睿,”她转头看着边柜上的小冰箱,喃喃低语,“是你吗?”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冰箱门,小阿睿仍安静地躺在那个透明的盒子里。手指抚过小企鹅冰凉的身体,“阿睿,是你回来看我了吗?”“你找了我那么久,我却把你忘了……”小企鹅静静地躺着,那双小眼睛已经永远闭上,它再也无法替阿睿回应她了。

她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阿睿,我都记起来了。我想你了,我想来找你。”

“小雯!”妈妈抚着她的肩,“你还好吗?”

“妈,我想阿睿,我想他。”扑进妈妈怀里,她失声痛哭。

“小雯,”妈妈也哭了,她张开双臂揽着女儿,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们都想他,他是个好孩子。我和爸爸,一直很感谢他那么爱你。”

待她的情绪平缓一些,妈妈退后半步,替她擦干眼泪,整理好头发,“要休息一下吗?今天太辛苦了。”

“嗯。”她迟钝地点点头,任由妈妈把她拉进卧室,带到床边。

“不!”她抱紧怀里的盒子,推开了妈妈的手。

妈妈返回客厅把那个小冰箱抱了进来,搁在床头的小柜上,“冰箱只能暂时保存它的身体,但它……不能再回来了。”

卧室的门关上了,爸妈在外面,她躺在床上。躺着小企鹅的冰箱门打开着,冷白的光打在她的脸上。

圆睁的双眼没有焦点,脑子里回放着和阿睿在一起的一点一滴。

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明明不曾在意,不曾放在心上的很小的点滴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回忆中逐渐显影——她开心得跳起来时背后伸过来的那只手;人多时护在身前的手臂;她熬夜赶进度时手边的热牛奶;天气转凉时随手递过来的外套;摔坏的手机膜忽然变得完好;旅行时看中的小玩偶……——曾经的不经意,在多年后的这天变得如此清晰。

“阿睿,”伸向小冰箱,手指触到那片凉冰,“你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吗?”

“我在呢。”循声抬头,阿睿正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房间。

她呆愣着看他走近,看他把牛奶放到小柜上,看他侧身坐在床边,看他握住了她的手。

右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他叹息一声,“这几年,很辛苦吧。”

“阿睿!”她不敢太大声,怕惊走了眼前的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把你也忘了,你会不会怪我?”

擦去她脸颊上的泪,他摇摇头,“怎么可能怪你。因为无法承受,大脑才会选择忘记。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寻找遗失的记忆。”

“我期盼你能彻底忘记,开始全新的生活。像以前一样,开心快乐地过好每一天。”“可这五年,你没再笑过,我想,忘记也许并不是良药。”

“不是的,阿睿。我不该忘了你。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好好活着,叔叔阿姨也不会这么难过。”

“小雯,不要这样自苦,你没有做错什么,那是我的选择。相信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对我。”他微微笑着把手放到那个小冰箱上,“但是你瞧,生活也会出其不意给我们惊喜,她给我机会让我再次见到了你。”

“阿睿~”她早已泣不成声,“让我去,去陪你……”

“不,小雯,我并不孤独。有你、有爸妈、还有叔叔阿姨,你们在心里一直记挂着我,即便你‘忘记’一切的这几年,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想念,所以我并不孤独。你们的爱在,我就在。”

“小雯,你要好好的、开心地过好每一天。带着我的爱,带着我的那一份。”

将她推离自己的怀抱,再次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答应我,小雯,好好活着,像以前一样,睥睨一切、欢快肆意地活着。”

泪眼中,他往后退去的身影变得模糊,“我爱你~”他张开唇,无声地说。

“阿睿!”她哭着跳下床向他扑过去。

“小雯,怎么了!”卧室的门被推开,爸妈冲了进来。

妈妈跑得太急,衣袖挂在门把上,“刺啦”一声,她跌跪在她的身边,眼里满是担心和害怕。

啊,妈妈!望着妈妈憔悴的脸,她的心忽地一惊。这几年,不知爸爸妈妈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都很矛盾吧,既担心她想起阿睿,又希望她能早日恢复。

执意一个人住在外面,一有空就满世界跑……她从未顾及过父母。她竟未曾发现,妈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爸爸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

还有叔叔阿姨,阿睿不在了,他们这些年又是怎样过来的?她竟也不曾去看望、照顾过他们……

因为爱她,阿睿选择了保护她;因为爱她,爸爸妈妈一直包容她;因为爱她,叔叔阿姨这几年从未怨恨指责过她。一直在这样爱的包裹里,她是多么幸福又幸运!她又怎么可以不爱惜自己?

一个月后,她站在了阿睿家的门口,那对老夫妻温和地将她迎进了门。

从此后,她有了两个爸爸,两个妈妈。而她自己,将会带着阿睿的爱,活出双倍肆意的人生。

后记

在和叔叔阿姨商量后,她在一个迎海的山上选了一块墓地,把小企鹅葬在了那里。墓碑上刻着阿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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