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钢铁侠
村西头有个豆腐坊。
不久前，坊主老张头突然去世了，而今，老太太还没有从丧夫之痛中缓过神来，却发现，还有更多的烦心事在等着她。
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传儿传媳不传女，家里的豆腐坊要不要交给女儿继承和掌管，张老太太犯了愁。
老头子走得急，还没来得及和他商量商量，这叫她一个寡妇老太太该怎么办？自己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个人支撑起这个豆腐坊，可不是件易事。
她呆望着已经几个月没有开工的豆腐坊，此刻就像被人拆掉了丝网的蜘蛛，眼前一片茫然。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这个豆腐坊经营得红红火火，老张家祖辈都是靠做豆腐为生，而且村里只有他们一家豆腐坊，旱涝保收，只要人勤快，肯出力，钱就能赚到手。相比那些只靠种地为生的人家，手头要宽裕许多。
街坊四邻看到老张家日子好过，不免会有些心里不平衡，话里话外总是带着点酸溜溜的醋味：“挣多少钱有什么用？傻儿子什么也不会干，一个小黄毛丫头还不能指望，早晚，这豆腐坊也得改名换姓！”
街坊们说得也不无道理，以前，张老太太总觉得日子还长着呢，将来的事以后再说。可如今，老头子撒手西去，这些问题便浮出水面，终究还是要面对。
柱子从大门外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拿着柳条枝甩来甩去，裤子提得拧了劲儿，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两只布鞋穿错了脚，却自顾自呵呵地傻笑着。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开心，家人去世，他完全不懂，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张老太太看着这个已经年近四十，还生活不能自理的柱子，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她恨不得自己也是个傻子，什么也不用去想，那该多好。
老张头活着的时候，托人给柱子介绍过几个姑娘，说只要肯嫁过来，多少彩礼都行。但是诱饵撒了出去，还是没人上钩，谁家愿意为了几个彩礼，把自家的姑娘往火坑里推呀！
平时整天在豆腐坊里忙活，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能被抛在脑后，可这一闲下来，眼里看到的都是烦恼，想回避也没有用，就像黑暗潮湿的房里发的霉，不去看，也能闻出味道来。
老太太坐在门槛上发呆，这时，小女儿若男从后屋走了过来，喊她和大哥进屋吃饭。
娘仨围坐在饭桌旁，柱子用手抓着饭菜，吃得满脸都是，若男看着哥的吃相，不由得苦笑起来。老太太用筷子敲了一下柱子的手，说：“瞧你吃得像鸡刨的似的！”
柱子也不理会，继续津津有味地吃着。老太太说着说着，却突然变了脸，哭了起来。若男见母亲哭了，忙过来安慰，说：“娘，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又想我爹了？”
“想他干嘛，他倒是享清福去了，两眼一闭，不管不顾的，留下咱娘仨可怎么活呀！”说完，哭得更历害了。
若男本想劝娘别哭了，反倒被她这么一说，也跟着哭了起来，娘俩哭成了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终于停止了哭声，她搂着若男，说：“闺女呀，娘和你说件事。”
“啥事？”若男忙擦了擦眼泪。
“自打你爹走了以后，咱这豆腐坊已经好几个月没开工了，咱娘俩还得继续干，要不，咱娘仨靠啥生活啊？”
“好，以后重活都由我来干，只是做豆腐我不会，帮不了你，你和爹做豆腐的时候，都不让我看。”
“其实，娘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事，咱老张家的规矩是传儿传媳不传女，可是你哥这样，你也看到了，指望他是不可能了，所以，咱家还得指望你！虽然你爹活着的时候，说这个规矩不能破，但是他不在了，我就做主了，我把做豆腐的技术传给你。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若男问。
“将来，我死了，你得养活你哥，不能把他送到敬老院！”老太太说完又抹起了眼泪。
“娘，你放心，只要我若男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我哥饿着！”听了闺女的话，老太太放了心。
从这天起，老张家的豆腐坊又开工了，听到若男卖豆腐的吆喝声重新在村子的大街小巷响起，村里人开始私下里议论：“这豆腐坊开张了，说明这寡妇老太太是要把豆腐坊传给她闺女了。”
“估计接下来就要招上门女婿了！”
“那这若男马上就成香饽饽了！谁家的小子要是成了他家的上门女婿，这豆腐坊将来就是他家的了！”
“是啊，这豆腐坊也要改朝换代喽！”
若男是老两口的小女儿，在她和柱子之间原本还有个儿子，只是七岁那年得天花死了，所以，若男是家里唯一的希望。若男人长得白白净净，圆圆脸，大眼睛，个头不大，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过了年就二十八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在农村早就嫁人了，而且孩子都上学了。
农村有个习俗，儿女们结婚要按大小排序，如果老大没结婚，老二就得候着，以此类推。柱子傻，一直娶不上媳妇，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这当父母的就不能放弃。可这一等就是十年，若男再不嫁都快没人要了，而柱子还是娶不到媳妇。
老张头这一走，老太太就心一横，干脆不再考虑柱子的婚事了，得赶紧给若男找个婆家，最好是个倒插门儿，既能帮着经营豆腐坊，将来她老了，还能有人照顾。
这不，最近说媒的来了好几趟，村里有四五家都看好了若男，想来探听一下若男的想法。但是这几个小伙子年龄都比若男小，而且有的还是家里的独子，却争着要当上门女婿，张老太太觉得有些靠不住。
她晚上和若男说起此事，若男说：“看来他们都是冲着豆腐坊来的。”
老太太说：“不过也不能考虑那么多了，尽快帮你找个人家要紧，这家里没个能主事的男人不行啊！”
“我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我要在嫁之前加一个条件，将来，他们不同意养我哥可不行，我得和他们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哎，恐怕没人愿意呀。”老太太无奈地说。
“要是都不同意，我就一辈子不嫁！”若男坚定地说。
老太太听着闺女的话，心里一阵酸楚，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命苦啊。
自从若男抛出这个条件之后，那些争着要当上门女婿的小伙子们，都吓得退了回来，这个烫手的山芋没人敢碰，娶老婆还要带个傻哥，从古至今都没听说过。
眼看着说媒的都不再上门，老太太有些后悔了，她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因为一个傻儿子搭上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未免有些太残酷。
她想收回当初的决定，对若男说：“要不，你先嫁了再说，你哥现在不是还有我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照看他一天，不给你添累赘。”
若男听了母亲的话，说：“那不行，当初就是这么说好了的，我照顾我哥，你把豆腐坊传给我，既然已经破了戒，就不能反悔，要不将来你怎么向老祖宗交待？”
可是话说起来轻松，两个女人经营一个豆腐坊谈何容易，老太太毕竟年岁大了，起早贪黑，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若男除了帮母亲做豆腐，还要沿街叫卖，一天下来同样腰酸背痛。
老太太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说：“闺女，要不咱们雇个人吧，这样你我也能轻快些。”
若男想想也是，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母亲年岁大了，这要是累出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啊！
几天后，村里的刘书记给介绍来一个人，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叫顺子，三十多岁，因为穷一直没娶上媳妇，前两年，父母又都相继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本想到城里去打工，可是苦于没有路费，这不，听说老张家的豆腐坊要雇个伙计，就把他给介绍来了。
老太太见这小伙子个不高，皮肤黝黑，身体很健壮，像个干活的好手，而且长得憨厚朴实，是个老实人，就同意让他留了下来。
顺子很勤快，每天早晨三点来豆腐坊干活，磨豆浆，压豆腐，打扫豆腐坊的活都抢着干，从不偷懒。有了这么个好帮手，娘俩轻松了不少，豆腐坊也慢慢地运转起来了。
顺子一干就是大半年，这段时间，老太太也在暗中观察这个小伙子，虽然只是个雇来的伙计，但是接触了这么长时间，她感觉顺子这个人不错，是个可靠的人，她不禁有了新的打算。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安排若男和顺子多接触，看到顺子在赶驴磨豆子，她就让若男去给顺子端个茶送个水，看到顺子干活累得一头汗，就打发若男去给他送条毛巾擦擦汗。
若男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母亲的用意。其实，若男也在偷偷地打量顺子，虽然，他人长得其貌不扬，少言寡语，年龄还比她大了七八岁，但她觉得这个顺子心地很善良，这点是她最满意的。
那天，若男正从外面卖豆腐回来，看到顺子和柱子在院子里玩骑大马的游戏，一人骑个棍子，在院子里一前一后地跑来跑去。柱子一不小心拌在了拴驴的橛子上，鼻子卡出了血。顺子忙把他扶起来，用纸堵住柱子的鼻孔，帮他止血，还拿来毛巾给他擦脸。
如果家里的其他人都在，顺子的这个举动，她或许并不放在心上。她曾经看过村里人对待自己的傻哥哥，大家都欺负他，没人拿他当人看，在他们的眼里，柱子就像马戏团里的猴子，随便被他们耍。
她走上前，对顺子说：“我来吧，谢谢你！”她接过顺子手中的毛巾，继续擦哥哥脸上的泥污和血渍。顺子则去卸车上的豆腐箱子。
待顺子卸完车，若男对他说：“头一次看到别人对我哥这么好。”
顺子说：“其实，有些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爹也是一个傻子，他生前被人欺负了一辈子。”
若男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颤，她看着扭身用袖子擦眼泪的顺子，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平时看起来能扛起一座山的顺子，此刻竟然令她十分地心疼。
晚上，若男和母亲说起此事，老太太既惊讶又感动，不禁对这个顺子另眼相看了。
有一天傍晚，大队的刘书记正好路过豆腐坊，看到张老太太正在大门口，抱着柴禾准备回屋做饭。他走到近前，打了个招呼：“老太太，顺子干得怎么样啊？”
老太太见是刘书记，忙放下手中的柴禾，笑着说：“多亏你给介绍这么个人，人挺好的，还能干！”
刘书记见老太太对顺子很满意，便开玩笑地说：“既然看这小伙子不错，那就留下当上门女婿吧！”
“哎呀，就算咱愿意，还不知道人家顺子同意不同意呢！”老太太笑着说。
刘书记猜出了老太太的心思，想想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帮他们撮合撮合。他对老太太说：“要是你们有这个意思，我就和顺子说说去。”
老太太高兴地说：“行啊，那就麻烦一趟刘书记？”
“没问题，事情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刘书记趁着顺子刚干完活，准备回去的时候，把顺子叫到了自己家里。他对顺子说：“你在老张家也干了快一年了吧，他们家对你都挺满意的，夸你能干，人又好。”顺子听了，只知道在一旁憨笑着。
刘书记又说：“顺子，你觉得那个若男怎么样？”
一听刘书记提起若男，顺子有点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说话都结巴了，他说：“挺，挺好的。”
“如果让你娶了若男，你愿不愿意？”
“这……我是来干活的，可不敢往这上想，再说，我光棍一个，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娶媳妇！”
“如果让你做上门女婿呢？”
“哪有这种好事啊！人家若男还不知道能不能看上我呢！”
“这个你放心，只要你同意就行。”
“那如果她同意了，我一百个愿意。”顺子挠着头呵呵地笑着。
“但是有言在先，若男不是有个傻哥吗？将来结婚了，你可得养着，不能事后反悔。”
“这个你放心，以前，我爹在世的时候，我就曾发过誓，谁敢在我面前欺负傻子，我就要狠狠地揍他！ ”
第二年春天，若男和顺子结了婚，从一个伙计到这个家的上门女婿，村里人见了都像看笑话似的，一句句的风凉话又来了。
“老太太这是没死呢，等她有那一天，傻柱子立刻就得被赶出去！”
“还不是为了老张家的钱？”
“这上门女婿都是白眼狼，没法和自己儿子比！”
“有她娘俩后悔的时候！”
偶尔，这些风言风语也会传到若男的耳朵里，但是，她相信顺子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看走眼，总有一天，事实会让那些嚼舌头的人闭上嘴。
几年后，张老太太也离开了人世，若男成了豆腐坊的主人。婚后，若男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她和顺子商量好了，这个豆腐坊还要姓张，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能变。她把大儿子过继给了柱子，向柱子叫爹，把豆腐坊转到柱子名下，由老大代为掌管。她和顺子把家搬到顺子原来住的地方，重新建了一个豆腐坊。
新的豆腐坊在邻村开业的时候，若男已经五十多岁了，二儿子也娶妻生子了。豆腐坊经营得很不错，等再过几年，她俩就把这个豆腐坊全部交给二儿子，她俩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柱子家的豆腐坊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大从外地引进了新设备，全部机械化，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豆腐都卖到县城里去了。
老大把老房子重新翻盖了，柱子也跟着住上了新盖的二层小楼，儿子儿媳对他都很孝顺，每天吃喝不愁。
左邻右舍的见了柱子总要逗逗他：“儿子对你好不好啊？”
柱子傻笑着说：“儿子，好！儿子，好！”
“这是谁的豆腐坊啊？”
“老张家的，柱子的豆腐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