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一个同事生病去世了,我和另外几名同事一起去悼念。回来后,发现大家情绪不太好,似乎过于伤感,并且说到些较为偏激的话。于是我忍不住提醒说:哭的是他人实际上哭的是自己,哀伤别人实际上是对自己哀伤,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应该知道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当然我得承认,在面对死亡时,哀伤是必要。但对死者的哀悼,是为生者更好地生活。人应该更清晰地觉察到自己,而不是过度地沉溺于负面情绪当中。
人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死亡,由此而产生的焦虑无处不在。心理学家欧文·亚隆认为,死亡恐惧在人的生命早期就已经出现,深刻地塑造着人的性格结构,并且在一生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不断地引发焦虑。但同时,它又被严重地压抑在潜意识当中,极少能够完整浮现出来,被我们所认知。
在平常的日子里,我们通常将它遗忘掉,以至于似乎死亡离我们非常地遥远。但在不期然间,它却总会突然撞进来,使我们猝不及防地面对生命脆弱和短暂,让我们面对这种与生俱来的焦虑和恐惧。自己的生命遭遇危险,或他人的离世,以及种种与死亡相关事物,都会直接或间接地诱发这种焦虑。我们平时种种关于死的忌讳,也都来源于此。
但死亡并非是人生的悲剧结尾,而是自然人生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对死亡的思考,人很可能只是不加思索的随意生活,只有面对死亡时,我们才有可能更好地定义人生。因此碰触死亡并非是一件坏事,正是在死亡的映衬下,生命的意义才得以真实呈现,
出于对死亡恐惧的防御,人类形成各种死亡文化。如各种灵魂不灭的想像,以及对天国地狱、生死轮回的信奉等等。然而这些在现代化的今天,其可信程度越来越低,已经无法使我们平静地面对死亡的焦虑。
但中国的儒家似乎比较特别,既不迷信鬼神,也没有对死亡过分的哀伤与悲观,反而形成了一种积极的生死观,这也许可以成为我们当代人面对死亡焦虑时可供参考的一些资粮。
子夏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儒家承认生死寿夭是偶然事件,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但承认却不意味着这是值得恐惧和悲伤的事情。儒家认为,天命是天地自然所赋予人的性命,是客观的,无法改变,人应该作的是顺天应命,充分发挥自己的天命。但这种顺应不是被动地的顺从,而是反过,从自身出发,由体察自己的心性,进而知命、知天。《易传·系辞》上说“乐天知命故不忧”,知天命,并以天命为乐,就是承认生死的客观性,并按照它的规律去处理自己的日常生活,顺道而安,着眼于当下,那么就没有什么可忧愁的了。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是告诉他的学生,没有必要过于在意死后的问题,而应该把精力用于此生此世,在此生倾力中实现自己的天赋使命。孔子评价自己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他一生都在尽力去做自己的想作的事情,连吃饭都顾不上,快乐得忘记了忧愁,都觉察不到自己变老,更没有时间去在意死后的事情。
当代心理学的过程活动理论认为,人只有持续地投入到特定的生命活动,才会产生真实的主观幸福感。马斯洛的“自我实现者”体验和“高峰体验”,以及近来比较流行的“心流”体验等等,都强调人应该投入到符合自己特点和专长的领域,达到忘我的境界,才是真正幸福的源泉。而个人的秉性专长,就可以理解为儒家所谓的天命之性。孔子的一生,大约就可以看作是这种积极心理学理论的写照吧。
在《论语》中,孔子反复提到知天命,畏天命。他一方面承认人生的有限性和偶然性,另一方面也强调“不怨天,不尤人”,要尽性知天,立命造命。在有限的条件下,既不悲观,也不焦虑,也不对永恒作徒劳的想像和追求,而是专心致志地投入此生此世。这可以说是中国特有安身立命、顺天安人之道。
儒家的这种生死观是极需要勇气的,是直接面对死亡而定义此生,是建立在对生命有限性极为深沉的自觉上。之所能够如此,我怀疑除了儒家的天道观影响之外,与其繁复的丧葬礼仪也有一些关系。
丧葬礼仪说白了就是关于死亡的仪式,也可以看作是修通生死的心理过程。儒家丧葬礼仪及清明祭祀等各种悼念活动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视死如生。祖先虽然已经过世,但似乎仍然活着,享受着后人的奉养。于是个体的生命成为家族生命的一部分,丧葬活动所关注的焦点不在于个体的死亡,而在于家族群体的常青。也就是说,死亡仪式的着眼点并不在于死,反而是在于生。
在繁复的丧葬仪式以及各种祭奠活动中,每个人也在不断地经历着面对死亡的过程,个体的死亡因此显得并不那么可怕,这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对死亡的“脱敏”,使活着的人更有勇气去面对生的课题。
曾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邓约翰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因此,当我们在哀悼他人的同时,不仅是感受到死亡的焦虑,还应该有对活着的生命的反思。如果我们只是着眼于死亡,那么我们很容易会被病态的死亡观念所支配,陷入到恐惧和悲观之中。
反之,如果我们能够在死亡的背景下去体会生命,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事项,使我们能够放下一些外在事物的附丽,让我们的生命更接近于本质,那么死亡不仅不是可怕的,反而会像锚点一样将我们拉入更真诚的生活方式中,导向对有限生命重视与珍惜,让我们生命变得自觉和丰富,增加我们在活着时的乐趣。只有当我们不回避死亡时,我们才能更好地构建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