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续写

                                  二二

        傩送站在河边吊脚楼上,遥望远处的龙津风雨桥,出了神。此时已入冬,辰州的天气渐渐变凉,偶尔会下几场薄雪,但没过多久,又会融化。那里,也下雪了吗?傩送心里想着,泛起淡淡的心酸。

        他业已从爸爸那儿得到了些消息,说是那碧溪岨的老人已经死了,而他的孙女,则承继了渡船的责任。船总顺顺本想等傩送回来再向他提这些事,但等了许久,傩送也依然没有回来的意思,便托了个即将下行的水手,让他给傩送送信。

        老渡船是在七八月有流星的时候死的,而傩送知道这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那时他们在辰州跑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同行的水手和他都被迫滞留在此地,他因而有些高兴。他其实并不愿意回到茶峒。茶峒虽是长养他的地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淳朴的小镇让他有些害怕。他怕一回去,便要收下那座碾坊。他也怕再回去时,那个小兽似的姑娘依然躲着他。而大老的死,也依然不能让他释怀。所以当爸爸托人来告知老渡船业已去世这一消息时,傩送虽然也想着赶快回去见一见那个可怜的孙女,但正要迈出步子时,却迟疑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以前他曾苦笑老渡船为人弯弯曲曲,不够直爽,而如今,他倒承继了这个毛病,成了自己苦笑的对象。

        天开始下着小雪,一朵朵雪花似绒絮般轻轻地盖在对岸的吊脚楼和远处的龙津风雨桥上,不一会,目光所及之处就披上了一层白色的棉衣。天已经黑了,对岸一大排吊脚楼的人家不约而同的上了灯,傩送一眼望去,是通明的灯火。一部分吊脚楼上挂着红红的灯笼,在这个被白雪覆盖的冬夜,那些红通通的物件显得异常喜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傩送突然想起女孩红彤彤的脸蛋,那时他们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他在豆绿色的河水里抓着那只狡猾的大白鸭,而码头上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是瓜子脸,皮肤有些黑,但显得很健康,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神色有些急,脸颊红彤彤的,很可爱。

        想到女孩被大鱼吃掉的玩笑,傩送失笑,转而像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暗淡下来,翠翠,她现在过的怎么样了呢?

        正想着,却被人突然拍了下肩。把傩送吓得惊起的,是这吊脚楼主人的儿子,代卡。代卡的父亲是船总顺顺的老朋友。这家的儿子和傩送一般年纪,又因两家常来往,两人关系很好。傩送到辰州后,这家人便招待了他们一行人。后来与他同行的水手们皆回到茶峒,但傩送却似乎不大愿意回去,便一直暂住在这幢吊脚楼里。

        傩送此举在同行的水手看来无疑是异常的,以往傩送与他们同吃同住同行,而这次却坚决留在辰州,令水手们不解。于是水手们纷纷猜测,或许是傩送欢喜那个常给他送血粑鸭的侗族姑娘,早忘了那撑渡船的小孙女了。但水手们都默契的没有在证实这事上耗费时间,他们下行已久,只想立马回到茶峒小镇,见一见思念多时的人儿。那些被小心安放在水手们心里的人,有的是吊脚楼上的娼妓,有的是小镇上某间小屋里哄着孩子的妇女,有的是山那边娇羞的少女。

        “你在这发什么呆?”代卡挪揄道。傩送心里正堵,便只冲他敷衍的笑一笑。

        代卡倒也不在意,继续调笑他:“秀秀可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好姑娘,多少好男儿为她唱歌!你怎么就直接拒绝了人家?”

        傩送瞄了他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既然喜欢翠翠,为何不回去?我们苗族男儿向来直爽率性,可不是喜欢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骆驼!”傩送待在这业已四个多月,纵使他对此事缄口不提,但那些好事的水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水手那里,他早就打听了个大概。代卡不是好事的人,但三个月前傩送不愿跟水手们回茶峒实在是太让人奇怪了,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不过更让代卡惊奇的是,三个月过去了,一向直爽的傩送居然仍旧没个了断。

        或许是从那群好事的水手那儿打听来的,傩送想着。他转身面向友人,叹了口气:“大老的死与那撑渡船的老人有关,但终归下来,与我脱不了干系。更何况那老人之所以会发病,也是与我有关。”他想到大老在碾坊对他说他在两年前已欢喜翠翠,想到大老下行那天如土的脸色,想到自己过渡到川东时对老渡船的冷眼。种种情形,让他犯了难。内心的愧疚和忧虑像冲入山间瀑布的清泉一样翻滚着,最终化作白沫激荡开来,无边无涯。

        代卡微微点头,劝道:“大老和老渡船的死,不应怪你的,这都是天意。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就算人还年轻,老天要他死,他也终会死的,我们从来都无法改变宿命。但你倒是可以陪着你的翠翠,她现下一定是很伤心的。”

        傩送动了动嘴唇,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转过身去,继续看着吊脚楼外的雪,好像在等雪带着他的烦忧慢慢消融。

        其实在爸爸托人告诉他翠翠愿意嫁给他时,他很是欣喜,原来翠翠是欢喜他的。他想立刻回到茶峒,去找她。但他很快又迟疑了。爷爷死了,翠翠会怎么想他呢?她会怪他吗?即使翠翠依然欢喜他,但总是会有些隔膜,傩送想。而这些隔膜里,就躺着大老和老渡船。


                              二三

        傩送在吊脚楼里又待了些时日,他并不是终日躲在吊脚楼里的,他也常常到辰州城中走走,总能发现些有趣的东西,增加不少见识。他常在街道听到商人们关于税务和生意上的议论,也常从侗族和苗族妇女中听到一些稀奇事,遇到不幸时,她们会哀叹天命难违,遇到高兴事时,也会衷心祝福他人。有时候他会到码头上坐一坐,但看见河岸边玩耍的少女时又不免想起翠翠来。傩送虽不曾回到茶峒见一见她,但却也大概能想象到少女撑船的画面。她只撑过他一次,那时她低着眉眼,他邀她到他家吊脚楼来看端午赛船。后来他在对岸喊过渡时,她竟转身跑进竹林中,让他心生失落。他有时也会望着热闹的辰州集市发呆,心里空落落的,那热闹好似并不属于他。

        不知逛了多久,傩送不知不觉走到了码头。码头上停着不少船只,船上有许多水手。现在正是码头最忙碌的时候。有的水手忙着装货上船,有的则急着卸货。代卡家也算是靠水路发家的,每天都得在此得到不少货物,再转到自家的商行售卖。

        代卡此时就在码头,他正向傩送招着手。傩送笑着,正准备走过去,目光倒是先被坐在码头边上捂着脸的水手吸引了。水手们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可他就这么捂着脸呆呆坐着,像是一座雕塑。

        “他怎么了?”傩送走到代卡面前,朝水手那边使了个眼色。

        代卡只顾着清点货物,根本没有注意那边的情况,便也不知道那儿有个奇怪的水手。给代卡送货的船是从茶峒来的,一旁卸货的水手认得二老,便惋惜一声:“嚯,那是和我们一行的。他刚收到的消息,说是在家等他的姑娘发急病死了。他们本是订好了婚期的,等他回去便办婚宴。哪想到……唉……”

        傩送心中一颤,震住了。此时已黄昏,正月的日头缓缓落下山头,撒下薄薄的一层昏黄色,冷意也随之慢慢袭来。不知为何,看着那水手捂着脸哭的样子,傩送有些心慌。望着日头,傩送不禁心想:若是翠翠死了呢?

        这个可怕的猜想令傩送顿时握紧了拳,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怎的,他突然转身跑向代卡家的吊脚楼。而身后的代卡正忙着点货,也无暇顾及他。

        傩送跑进楼里,打开屋里的箱子,那儿放着一个包袱。这是他所有的行李,是他当初下行时带在身上的。本来那包袱里的东西是散落在箱子里的,但不知何时,竟被人用深蓝的布包裹好,安放在箱子中。

        看着屋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所住人的痕迹。傩送有些惊讶。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拾的,是在得知老渡船已死,所有的误会全都解开的时候吗?是在父亲同意了自己与翠翠的婚事时吗?又或者,是在热热闹闹的集市上显得格格不入的时候?

        傩送坐在床边捂着脸,不发一言。或许在得到爸爸来信的那一刻,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他对老渡船的埋怨和对大老的愧疚,就慢慢随着冬日的雪融化了。之所以仍逃避在外,是不知应怎么面对翠翠、怎么面对自己和亲人。他缺的,正是回茶峒的勇气。

        但他从不是擅长逃避的人。他需要时间,去理清所有的事。他既想通了要回去,便定要向翠翠提亲的。如今家中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他是要去撑渡船,还是回去承继家业?倘若他得到一艘渡船,他倒是乐意的,但爸爸和妈妈又该如何呢?倘若他要回到茶峒城上接管老去的父亲的业务,那翠翠呢?她愿意离开白搭吗?

        傩送捂着脸苦笑着,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胆小了?他把包袱从箱子里拿出来,再把箱子关上。他不能再等了,如果茶峒小镇里的那个少女不在了,他就算有了回去的勇气,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不管她心里恼不恼他,只要她还在,他愿意为她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二四

        冬日里渡船的人不多。翠翠不耐冷,没人有喊渡船时,她就和黄狗一起缩到小屋里,点了火取暖。刚渡完客人时,翠翠的手常因用力拉绳缆而双手通红,因为在冬天的缘故,翠翠的手要在屋里缓上好一会儿才能恢复。

        老马兵要照料马匹,总不好长期托营上的人照看。于是他便不能常常在碧溪岨与翠翠作伴。老马兵担心自己不在时翠翠会害怕,有时便托营上得闲的人陪着翠翠。船总顺顺也常派秃头陈四四来帮忙渡船。虽然刚开始大黄狗尽是轻轻的吠着那打了它一石头的秃子,但后来好像也知道陈四四是来帮翠翠忙的,也就不吠了,但仍不与其亲近。

        对于爷爷的死,翠翠有时觉得那彷佛就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有时也会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眨眼爷爷都已经在底下躺了小半年了。爷爷死后,翠翠常常自责。如果当时自己能大胆一些,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老马兵常常劝她:“无论如何,活着的人总是要好好活下去。爷爷老了,自然会死,你也无须愧疚。”无人渡河时,翠翠有时也会在白搭前站一会,和白搭下的爷爷说会儿话,比如今天她在竹林里遇到了一只怎样可爱的松鼠,比如黄狗今天又做了哪些令她不快或令她忍俊不禁的事。

        她一直都在等那个为她在月下唱歌的男子,船总顺顺说他是有事耽搁在辰州,让翠翠耐心等他。后来翠翠和老马兵等到秋天,二老依然没有回来,她急急地让老马兵去问问船总顺顺是否出了什么事,得到的回复是仍在辰州,那时翠翠松了口气,她多怕他会像爷爷和大老那样,突然就没了。翠翠不傻,她虽安下心来,却偷偷哭了一晚。她知道那个人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翠翠拉回神,在炉子边搓着手,茶峒的冬天,湿冷湿冷的,让人有些难受。外面突然有人喊渡船,翠翠怔了怔,她有些懵了,愣着走了出去。

        对岸是个年纪轻轻的脸黑肩膀宽的人物,咧开嘴冲她笑着。

        她听见那人问她还愿不愿意听他唱歌。翠翠终 于反应过来,定定地站在河岸前,又笑又哭。这次,小兽似的姑娘终于不再转身逃入竹林。

        那些误会和不解,好像因着这一笑一哭都跟着溪水溜走了。那只在月下为翠翠唱歌的竹雀,又飞回来了。

        翠翠嫁到河街去的那天,黄狗甩着尾巴一路追着翠翠的花轿。老马兵张罗完一切后坐在白搭前喝酒,告诉死去的老渡船:翠翠和她妈妈走的路不一样。你大可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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