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
——《难念的经》
从年幼时翻开武侠小说至今，《笑傲江湖》一直是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没有之一。事实上，金庸安排令狐冲任盈盈相遇，已经是第13章《学琴》，冲盈的爱情线出现得太晚，吸引着我深入往下看，只是“潇湘夜雨”。
我的家乡湖南永州市就在“潇湘”，著名的衡山派在衡阳城内，离永州也不过百里之遥。想想，莫大的琴声不远。因此，当时即觉得与莫大先生有“莫大”缘分。再后来，只身到京城求学，再读起《笑傲》来，回忆起当年在家时，与哥哥和家乡的朋友们谈论书中人物的情境。略一想来，此间的种种乡愁和感情，自不必说。
据说在中国的地名里，有三个名字，最有诗意，一是“阳关”，一是“江南”，另一个就是“潇湘”。涔涔湘江树，荒荒楚天路。稳系渡头船，莫教流下去。“潇湘”本指湖南的潇水和湘江，在永州境内，两条河流汇合，再一路向北，直奔洞庭湖。永州，蛮夷之地也，古代是朝廷发配贬官的地方。想必历朝历代，有不少范仲淹、柳宗元式的文人曾在这里，夜雨中租一艘小船，篷中掌一盏孤灯，温一壶浊酒，远眺江面，不胜唏嘘。
我相信，是这些贬官成就了“潇湘夜雨”的名气，以至于在“永州八景”中，这一景被排在了首位。元代有个叫做杨显的人，曾借这个题目写了一出杂剧，而到了金庸笔下，“潇湘夜雨”则成了一首曲子，一首绝顶凄凉、幽咽的曲子，也是它的主人莫大先生一生最好的写照。
《笑傲》中，第一次传来这曲《潇湘夜雨》，是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大会上，自命名门的嵩山派数十高手倾巢出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血淋淋的大屠杀惨剧。而到了衡山城外，当费彬要将死里逃生的刘正风一行赶尽杀绝时，这首凄凉至极的曲子，缓缓响起了。
胡琴幽幽，又像叹息，又像哭泣，如一滴滴小雨淋上树叶。这个全书中行踪最神秘的人物，莫大，此刻，却以一种诡异而近于瑰丽的姿态出现。当然在这里，琴声，对他形象的烘托，起到了最为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于成了这个人物的一个标签。此后，莫大的每次出场，几乎都离不开这曲《潇湘夜雨》。究竟是他成就了这首曲子，还是曲子成就了这个人？说不出来。我想二者应该是血脉相连的，如同心剑合一的令狐冲，这首曲子，也和这个人无法分割，以至于他的绰号本身就是曲名。
毕竟是金庸技法成熟期的作品，离初读后几年，我再重读《笑傲》，才体味到什么叫“无语胜千言”。
莫大先生救下受伤的令狐冲与仪琳，从出现到消失，只说了两句话，加起来不过寥寥九个字：先是向费彬问了句“费师兄，左盟主好”，费彬质问他，刘正风曲洋该不该杀，他答“该杀”，然后便瞬间拔剑，却刺向了费彬，费彬于是做了剑下之鬼。在别的武侠小说家还在忙着用什么样的语言，使劲渲染烘托人物的时候，金庸知道，莫大先生的九个字就完成了他的角色设定。
在全书中，莫大出场总共三次，只是一个再渺小不过的配角，着墨极少，他的所有台词加起来，甚至没有成天无理取闹、读者又恨又烦的桃仙五兄弟中任何一个多。但是莫大的作用，不仅是重要情节的推动者和线索，还是像扫地僧、风清扬、黄裳女子一样的存在，是金庸心中神秘武林侠客的化身。
莫大把令狐冲当成知己，对武林新秀毫无架子，赞冲年轻有修为、作风正派、品行可嘉，两人惺惺相惜，喝大酒，说脏话，危急时候出手相救，通知冲去少林救盈盈。他们是性情相投的忘年交，冲某些程度上就是年轻时候的莫大。不同的是，冲前有“君子剑”夫妇正统教诲打底子，再有高人风清扬赐武林绝学独孤九剑，后还有如花美眷盈盈相伴，可谓幸甚。
金庸小说里的男主角，几乎都自带主角光环，像幸运小子如张无忌、杨过、郭靖等人，都是阴差阳错身怀绝世武功、事业成功、爱情美满的。而莫大先生，并没有光环加持，有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最适合他，因为他是进亦忧，退亦忧，他的处境才是真正的现实。
他清高自傲，天资虽好，武功虽高，却运气欠佳，年纪一把而无家室可避风雨，没愿望、没能力去谋求皇图霸业，更不愿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然而，他却要时时提防着左冷禅、岳不群之流的明枪暗箭，这就决定了他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地呼吸，最多能做的，也就是趁敌人不备时，背后狠捅一刀，在别人不见时，扶受害者一把。
南岳衡山他自不会再回去，知己也早已金盆洗手与佳人笑傲江湖，莫大先生一柄长剑、一张胡琴，形容猥琐，漂泊无根，或许，这才是生活。
我最欣赏金庸的，是他难能可贵，在莫大先生一个人身上，就写出了无边的孤独感和宿命感。放眼这部小说，莫大先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彻头彻尾的孤独者。
他没有爱侣、子女、任何亲人。作为掌门人，他与南岳衡山派本门师兄弟或者弟子，并不怎么亲近。知音不可求，他不是师弟刘正风，世间没有一个曲洋，能与他琴箫合奏高山流水。要说知己呢，令狐冲大概算一个，他暗中观察时局，劝令狐冲娶盈盈为妻，不能辜负盈盈的至诚至情，化解了冲在心头的纠结和迟疑。但是要说两人交情，也不过是喝顿大酒，到冲盈大婚时，小巷里响起过凄凄聊聊的《凤求凰》，最终也只是相忘于江湖。
境遇呢，好是不好，也没人能说清楚了，五岳剑派其他四位相继殒命，高手们自相残杀，冲盈二人隐于江湖，只有他一人，即使思过崖九死一生，他还是一个真正的隐者，仍在浩瀚江湖中漂泊着。
曲终人亦散，莫大先生来得静悄悄，走也不留踪迹。从此，江湖便已没有这个人。剩下的只是传说，留给我们只有记忆。
自始至终，潇湘夜雨这人都飘忽不定，一旦露面，则每每惊鸿一瞥，然后便又如过隙之驹，了无踪迹。真的希望，名忘江湖之后，他能胡琴相伴，泛舟江渚，隐世在茫茫的潇湘夜雨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