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腊肉

熏腊肉

父亲是个习惯以孩子引以为豪的人,可他太骄傲,太刚强,太执拗,他不懂得爱。

自小与父亲聚少离多,加之他的严肃,使得我与父亲之间有一层隔膜,也不厚,但不易解。

对父亲的记忆是深刻的,可父亲的爱是稀薄的。在与父亲产生交集的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最难忘的是父亲亲手熏的腊肉。

去年春节前,我跟父亲说:

“爸,我想吃老家的腊肉了。”

父亲听了,应道:

“哎呀,想吃腊肉这还不简单?爸给你做就是了。”

那声音干脆响亮,我隔着屏幕都能想象他一脸乐意的神情。

除了吃和买书这两件事,我想不起还有别的什么事让父亲对我有求必应。

腊肉,是四川、广东、湖南一带流行的一种腌制肉类,通常在农历的腊月进行制作,尤其是在我们家乡,老百姓家里饲养的牲畜到了年底的时候已长得肥头大耳了,是宰杀的最好时节,所以在这个时候宰杀牲畜腌制腊肉,也有一种喜庆丰收的意味。我们家乡的腊肉通常是猪肉腌制而成。

熏腊肉,是件耗时耗力的活儿,一趟腊肉熏下来,要半个月到二十天之久,经由柴火燃烧产生的烟气缓慢熏制,才能去掉新鲜肉里的水分和腥味,熏出香味来。

为了年后我能吃上腊肉,父亲年前提前回了家,去熟识的屠夫家选了上好的粮食猪肉(相对的是饲料猪,这种猪肉的口感、肉质、营养和健康系数等都不及农民土生土长的粮食猪),买了蹄子、肘子、三线还有五花,长的短的、圆的方的、薄的厚的一大袋,被父亲顺次扎好,挂在灶台,沥干水分。

食材的讲究,是父亲在“吃”这件大事上的一贯原则,除了选用上好的原料,还要选用最好的柴料,烧出最好的火和最好的烟。

父亲拿上那把小而精巧的镰刀去山上砍了香树枝(香树,因其枝叶散发天然香味而得名)、再用斧子劈了最好的木柴,加上橘子皮,还有其他很多我叫不出名儿的香料,满满当当一箩筐,还没开始燃烧呢,便已散发出阵阵香味。父亲巧妙地将这大箩筐燃料放在挂好的新鲜肉下,点燃、冒烟、燃烧、熄灭、冒烟……如此循环往复。

由于腊肉主要依靠燃料产生的烟气熏干,所以明火不能太旺,而柴料燃烧时产生的烟气是十分熏人的,所以熏肉一般在晚上厨房没人活动时进行。

过年时节,是一家人难得的相聚时刻,晚上一大家子人围着电炉打麻将的打麻将,看电视的看电视,嗑瓜子的嗑瓜子,只有父亲,隔着一扇门,和一堵墙,在隔壁厨房里忙乎着。

父亲那么高的身材,灶台确实显得太矮了,为了拨弄灶台里的火,他的背都驼下去了好多。不拨弄火的时候,他总是双手背在腰间,来来回回看着悬挂着的肉,需要调整位置时,他便拿着铁夹子,弓着腰,眯着那双老花眼,聚精会神,把这块肉挪过来一点,那块肉换一面方向,不亦乐乎。

我们都不喜欢熏肉的时候去厨房,因为受不了那浓重的烟气,有时只是从厨房路过,便被熏出眼泪来。父亲说我们的眼睛太娇嫩了,而他的眼睛皮紧肉老,不怕熏。我却有好几次看到父亲扯着衣袖使劲擦眼睛,擦完后那衣袖便显出一团团水渍来。

除了浓烟滚滚、眼泪横流的辛酸时刻,父亲在控制好火候和袅袅烟气的方向时,会叫我们去看那黄晶晶的腊肉方子,分享那份还未“成形”的喜悦。

听奶奶说,父亲有好几次,半夜醒了,想起灶台上熏着的腊肉,不放心,担心明火把肉烧坏了,便披着衣服起来看火。

我没有在半夜起来过,但我想父亲在所有人睡得正酣时起来给我们熏肉,一定是辛苦的。他身上披着的不仅仅是那件大衣,还有深冬里的寒霜啊!

夜色黑暗,厨房烟雾缭绕,只有父亲精心掌管的灶台里的那一堆火星是明亮的,它照着悬挂着的尚未熏干水分的肉,亮晶晶的油顺着肉的纹路往下掉,犹如山间的一条条小溪,又像极了父亲深夜里被烟熏出来的眼泪。那张同时被照亮的、父亲的脸,是否也如腊肉一般,焦黄焦黄的,粗大的毛孔渗满了油腻,厚厚的一层,如同生活的艰辛,还有那强睁着的发红的双眼,越发显得肿胖了。

父亲有多年咳嗽的毛病,年纪越大,越发厉害,熏肉时,还要受那呛人的烟气折磨。我常常看到父亲在烟雾中模糊的身影,在那十来平厨房中穿梭忙碌,显得麻利而迅速,可父亲那阵阵咳嗽声,却那么清晰、尖利,拖得老长老长,那声音如同一个硬物,敲打着父亲衰老而脆弱的喉咙,就像小时候看到石匠用铁锤打磨石头时发出的刺耳的声响。

父亲用火钳拨弄着火星子,在那一方灶台间做着生活的加减法,想着儿女们吃着腊肉的欣喜和满足,哪里还顾得上那发红的双眼,和那空洞绵长的咳嗽声。

我知道,熏腊肉,从来不像父亲在电话里答应的那么简单。

过完春节,又踏上了工作的旅途,带回家的偌大的行李箱,减了好多东西,为了给父亲的腊肉腾地方。

说父亲是个大老粗,其实对他很不公平,因为他总有他的细腻。我临走前,父亲就开始给我的腊肉打包,不同的肉分装不同的袋子,为了不弄脏我的行李箱,父亲用全新的保鲜袋封了好多层,在行李箱里依次码着,好像在摆弄一件件艺术品,那些或方或圆或大或小的腊肉,被父亲安排得井然有序。

父亲说,装肉要讲究秩序的意义在于,用最小的空间装最多的肉,一年的时间挺长的,少了不够吃到年尾。

青椒腊肉

一个人,拖着沉沉的行李箱,走在街头,通过安检,走过检票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拎上火车,在拥挤狭窄的过道里缓慢前行,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偌大的饭桌,三两小菜,不可或缺的,是父亲的腊肉。表里一致,色泽鲜艳,透明发亮,肥而不腻瘦不塞牙,如同父亲为数不多的爱,却在那些禹禹独行的日子里,历久弥香,回味悠长。


无戒365天极限挑战训练营    第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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