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标题是《火车卧铺这么便宜,为什么还有人买硬座?》,这个问题让人想起了千年前弱智皇帝晋惠帝的脑残金句:“何不食肉糜?”,也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常见现象,那就是“摩托返乡潮”,这些问题的背后的答案只有两个字:“省钱”。
你没有经历过底层之苦,你不懂底层之痛。
周浩有部纪录片《差馆》,讲述了广州火车站派出所春运期间的世间苦态,有两个情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贵州来广东务工的清癯青年小A,每年春运的时候,都会去附近的救济站领取免费的泡面和免费的救济车票,然后来派出所接热水,吃饱后等车回家,每年如此。记者问他的收入状况,发现他并不在救济车票服务的范围,他在广州附近务工每个月可以收入两三千元,完全有经济能力购买回家的车票,当然,也不用吃连料包都没有的救济方便面。长相并不凶恶,态度善良的小A面对镜头,满脸微笑地说:“我把赚的钱都寄回家了,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都寄回家了。”弹幕一片骂声,“穷山恶水出刁民”、“公德心丧尽”,乃至于有人叫嚣:应该把这种恶人赶尽杀绝。戾气是很重的。我当然知道,小A的这种行为是在损害公益,是地地道道的违反公德的利己行为。但我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小A满面微笑地说出“都寄回家”的那一刻,他笑的如此幸福,如此纯真,我很难将这个笑容与他逃票、骗票的事实连在一起,更难以从他的话语中体知到他的恶。人可以假笑,但当我们提到心爱的人、提到想要守护的家时,那种自然流露的笑容,细微之处透露的是真实,我相信这个笑容是他发自内心的幸福。小A的幸福是,自己损害了自己的公德心,换回了家人可以收到他所有的劳动所得,他一丝一毫也不舍得留给自己。他并不认为他做错了什么。我知道他做错了,但我恨不起来。
另一个情节,是一个扒手父亲,被捕后,当着他的女儿抱头痛哭。这位扒手父亲,也是当着女儿的面,行窃,然后被捕。警察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怕带坏自己的女儿吗?扒手痛哭流涕,他说,他也知道这样做对孩子影响不好,可他没有办法,孩子的母亲不要他们了,他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在家,因为她还小,他只好带她出来,过年了,他想扒点钱为孩子买些好吃好玩的。小女孩也抱着她的爸爸哭着不肯离去,怯声重复喊着:“我爸爸以后不敢了,我们以后不做坏事了”。民警回过头来对着记者无奈的说:“我们也没办法,这种事情太多了,百分之九十的问题我们都解决不了”。这位父亲将被刑拘十天,他的小女儿将被独自送回家,而两天后就是除夕。弹幕一片可怜,一片叫骂,这种隔着屏幕的可怜是何其廉价,这种隔着屏幕的叫骂又何其汹汹。这种可怜,无法改变故事的结局,对于小女孩的境遇没有一丝改善,大概在一阵可怜声后,人们吃喝玩乐,然后,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独守除夕的小女孩。
“底层之恶”这种论调一直都盛传,从“重庆公交坠江”事件到“浙江淳安9岁女童章子欣失联事件”,每次有恶性社会事件爆出,都有类似“底层之恶”、“人性之恶”的论调汹涌而出。似乎底层种种的恶相都可以归咎于人性的恶劣、底层文化的恶劣乃至于上升到国民性问题。仿佛我们底层的黑暗都可以归咎于底层自身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人思考过,人生而向往美好,追求幸福,这恶象环生的底层社会绝非人的正常诉求,为什么人性的善意会变成人性的恶意。是文化出了问题吗?有人将底层不重视教育、没有文化归结于原因。我们且不谈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们,我们受过教育的底层孩子,即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除去一去不返乡的那部分,那些又重回乡里的受教育者,他们不也重回到底层的恶性循环中了吗?
我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返回家乡工作,与另一位跟他十分要好的同学因为两千块钱发生了严重冲突,恶意互殴,最后闹至法院。因为他借钱不还,而另一位同学追债不放。我们都叹息为了两千块钱,不仅断送了多年的情谊,还闹出仇恨来。借钱的同学却说,我毕业结婚要买房,借了一屁股债,他不缺这两千块钱,我想先紧着穷亲戚还,早晚会还给他的。我们再问追账打人的同学,他却说,我看在多年情分的面上,相信他,他却赖账,一回两回的开始躲,想不还了,这种辜负了我的信任的人最可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没办法评判谁是谁非。这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因为经济利益、因为人情义务,多少亲人也会变成仇人。如果将此类事情归结为人性和文化问题,不如归结为人情问题。如果硬要归结为儒教文化影响下的劣根性问题,那么数千年如斯,暗夜将无更期。
我更愿意将此类问题归结为社会制度问题。我从前一直认为,制度是用来规避人性之恶的,现在我渐渐领悟到,制度也是用来规劝人性之恶的。好的底层社会制度,能培养人的善意,涤除人与人之间的恶意。人性本无所谓善恶,行诸人群才分善恶,而制度的作用就在于分清公私,评判善恶。好的制度规范人性,人性的到规范便能形成共识,共识逐渐扩展,达成社会最大公约数,大家在此之下,行为己,不损人。
我还记得三年前的夏天去武汉游玩,当时ofo小黄车正在武汉扩展地盘,东湖绿道正在建设,沿东湖还有许多破败的民居。我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院落中都停靠着几辆小黄车,朋友打趣地说,ofo送给每一户武汉人家一辆自行车。当时社会还未形成一套完善的互联网征信制度,共享单车被挪作私用无法进行有效的制度规避,即使是在大城市中,也发生了这种私侵事件,共享单车当时无法普及到中心城市之外的下一级城市,便鉴于此。如今一整套互联网征信制度逐步完善,共享单车也可以有恃无恐的进军二级城市了。这就是制度对人性之恶的规避。
我们的社会制度还很孱弱,除了规避性质的社会制度,我们对于规劝和引导性质的社会制度更加匮乏。一个突出的现象是,我们缺乏引导性质的社会公益制度,即使是在城市中,我们也很少能接触到社会公益服务团体和活动,而在发达国家,公益类活动是很受重视的,社区服务和社会公益是一项重要的社会评价,被纳入社会评价体系,对于个人的升学、就业、社会福利等影响巨大。反观国内的情况,我们距离成体系的社会公益服务制度道路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