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在昏沉中煎熬,我觉得酷热的夏季太漫长,漫长得让我几乎忘记了黄昏、傍晚或薄暮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快二十点了,能够看清楚的天空,宛然又被扯拉伸长,温和广袤的灰蓝,显得有些暗淡,这就是傍晚或薄暮?那么,它太短暂了,再过一会儿,就是夜晚。此时此刻,与杰克•伦敦《毒日头》写的恰恰相反:在阿拉斯加的冬季,“下午三点黄昏就隐没在了夜色之中。星光灿烂,明亮甚至剌眼。”
“大暑”前后,我常常坐在树阴下的一条长椅上,隔岸观火似地欣赏辉煌的日落,我相信每一次的日落,不会完全一样。比如我们人类,脸面上简单的只有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再加上脸形和肤色,可几十亿的人,却各有千秋;有的美丽,有的丑陋,有的仅仅是相似;如果情绪和神态变化,同一个人的容貌前后也不一样。
然而,每一个黄昏似乎还是一模一样的。一个古老的传说:太阳是一个美丽但脾气暴躁的姐姐(月亮妹妹却是个娴静柔顺的姑娘),如果谁要看她,她就拿出无数的金针猛剌偷窥者的眼睛;如果不把视线挪开,她就一直把偷窥者的眼睛剌瞎。耀眼的夕阳太光亮剌眼,不敢对它仔细端详。瞬间的一瞥,所看见的夕阳西下的景象几乎都是一样——只要没有云霞的装饰和遮挡。正如我们所看见的,所有的燕子都是一样的,所有的麻雀都是一样的,所有的同种树叶都是一样的,所有的蠓虫都是一样的。
蓝色是天空的常态,绿色是大地的常态;而白云和阴云是天空的变态,白雪和荒芜是大地的变态。天空蓝单一纯洁,大地绿却纷繁复杂。
天色慢慢地晦暗,一丝丝清凉,从蒸汽似的空气中悄悄地穿过,看不见日落,我准备离开,举目四望,不知不觉中,灰黑的阴云满天汇聚,谲诡又奇妙,既光亮又昏暗的天空,全是诗情画意:烟江辽阔,苍浑秀丽。细小弯曲的白云,大片浓重的乌云,层层叠叠,线条清晰,形态各异,浓妆淡抹,像绝妙的水墨画。率真质朴,自由奔放,端庄秀丽,神韵超逸;有的厚重丰茂,有的古朴遒劲;自然舒展,奇纵有姿。
乌云浓淡深浅,一层一层地分开,“高远,深远,平远”,和“阔远,迷远,幽远”,人类的天才灵感、奇思妙想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匠心独运,都能在它的变化莫测中显现。
那一堆堆黑蓝,仿佛坚硬的墨石在同样坚硬的蓝天上打磨过,低垂的大片大片的浓郁的云团,黑得透出蓝色的光亮。蓝黑色的阴云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它的下面就是大海。这感觉不仅不沉重,反而非常轻盈。达•芬奇认为,黑色是诸色之无。但歌德却认为:黑暗并不表明没有光的存在,光是它的对手和搭档;蓝色是发光的黑色。在我凝视着天上那发蓝的黑云中,我觉得歌德赢了。在那里,我仿佛看到了荆浩的《匡庐图》,和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旁边还有石恪的《二祖调心图》,无不出神入化。
那一团团漆黑,仿佛泼了浓稠的墨汁,天空的一角就是一幅水墨山水画。在诗情画意中,黑色也有非常美妙柔媚的眉眼,并非“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凶恶狠毒;“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等等。袅袅炊烟都是黑色的,而丰腴肥沃的黑云,幻化出来的形态和姿容,要比炊烟更加丰富神奇。在漆黑、浓黑、暗黑和灰黑里面和它们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关㒰的《关山行旅图》,甚至还看见了达•芬奇的《岩间圣母》那个阴暗岩洞,峻岭石窟,惟妙惟肖。
那错落有致的一片又一片,一条又一条,一丝又一丝的淡墨般的云,仿佛阴云这“黑玫瑰”淡雅的飘裙的裙摆,沉重中透出灵巧的深色的灰白,悠然散开又倏忽聚拢,拉出无数条似断还连的痕迹。水墨相续,血脉不断;峰峦出没,云雾显晦,溪桥渔浦,洲渚掩映。“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列水平。”我仿佛看到了董源的《寒林重汀图》,王维的《雪溪图》,岸树寒溪,栩栩如生。
水印淡墨般的痕迹,婉媚遒劲,瘦劲如铁,变化若龙;我似乎悟出了“写字就是画画”,和“书与画同出。画取形,书取象,画取多,书取少”的真谛。怀素说他从云气的聚散,体悟到草书的体势就像飞鸟出林,惊蛇入草那样,舒展流畅,痛快淋漓。我正瞩目的天空,似乎在验证这位大书法家的慧眼和诚心,因为我依稀看见了张旭的《古诗四帖》和怀素的《自叙帖》,豪情奔放,龙飞凤舞。
那一层层灰云,深浅浓淡恰到好处,新颖别致,有无穷无尽的变化,无穷无尽的姿态,无穷无尽的色泽。天地之间的光亮伴随着它一会儿强,一会儿弱。以往,我总是把灰色看成一种不祥或懒惰的颜色,其实不然,有人说过:灰色可以增强空间和视野,并创造出静谧、沉思的环境,胜过任何艳丽之色。在时而清晰,时而迷蒙的灰色中,我隐约看见了苏东坡的《枯木竹石图》,和李成的《读碑图》,那骑驴老人专注读碑的样子,喃喃自语,活灵活现。
宽广的浅黑中,漂浮着“豆马寸人”般的黑云,就像平静的大海里的一条舨板。那里的阴影、色调和线条,都处在不断变化的状态中。水墨晕染,如梦如幻,迷茫空灵;“墨晕”中隐现出山岚氤氲,气象万千;或清婉飘逸,柔秀多姿,或气韵飞动,秀逸娟静。我仿佛看到了董源的《潇湘图》,但转睛凝神,又很像夏圭的《溪山清远图》,山长水远,形神兼备。
那一块块浅灰,倒悬波浪似的一朵朵下垂,它们与旁边的浓灰的云之间,线条清晰,蜿蜒曲折。丰富的灰白,淡雅柔和;画是无声的诗,我似乎看见了“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中的那个稚气的童子;仿佛看到了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也看见了马远的《细浪漂漂》,但我听不见画中的波涛声。
满天万千变化的是阴云,又是阴影。达•芬奇说过:“阴影是光的失去。” 而罗斯金说:“所有的光相对于亮度更高的光就是阴影,光和阴影只是亮度的相对差别而已,本质上没有区别”,“阴影是柔和的,看起来就像呼出来在纸上的气般柔和自然。” *眺望着阴云和阴影变化莫测的形态和光影,我觉得伟大的达•芬奇又一次输了。
我们人类仅仅用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形和肤色,这几个简单的组合,就能形成亿万个不同的面容,那么,阴云和阴影会变幻出多少不同的奇异的画幅图像?至少比人们的容颜的不同要多得多。而且,阴云和阴影非常清晰而柔和,就像太阳的妹妹——月亮,她能让你无所顾忌地欣赏。
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突然,一道闪电,惊雷怒吼,疯狂地将它所有的书画极品,神品,妙品和逸品撕了个粉碎。
一分钟之前,它是那么地温柔,此时却又是这么地暴烈,瀑布飞泄似的豪雨,用酣畅淋漓的凉爽,一把将盛夏酷暑拽入仲秋。
*《罗斯金论绘画》第30页
2022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