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是第二届“全球华人网络校园文学大赛”散文组二等奖得奖作品。这个莫国辉,居然是个万年老二,我也服了,呵呵。他第一届得奖作品是早两天发的《父亲的眼神》。
四姑的背影
文 / 莫国辉
她站在冷风里,抖索着,窘迫不堪。
一个黑色塑料袋勾在她左手上,袋里露出了蔫黄的菜叶,她右手抓着几茎白菜叶子还没来得及放进袋里,叶子滴着黄浊的水珠,一大滴一大滴沉重地敲打着她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她脚下堆了一堆腐烂被弃的菜叶,茶楼排污口里出来的浊水正滋滋从蔫烂的菜叶堆旁边流过。
旁边一位女菜贩正指着她龇牙咧嘴破口大骂,虽然近在咫尺,我却听不清她在骂什么,市场里的吵杂声也有如被凝滞的雾定住了消失于耳了。我只看见我的四姑像傻子一样站在路边,眼神空洞呆滞,瑟缩着身体接受那位女小贩的谩骂。那一刻,我心里像被刀剜了一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四姑在霸道的女贩子面前不住点头,她抻了抻脖子,吞了一口唾沫。我分明看见她喉咙处的骨头上下律动,似乎完成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是那么艰难。突然她吭吭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泛起一丝血色。这时我听见女贩子大声说:“我的菜叶不能随便捡,我都是卖给别人的,现在什么不要钱啊?!”
四姑默不作声,将整袋攒回来的菜叶倒出了一半。
四姑早已看见我,她提着剩下半袋菜叶略显不安地走到我跟前,抬头对我笑笑说:“阿辉。”自从我到省城去读书,我已经三年没见四姑了。她比三年前又老了许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头发稀疏凌乱像一堆干稻草,看上去似乎有五十岁了。其实四姑还未满三十岁。
我鼻子一酸,冲口而出:“四姑,到我妈那儿拿菜吃吧。”母亲在隔壁那条街卖菜。我明明知道四姑是故意不到母亲那边去的,所以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四姑提了提她手中的小半袋菜叶,费劲地吞着口水说:“够……够啦。”我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母亲那儿拿菜的,想到这,我突然对母亲产生了隐隐的怨怼。
她将胶袋挎在肩头上,搓搓手说:“我走啦。”我嚅嗫着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按惯常的思维吐出了两个字:“好吧”。
我望着她枯瘦的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晃荡着,渐渐走远。霎时泪水贮满双眼。我其实很想问一下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我的小表弟,小表妹现在怎么样了,小表妹燕子上完小学了吗?小表弟阿楚够年龄上学了吗?我甚至还不知道燕子和阿楚姓什么,他们是同取一个姓氏,还是分别从他们各自的亲生父亲的姓?
我复又想起了四姑望我时躲躲闪闪的眼神,竟然夹带了几丝恐惧和绝望!我知道在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恐惧和绝望背后隐藏了更多,更多的迷茫、慌乱、忧伤、心酸。然而我的四姑再也不会向我亲昵地诉说了,再也不。她似乎害怕看见我!
我是四姑带大的,在童年的记忆里,她就是我的姐姐。她带我去玩耍,教我唱歌,农闲的时候,给我做饭吃……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跟我的四姑亲近了。是从她嫁给阿镇之后吗?好像是。四姑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镇上仁德里(村名)的阿镇。其时阿镇已经四十出头,却还没娶到老婆。母亲和婶子们去阿镇家回来纷纷笑着对村里的婆娘说:“原来是个傻大个。”“傻愣愣的。”“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阿四跟了他也算对着了门儿了。”村里的叔伯都揶揄四姑说:“听说你要嫁个大呆瓜啊。”四姑两眼一瞪,啐道:“你才呆瓜。”说完自己却抿嘴笑了。
四姑出嫁那天是热闹的,虽然没有请吹鼓手,也没有请大轿车,但是烧了很多炮仗,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到处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们小孩子更是乐得撒丫子到处跑,嘴里含着甘甜的喜糖,咯咯一笑,喜糖掉在满地开花的鲜红炮仗纸屑上,捡起来拿掉烧过的炮仗纸屑,放进嘴里,一股爆米花的浓香四处涌溢。
不久后我上了中学,我家也搬出了破败的世里村,到镇圩的一个漂亮小区住去了。四姑常常回到世里村探望奶奶。但我却很少回去,后来奶奶告诉我,四姑每回到村里,总问奶奶:“阿辉呢?”奶奶说:“阿辉,阿辉忙学习吧。”
在镇圩里住久了,我早已经厌倦了世里村那些坍圮的泥墙,布满鸡粪牛屎的泥路,厌倦了那些净吃隔夜菜的病恹恹的老头老太,厌倦了从他们身上飘出的馊臭的死亡气息。我向往城市的溢彩流光和激情澎湃。而我的四姑,早已让我丢弃在记忆中那散发着霉味的角落了。
每每奶奶到我家来,告诉我四姑回来了,我总寡淡无味地吐出一个字:哦。然后没有下文。这时候六岁的妹妹突然雀跃起来了,她从房间里冲出来嚷着奶奶带她去看四姑。欢笑打破了尴尬凝固的气氛。我松了一口气,回房间继续玩我的电脑。年节时候,我也少回世里村了,我叫妹妹替我向奶奶、四姑姑问好。妹妹问我为什么不去。我懒懒地抛出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
两年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到家,母亲跟我说:“阿镇死了。”我颇为吃惊,问母亲:“怎么死的?”母亲说:“是垒稻草垛子的时候摔下来摔死的,脑袋刚好落在一块大石头上……”我对这场意外感到十分惊异,然而除了惊异,并没有想更多,况且我当时跟班上一位女同学恋爱了,眼里心里满是幸福的影子。只有一件灵异的事,多年以后,仍然像绿色的磷火一样不时跳动激荡在我脑海里:阿镇死后,他遗留下一块自己平时戴的腕表,阿镇的母亲于是将表戴在自己手腕上。可是戴了它熟睡之后,腕表突然变成了一只骷髅手,这只手死死抓住阿镇母亲的手腕,一片一片地将她手腕上的皮撕下来……阿镇的母亲霎间惊醒,发现手腕上多了一道血红色的瘀痕,然而那只腕表的表链比阿镇的母亲的手腕要宽大许多……阿镇的母亲再也不敢戴那只表了,给了四姑。四姑戴着它睡觉,却从没做过噩梦。后来听说,那只腕表被阿柴扔到臭水沟里去了。阿柴是四姑的第二任丈夫。
阿镇死的时候,我的小表妹燕子已经开始上小学了。四姑没读过书,长得矮,身体孱弱,扛锄头都会感觉吃力。作为一个种田的农民,没有一副硬身板,经不住风吹日晒,她能够做什么呢?父亲母亲就是凭自己的血汗和气力让我和妹妹住到镇圩的新房的。
放假的时候,我偶尔会到菜市场里帮母亲卖菜。一次我看见四姑挎着菜篮子,远远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我欢快地对母亲说:“妈,看,四姑来啦!”
母亲却狠狠拉了一下我的胳膊,像爆豆一样利落地说:“低下头,装没看见!又来!好吃懒做的家伙!”
我赶紧低下头。不知怎么的,我的脸突然红起来了,像火烧一般,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好像在做一件不见得光的坏事!这一刻,我怕四姑停在我们跟前叫我们,怕她叫“阿辉”或者“阿嫂”,似乎她一出口我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就彻底暴露了!
漫长的分分秒秒过去了,我没有听到四姑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她像一具骷髅一样朝远处蹒跚而去。她经过了另外两位亲婶婶的菜摊,颤颤巍巍走到街尾尽头,空空的菜篮依然在风中飘荡。
不知何时起,四姑打电话到我家第一句总是问:“阿娣呢?”阿娣是妹妹的名字。她总是找阿娣,而不再像从前,每每打从地里回来,进到家门,边擦汗边急切地问:“阿辉呢?阿辉呢?”
有时候我接电话,我说:“阿娣出去玩了,四姑找她有什么事?”她支吾了好久,说:“找阿娣有事。”我心里空空的,默默放下电话,母亲问谁打过来。我说四姑,找阿娣。母亲忿然道:“肯定又叫阿娣帮她干活了。”
一年后,在媒婆的撺掇下,四姑竟然同意嫁给一位六十五岁的老男人。而那位老男人并不是你我设想中的有钱人!她是那么需要谁给她一点慰藉和温暖,哪怕是一条狗!然而这个世界给她的却是冷嘲热讽,大家说她想男人想烧了脑子,就连世里村的人,都说她是克夫命,丧门神。记得二婶偷偷跟我说:“以后你找老婆千万不能找四姑那样的,右手虎口有颗痣的……”
四姑嫁给阿柴之后,并没有得到一丝半缕的慰藉和温暖。从母亲嘴里得知,阿柴经常打骂四姑和燕子。有什么好吃的,尽留给自己和刚出生不久的小表弟。不久奶奶出世了,四姑也就很少回世里村了。
那次,我要到城里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在去往县城的公车上,突然碰到了四姑。她穿着一件油渍斑斑的粗布短衣,两条枯竹一般的手臂上满是蚊虫叮咬后抓破留下的疮疖、脓包。她的眉毛快要掉光了,光秃秃的眉骨下眼睛显得特别深,特别大。她正一手扶着车杠,目不转睛看着一个坐在车座上的小孩子,干枯的眼窝里却流出泽润的光彩。小表弟阿楚剃了光头,头顶上长了难看的癣。我看了一眼,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
我艰难地张开嘴,叫了一声“四姑”。我感到整车人的目光都集聚到我们身上了。他们看看我的穿着,又看看四姑的穿着,有几个似乎还在交头接耳。我脸腾地红了,头皮发炸,后悔没有坐上一班或者下一班车。
四姑抬起脸望向我,我像给什么螫了一下似的,内心一阵恐慌,我低下头。四姑蠕动着她那老丝瓜瓤一样的嘴说:“去哪里?”我低声说:“上城。”“带他去看病。”说着她指了指坐在旁边的孩子。我嗯了一声,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剩下的三十分钟的车程,除了最后一句“再见”,再没有其他话。下车后,她抱着孩子离去,我对着她的背影凝视了片刻,转身走进人海中。那是我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四姑。
此时此刻,我望着四姑枯瘦的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晃荡着,艰难地移动,仿佛用一辈子也走不完这条泥泞的路,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寒风吹彻的冬天。
朦胧的泪光中,我似乎看见了未嫁前的四姑,在那个星辰璀璨的夏夜,我躺在凉席上,煞有介事地问:“别人都说阿镇是个傻子,四姑真要嫁给他吗?”
“呸!小孩子莫多事!快睡!”她用扇子拍了我一下,继续缓缓给我扇凉。她望向纯净的星空,乌玉似的眼睛里洇化出无限的温柔。
嗅着四姑清新的涌动着幸福的乳香,我进入了梦乡。
我再也没有醒过来。